山东大妈在我家的屋子里转了一圈儿，拉开抽屉看了看，就走到我身边，开始向我身后的帆布箱子张望。我心里慌了，一句脏ู话脱开而出：“狗日的你敢动我娘挣来的钱，我就捏死你！”
我不喜欢城里，不喜欢这里的人也不喜欢这的生活。我怀念我在家乡的山坡上和莲花姑娘一起放羊打猪草的日子。那ว里的天空洁净无云，大地碧绿如茵，小河清澈见底，就连空气里都没有半点儿杂质，吸进去沁人心脾。城里的到เ处是汽车，到เ处是汽车放出来的黑突突的屁，到เ处是不诚实的面孔，也没有几天能ม看到เ洁净的蓝天和白云。
“我不走。我爹不走，我娘也不走。我娘说城里连一片田à地都没有，我们去了吃啥哩！马正梁家里去了城里到现在都没有信儿，怕是都饿死了！”我对莲花说，希望她能相信我。但是莲花一点儿也不相信我，她仰起头来看着我，脸上的雀斑á风情万种。
我想我的干爹是一个ฐ好人，好人就一定会得到好报。但是，就在我奶奶过世之后的第二年的春天，我的干爹骑着摩托车在县城里买东西的时候，路过河东大桥，跳进河里去救一个ฐ落水的女人，就再也没有上来。他淹死了，连一个ฐ老婆也没娶ດ，一个ฐ娃娃也没有；那ว个女人也淹死了。我娘说我干爹大约是前生欠了那个ฐ女人的情，注定这辈子要用生命来偿还，最终还要一起共赴黄泉，一起投胎，下辈子也还一定会有一段姻缘。我不知道娘说的是不是真的，我也不大相信，但是我一直崇敬我的干爹，他把爱与关怀给了我的奶奶，也给了一个陌路相逢的女子，他的淳朴的生命一定会得到升华，也一定会受到เ人们的景仰。
爹加了些酸菜和白菜进去，说：“吃着！”我们就像得到了命令似的拿着筷子噼噼啪啪地从锅里抢东西吃，烫得大家不断地嘻嘻哈哈着，吃得热汗淋漓。窗外是雪的世界，宁静而朴素า；屋里氤氲着暖暖的热气，锅子里的香气弥漫着，大约在很远的地方แ就可以闻到了。
“奶奶，到了夏天，大雨来了之后我就去草原上给你寻去！不就是龙虱子么เ？我肯定给你找很多来。”奶奶呵呵地笑着，我分明感觉到那笑里面隐含着一种无奈和苦闷，还有一丝绝望的意味。
我的奶奶大约不知道关于鱼的传说故事，因为ฦ她从来也没有跟我说起过。她不吃鱼也不杀鱼仅仅是遵从了祖辈留แ下来的传统。因为我们那里的藏族人去世了之后一般都采用天葬或者水葬，所以藏族人不射鹰不杀鱼。
我试图在我走进学校之前对王金龙有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这样就可以在将来成为他的学生之ใ后有针对性地调皮捣蛋还不被他抓了典型。但是我基本上没有得到任何机会，因为ฦ他总是给我一种遥不可及的感觉。
我不知道三叔说的话里面究竟有多少是真实可信的，反正我从来都没有相信过。但是我奶奶说，三叔在阴间广积善因，日后必有善果，一定会得到福报。果然从这一年开始，三叔的运程似乎ๆ全然变了，不但娶ດ妻生子，而且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到了我们一家离开家乡的那一年，除了范大海ร家和我家，三叔已经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富足人家。再过了很多年，范大海的儿子在镇子上开了一家麻将馆收钱敛财，有一天夜里被人洗劫，还砍断了他的手脚，看病治伤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从此家道中落。范大海ร的儿子最终成了一个一瘸一拐的残废，有一回落进当初差ๆ点淹死民办教师王金龙的那ว条水渠里被水冲走了，尸骨无存。乡亲们都说那ว是范大海造下的孽报应在了儿子身上。我的三叔从此成了村子里最富庶的人家，置办了各种各样的农具，养着成群的牛羊，还买了一辆解放卡车，威แ风凛凛地奔跑在青藏公路上，给家里带来了滚滚的钞票。我娘说我三叔家里的存款可能装满了柜子，我虽然不相信有那ว么多，但是我知道三叔的日子是用自己的汗水和心血换来的。每一次我见到เ三叔，他都老了很多，双手上布满了开汽车和种庄稼磨出来的厚厚的老茧。我更相信是我的三叔凭着自己的勤劳和勇气，带领ๆ着自己的妻子儿女开创了乡村里史无前例的幸福生活。
