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铁骊怔住，他自幼学刀，与人对决无数，大败小挫不少，却从没输得这样彻底，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失去武器的恐惧像一条冰冷黏腻的长虫，沿着指尖爬上来，盘踞在他胸口。
耶律歌奴充耳不闻，想到被狼叼走数月的小女儿还活着，一阵狂喜，伸手要抱观音奴。锵的一声，萧铁ກ骊恰在这时拔出刀来。耶律歌奴缩回手，只觉一盆冰水兜头淋下，委实没想到เ辛苦养育的儿子竟决绝如此。
郁里的颈项ำ向后弯着，弯出一个令他热血沸腾的弧度。她睁大眼睛，望着夕阳在侧柏的树枝间燃烧，隔着寥廓的草原，是庆州城外的释迦佛舍利塔。高而直的白塔，秀美无伦地立在草原上。她注视着玲珑的塔尖，只觉躯干化为乡线菊在青葱的大地上生长，四肢化为常春藤在湛蓝ณ的苍穹上伸展，而世界成为她的花园。
崔穆装了一锅烟，美美地吸了一大口：&1้dquo;๙未必摘下来的金莲就不是金莲了，在这里等着，一样得见。玎玲向往地道：&1dquo;๙咱们淮南的荷花都是红白两色，这深山老岭里倒长出金黄的来了，真想不出是怎么เ个ฐ好看法。
观音奴终日沉默，空从未猎到เ过这样安静的孩子，便放纵她在密魔之宫中乱ກ走，现她记忆力惊人，走错一次的地方，下次便不会再错。她终日在阴森的迷宫中游荡，迷失在某条巷道时亦不哭泣，像只刺猬般蜷起来，躲进暗沉沉的帷幕里或壁龛下，有几次空找到เ她时，她竟已睡着。迷宫道路两旁้均绘有壁画，模拟地狱景观，间杂魑魅、妖兽以及党项ำ文的咒语，极为血腥可怖，衬着她熟ງ睡中ณ的纯洁面孔，有种说不出的奇异美感。
某次观音奴深夜梦魇，终于痛哭出声，反复叫着铁ກ骊，空才知道她不是哑女，不由深为她的坚忍吃惊。过得几日，空在萧铁骊口中ณ知悉这名字的意思，原来是契丹ล的古老部ຖ族之ใ名。他推想这孩子来自辽国，但无论她来自哪里，终将葬身于夏国饕餮之口。他藏在密魔之ใ宫的这个孩子，已๐经为ฦ主人知晓，勒令他马上献祭。
满月变成下弦月时，空抱着观音奴离开密魔之宫。踏进建筑在上一层的明神之宫时，他心中ณ不忍，解开观音奴的穴道，不让她在昏睡中告别ี这世界。她醒过来，屏住呼吸看着僧人，眼底盛满恐惧。空叹了口气，方圆三百里内，他再找不到美丽如斯的孩子作替代，而密戒盟誓也不允许他偷换祭品，欺瞒主ว人。
观音奴打量四围，现已经出了迷宫，但所到之ใ处依旧ງ不见天日。甬道幽暗，深紫色的帷幕沉沉地垂下来，因年代久ื远，呈现深浅不一的斑á驳痕迹，映着火折子的微光，仿佛一张张窥视的怪脸。她预ไ感不祥，忍不住拼命挣扎，被空大力握住。
观音奴的手掌渐渐冰凉，薄薄的汗水润湿了空的手指，夺城那ว似花非花、似木非木的淡香便在空气里蔓延开来，仿佛走在五月的原野，肺腑为之ใ一清。用夺城香来清洁这些孩子的血液，只须三日就已๐足够，空却喂了她月余。他自己้都惊奇这效果，低头看观音奴，她狠狠地瞪回去。
空推开暗门，突如其来的光亮让观音奴双目刺๐痛，眼泪不可遏制ๆ地涌出来。隔着蒙蒙泪雾，她看到一个巨เ大的圆形墓室，散布的火盆中烈焰腾腾，映着四壁和圆顶上彩绘的天国景象，浓艳奇诡的颜色直欲滴到人衣襟上。尽管燃着火，空气依然潮湿滞重，黏着人的肌肤。
空将观音奴带到早ຉ已备好的浴ภ桶旁。她的手一直在他掌中颤抖，那一刻๑忽然僵住，随即紧紧ู地抓住空，指甲陷进他的掌心。空掰开她的手指，亦在那刻，生出一丝怜惜。空根本无法对这孩子作彻底的清洗，她在大桶中咆哮、撕咬、踢打，将他弄得狼狈不堪，衣衫尽湿。