其实我也伤心。我一点都不希望我身边的人死掉，哪怕是我很讨厌的人，我都希望他好好儿活着。每个人的身边都有很多爱他的人希望他活得很好很平安。老杜不是一个ฐ十恶不赦的人，除了一辈子杀了数也数不清的猪，没有做过什么เ坏事。
我就放心大胆地摇晃着身子，像一个男ç人一样背着手踱进了莲花姑娘家的院子。家里只有一个ฐ老太婆和一个小丫ฑ头，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当官的要吃，我有啥办法哩！还能不给他做么เ？不做就得把爷就拉出去枪毙了。也知不道给那狗日的官儿炒了多少付娃娃的心肝，造孽多了，共产党就把爷送进了大牢，关了半辈子。”李莲香的男ç人每次说完他吃人肉的事情，都这样说，然后望着我的脸，目光慢慢地向下移动，在我的胸口和腰腹间游走，舌头一动一动地舔着皲裂的嘴唇，露出焦黄的牙齿，似乎ๆ是看上了细皮嫩肉的我。我心胆俱裂，永远都不想见到那ว个丑陋的老头子。
我知道继续躲下去没有任何意义แ了，就冲外面喊：“我家里没有白面了！”
民兵很快赶到，从车里揪出了先前捉来的那ว个家伙。
“你不是我的儿。你将来是我儿的娘。”我一本正经地说，没想到奶奶这一次什么เ都没有拿就直截了当地在我头上打了一巴掌，把我打得一屁股坐在了炕上。
爹缓缓地完全掀开了身上的被子，我就看见了他的腿。右边的小腿从中ณ间齐齐地断了，变得又扁又平，一段白森森的骨头孤傲地翘在外面，小腿肚子上破了两ä个血洞洞，也有一段我手指头一样粗细的白骨刺穿了肌肉晾在外面。
“娃ใ娃ใ，别跑。”他笑着看着我，问我，“你是谁家的？”
我爹惊魂未定，还在怔怔地看着自己被窝里的一大滩尿，我娘却已经挺着大肚子追了出来。窗外月光皎洁，大地沐浴在一片温柔的夜色中ณ，没有一丝声响。我迈动轻灵的步子跑到了大门口，却再也没有出路了，因为大门挂着门闩，我够不着它。我看着一步步挪过来向我逼近的娘，绝望地喊了一声，喊声撕裂长空，吓得天上的月亮一闪身躲进了云彩里，院子里顿时变得黑暗了许多。
我赶紧低下头，把更多要说出来的骂秃子的话都收进了肚子里。娘拉着我的手走到屋檐底下，坐在一个ฐ装ณ着麦子的麻袋上，拍拍那个ฐ麻袋，说：“咱不是还有这么多哩么เ？咱挣得多，吃得少，让莲花家里也吃饱些，不好么？”
我的憨à厚的爹显然没有听懂计划ฐ生育这个ฐ词的意思，抠着脑门儿想重复一遍，但是怕说错了，便望着高老头没敢吱声。
我站在厨房门口，狠狠地瞪着莲花。由于她的无知，导致我自投罗网，受了一顿ู饱打。倘若不是听了她的话，我就一定会在山坡上熬到晚上都不回家，娘一准儿出来寻找我，我还可以躲在大树后面不让她找到，等她心急如焚地找到เ我的时候心里一定充满了激动，哪里还能ม记得我尿炕的事情啊？
我的爹娘是我一生最崇拜的人。他们都是勤劳善良的人。在我还只有三四岁，我的心思还没有完全放在莲花姑娘身上，因为除了和她厮混，我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做。那ว个时候爹就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一定要做一个勤劳的人，要给弟弟妹妹们作表率，要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分担生活的担子。爹说他从小就懂ฦ事，从小就学会了照顾妹妹们。那ว个ฐ时候我就吓得心胆俱裂，不知道爹这话里隐含的意思是不是也要像爷爷奶奶那样一下子生出来八九个娃娃ใ。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可以断ษ定我就一点都得不到เ爹娘的疼爱了，反过来我还要疼爱自己的弟弟妹妹。
娘和爹都笑了，看着我不说话。我觉得在这个时候我有必要让他们明白我已经长大了，已๐经可以在某些家庭大事上表意见和作出决定了，所以我拍着胸ถ脯说：“我认得路！一定可以把面买回来。”
我们在小河沟边上站住了脚，我拿起一块石头砸碎了河床上的冰，拿了两块晶莹剔透的冰疙瘩分给她们，我自己้也拿了一块儿，放在嘴巴๒里嘎嘣๑嘎嘣地嚼着，把肚子填得饱饱的。
我娘从马厩出来，听见我还在哼哼地叫，以为我有什么事情，就跑过来偷偷地向茅房里张望，问我：“没事儿吧？”
“娃娃们，下一次就不给钱了，只能换东西！”供销社里的会计兼售货员戴着蓝色的套袖，坐在炉子边上烤着火一边给我们分钱一边说，“知道你娃ใ娃ใ们大雪天的捡骨头不容易，想拿几个ฐ钱过年哩！”
我扛着羊肉先去了莲花家的大门外，冲着院里喊了一声：“莲花，走着。吃肉去！”莲花没出来，她的屠夫爹却巴๒巴地跑出来了，鼻子像狗一样滋滋地闻着，笑呵呵地说：“哟喂！我的乖，你给我送肉来啦？”说着就伸手来接我肩上的羊肉。
我还没有哭，院子里的藏獒汪汪地吠了起来，挣得拴在它脖子上的铁ກ链子铮铮作响。娘顾不上打我了，把头凑向窗户，静静地听窗外的动静。我也吓得不敢吱声儿了，凑过去往窗子外面巴望。
爹被我摇晃得颤动着，但是不说话。我看着五叔安详的脸，就想起了这个比我大十岁的叔叔带着我钻山洞掏鸟窝守麦场打狐狸捉野鸡挖锁阳摘沙棘的种种场面，一种生离死别ี的巨เ大痛苦瞬间淹没了我，让我失去了理智，在我爹的脸上响亮地打了一个耳光。
那一年，我周岁整整四岁。
那ว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半大小子在屋子里上窜下跳地哭喊着向爹娘讨饶，凄厉的哭声刺๐破夜空直窜云霄。我爹娘听见了，都摇了摇头。我心里乐่得呵呵笑，觉得这两天来憋在心里的气全部都消เ散了，这时候全身轻松心情畅ม快，只想放声唱出来。我现人的心里没有了负担和烦恼的时候，那种感觉真的很惬意很舒服。
我也有点儿胆战心惊。我终于看到เ了一个ฐ大人是怎样痛殴自己้的娃ใ娃的。我爹和我娘从来都没有那ว样打过我，如果我遭受了这样的痛打，我可能会永远都不再回到那ว个家里。
哭声渐渐地歇了，老许垂头丧气地进我家里来了。他拿了一根卷烟递给我爹，我爹接了；老许就冲我爹说：“把你的旱烟让我抽一锅子！”爹把旱烟袋递给了老许，老许很不熟ງ练地开始从烟袋里挖烟叶儿。我看他的手颤抖着连续挖了好几次都没有装ณ满烟锅，就走过去夺过烟锅装满了，就着爹嘴上的卷烟点着了火，递给老许。老许笑了笑，吐出一股浓浓的旱ທ烟，屋子里顿时弥漫着呛人但是很醇厚的烟味儿。
“这个死娃ใ娃，竟是他偷了家里的钱！”老许说。我就明白了，是他的那ว个十六七岁的儿子偷走了自家的钱。
“娃娃ใ小，憨à着哩！慢慢就懂事了。”我爹说。
“憨？好我的老弟，这牲口都已经十七岁了，念着高三哩！明年就考大学了。他兄弟也十六了，游手好闲的，真不知道这日子咋个ฐ过法儿了！”
老许断断续续地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也大致了解了老许家里的情况。老许是从山东支边来青海工ื作的，早ຉ先在拖拉机厂，现在拖拉机厂停产关门了，他就赋闲在家里，靠婆娘在帽子厂里上班的几十块钱工资糊口。大的儿子许大虎一向很本分，学习成绩也好得很，但这一次不知道为ฦ什么竟偷了家里的钱，要不是在他的口袋里现了一包过滤嘴儿的“芒果”牌香烟，老许的婆娘还是一口咬定是我们家的几个孩子看电视的时候拿走了她家里的钱。