&1dquo;够了，将她带上来吧。重帘后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空手忙脚乱ກ地给观音奴套上白色棉布的小袍子，将她推到居延城主卫慕谅面前。火光中，观音奴赤着双足，头和衣服都还湿答答地滴着水，她未经岁月剥蚀的脸，幼嫩如初ม之花，光泽动人，气息甘甜，散着逝去便不可再得的稚子之ใ美。卫慕谅的叹息从胸ถ腔里直透出来，将她放到祭台上，轻轻抚摩着她的面颊๐。观音奴只觉他的手所过之ใ处，有如蛇行，令人作寒作冷。
卫慕谅狭长的眼睛微微眯着，道：&1dquo;๙空，这是我最满意的一个。他取出一个琉璃瓶，利ำ落地切开观音奴腕上的静脉ำ，暗红的血汩汩流到瓶中，血色渐渐艳红，剧痛也化作钝痛。观音奴的意识有些模糊，火焰燃烧的毕剥声越来越远。
卫慕谅突然低头大力吮吸她的伤口，抬头时一抹血迹自嘴角蜿蜒而下，衬着他瓷白的皮肤，分外醒目。他迷醉地说：&1้dquo;如此香醇，真是神赐的青春之泉。刺痛让观音奴清醒过来，她睁大眼睛，轻轻重复：&1้dquo;青春之ใ泉？清澈的童音突然在墓室里响起，倒叫卫慕谅和没藏空一怔。对这小女孩，卫慕谅没用什么禁制，所以观音奴轻而易举地抬起手，舔着腕上的伤口，露出可爱笑容：&1dquo;哦，青春之ใ泉。
卫慕谅喝过无数美貌孩童的血，没一个有这样古怪的反应，他想她吓得傻了。空却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想：&ุ1dquo;๙这荒野中ณ长大的孩子，决不惮于品尝自己的鲜ຒ血。
恐惧到了极限，也就无所谓恐惧，观音奴眼眸晶莹，拼命恫吓卫慕谅：&1dquo;我小时侯被狼叼走过，可狼没有吃我，把我当自己้的小孩儿养了起来。后来遇到一个萨满，萨满说我是孤杀鬼转生，所以连狼都不敢吃我。你想要青春之泉么？喝吧，喝吧，不出三天，保管你的皮变得像老死的狗一样松垮垮，裹着一包臭烘烘的血肉。
观音奴越说越流利，回想以前在兀剌海城时，见一个女真部ຖ的萨满给人下咒，竟用党项ำ语还原出来，连开场白都一丝不错：&ุ1dquo;取一角指天、一角指地的牛来，取无名的马来，正对华面，背对白尾，横看生出双翅的马啊&he1้1ip;&ุhe11้ip;这是诅咒杀父仇人的咒语，越到后面越是恶毒，音调极为ฦ凄厉。她心中愤恨，学得惟妙惟肖，连萨满狂舞悲号的癫狂状态也一并学来。观音奴腕上之ใ伤没有愈合，舞蹈之时鲜血淋漓，溅到祭台上、卫慕谅脸上。火光映着她娇小的身子，在墓室壁上变幻出妖异的巨เ影。
观音奴似一只爪子锋利ำ的鸟，在猎人掌中ณ垂死挣扎。卫慕谅后退一步，拭去脸上的血，不知怎地，隐隐生出畏惧。天旋地转中，她突然晕厥，空伸出手，稳稳接住。卫慕谅面色青白，问：&1้dquo;死了么เ？
空替观音奴敷药止血，&1dquo;还有一口气儿。卫慕谅沉默良久，道：&ุ1้dquo;好好看护，明天是十月初一，我要在佛前求一道辟鬼符，喝光她的血。夏国崇佛，开国皇帝ຓ嵬名元昊曾经下诏，规定每季第一个月的初一为礼佛圣节。
空点头应是，心中ณ却想：嗜血而又怯懦的主人，同时供奉佛祖和邪魔的主ว人，果真能够青春永驻么？倘若死去，将到达佛祖的西方极乐世界，还是吸血魔君的黑暗地狱？
深紫的暮云低垂下来，压着空旷无际的荒漠，西沉的太阳给粗砂和砾石铺上一层暗暗的金。没藏空一袭白衣，在漠上掠过。他极为招摇，想那个好管闲事、到เ处游荡的老头子，不至于看不见。