“这狗日的没学会几个大字儿，倒是学会了偷鸡摸狗！”老许骂着自己的儿子，吐了一口烟，呛得他吭吭咳起来，连忙价说我爹的旱ທ烟带劲儿。爹就笑了。
“老二更不中ณ用。跟着一帮二流子偷鸡摸狗，个把月都不回家一次。尽做些坑蒙拐骗偷的事儿，瞧着吧！缺德事做多了，早晚得挨枪子儿！”老许咒骂着自己้的儿子，我心里就一阵冷颤。我见过那个叫做许大龙的二流子，穿着裤ไ腿儿跟裤ไ裆一样宽的喇叭裤ไ，留แ着长长的头，戴着乌黑的眼镜儿，走路摇摇晃晃的好像没有吃饭。我曾经担心他戴着那ว个黑乌乌的眼镜儿根本啥也看不见，但是后来有一回他看见了在院子里玩的我妹妹们，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儿走过去，分给我妹妹们。我看得出来，他戴着眼镜儿也能瞧见人。
老许咒骂自己的儿子，我觉得他多少有点过分了。因为坏小子许大龙跟他娘比起来，显然强了许多，至少他还知道关心一下我们这几个ฐ从乡村里出来的穷娃娃，还能给我们吃一点口袋里的瓜子儿。他娘没那份儿心也就算了，还明目张胆地陷害和诬赖我们，这事情让我一直耿耿于怀。
老许的大儿子许大虎哭丧ç着脸来叫他爹回去睡觉，老许一看见儿子就火冒三丈，把我家桌上的一个ฐ用来给我爹放烟灰的罐头瓶子抓起来就朝儿子丢了过去，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砸碎了，那小子抱头鼠窜。我这一回在我家的灯光底下很清楚地看见了许大虎，长得眉清目秀，身材挺拔，是一个标准的俊朗男子。唯一让我觉得遗憾的是这个俊朗男ç子竟然是一个ฐ贼，而且还不如他弟弟。他弟弟好歹在外头偷人家的钱包，他却偷到自己้家里来了。
老许走了之后我娘把房门背后的帆布箱子拿出来，从里面哗啦一声把积攒下来的硬币都倒在床上，银灿灿的一片，耀得我睁不开眼睛。
“数吧！儿，你挑五分的，一块一块卷起来，别数错咯！士莲，你也来数，挑那些二分的。”张士莲看看我，大约是觉得娘的安排带着明显的歧视，就有点儿不情愿地开始在意大堆硬币里面挑选二分的出来，叮叮当当地丢在一边。
“一块一块地数好。用纸卷起来。”娘说。张士莲就瞅我娘一眼，说：“我不会数数哩！”
我觉得机会来了，就一把推开了张士莲，开始把五分的二分的钱往外挑，嘴里说：“你这个笨鸟，闪一边儿去！”
张士莲闪到了一边儿，坐在那里看着我把五分和二分的钱挑出来，大约是她闲着无聊了，就凑过来用商量的语气跟我说：“哥哥，我把一分的也挑出来吧？”
我鄙夷地看了一眼这个ฐ已经长得差不多和我一般高的妹妹，觉得她的脑แ子真的有点儿问题：“我把五分的二分的都拣走了，剩ທ下来的是啥？”
“那ว就是一分的了。”她很正经地回答我。
我怒不可遏，觉得在我这样一个家庭里决不能容忍有这样笨蛋的家伙，就在她脑แ袋上拍了一巴掌，说：“那还用得着你专门拣出来么？”说完，我拿出一枚五分的硬币丢给张士莲，说：“出去买糖去！分给他们三个吃，你和我都不吃！”
张士莲接了钱，喏喏地下了床。我偷偷看看我娘，现她面无表情，正在很认真地用纸卷硬币。我本来是想耍弄一下张士莲，因为ฦ我知道我娘一定会把钱要回来；但是我娘竟然没有制ๆ止张士莲去买糖，这让我有一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但在同时我的心里也隐隐高兴，我觉得我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已๐经明显地提升了，现在居然可以在有限的范围内自由支配我娘的钱了。我觉得特别开心，就露出了一个ฐ活泼的微笑，我娘很快察觉了，就问我：“笑啥？是偷偷拿了我的钱不？”
我摇摇头，娘就不问了，因为ฦ我一向是一个诚实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