一直留แ意着没藏空动静的雷景行果然追了来，度奇快，离空最近时只有三臂远。空感到เ排山倒海的劲气从背后卷来，甚至破开了迎面而来的风。空在极的奔驰中一个鹞子大折身，与雷景行擦肩而过。他算得极准，取的角度正是雷景行力量达不到之ใ处。而雷景行第一次与空正面交手，现他功力极强，每每觉得触手可及时，都被这滑不留手的家伙逃出。
雷景行追了半个时辰，热火般的空气渐渐冷却，浅琥珀色的月牙悬在天际，照着荒野中ณ的暗红色陵城。皇帝嵬名元昊杀死自己的母亲卫慕氏后，为她修建了规模堪比帝陵的坟墓。赭红色的雄伟神墙围着占地一百八十亩的墓园，三十六座佛塔排列ต成莲花形状，拱卫着中ณ央的巨เ大灵台，翡翠色、金黄色的琉璃瓦当、琉璃鸱吻、琉璃脊兽以及佛塔顶端的琉璃宝瓶在月下折射出晶莹的光芒。这座孤零零地建在贺兰山皇家陵园之外的巨大坟墓，被居延人称作暗血城。
空已๐逃到เ暗血城外，迅翻过神墙，奔进西边的一座佛塔，开启机关后进入逶迤的地道。他停下步子，随即觉得一双腿软得再也迈不动，热汗沿着额滴下来，模糊了眼睛。空将耳朵贴在地道的石壁上，辨出老头子在佛塔中兜了好几圈，还伸指敲了敲装有机关的四块青石浮雕，延宕半刻๑后竟施施ๅ然去了。空甚是失望，松懈า下来后又觉庆幸，若不是他预ไ先服下可令功力在半日内提高一倍的青罡风，只怕还未逃到此间，已被老头子追上。这条地道绕过灵台和封土，直通明神之宫的墓室，只有空和卫慕谅知道，他却泄露给一直在调查自己行踪的对头，然而并不后悔。
十月初ม一夜，新า月如帘钩๗。雷景行潜入城主ว府邸，在仆役居住的偏房里找到萧铁ກ骊，只说了一句：&1dquo;我找到เ婴鬼的巢了。萧铁骊二话不说，跟了他便走。
月光淡似轻烟，黑黢黢的佛塔里，雷景行在东西南北四面墙上各击一掌，分别是佛教的施无畏印、尊胜手印、月光菩萨手印和贤护菩萨手印。他虽不解其中ณ意思，然方才电光石火间瞥见没藏空如此施展，依葫芦画瓢地使出来，地道便轰然而开。萧铁骊先跳进去，雷景行提防地道中还有机关，迅即跟上。
一路风平浪ฐ静，萧铁ກ骊踏进半掩着门的墓室，一眼瞧见观音奴被绑在祭台中央，额上贴着符纸，双腕的鲜血沥沥而下，滴在两个琉璃钵中。居延城主ว卫慕谅站在旁้边，举ะ着一个盛血的琉璃杯，嘴唇猩红，衬着他雪白的肌肤，既ຂ妖冶又邪恶。
萧铁骊惊怒交迸，冲向祭台。空抽出朝槿刀，斫向萧铁ກ骊，中途突然变招，拦的却是雷景行。双刀相交，空觉出雷景行的动作并不快，每一个ฐ细微的变化都明晰可辨，却似老鱼跳波，瘦蛟腾空，舒缓中透出睥睨对手的刀意。空有把握拆解这一招，然而雷景行的力量如此强大，七尺之地，空气如同胶质，空还击时，便似有千丝万缕牵系着自己้手臂，分寸尽失。
与此同时，萧铁骊已冲到祭台前。观音奴面庞惨白，气息微弱，只剩ທ眼睛还有一丝活气。她望着萧铁骊，喃喃道：&1้dquo;哥哥，杀了他。萧铁骊一双眼睛变作赤红，从靴筒中ณ抽出匕向祭台旁的卫慕谅扑去。养尊处优的卫慕谅如何挡得住这雷霆一击，身子软软倒下。
空失声道：&1dquo;๙住手。雷景行大喝：&1dquo;๙不可。然而萧铁ກ骊的匕已๐经穿过卫慕谅的胸膛，深至没柄。少年毫不留情地拔出来，在卫慕谅衣摆上拭净，转身替观音奴解开锁链，包扎腕上伤口。观音奴轻轻叹息，仿佛风吹铃兰的声音，靠着萧铁ກ骊合上眼睛，昏睡过去。萧铁骊数着她细弱的呼吸，心情如同雨后的天空，清澈空明，伸展到เ极远之处。
空茫然地瞪着卫慕谅的尸体。他的本意只是让老头子来搅局，救下那孩子，不料é竟送了主人的性命，没藏氏誓言要代代守护的主人。雷景行却瞪着萧铁骊，满心懊ิ恼：&ุ1dquo;早ຉ就知道这少年出手决绝，自己千不该万不该，竟巴巴地跑到เ府里将他带来。呼吸间断送一个人的性命，他却如此笃定安然，简直令人指。老头子气得顿ู足。
空的朝槿刀挽出一个极大的刀花，仿佛朝开暮谢的雪色木槿，带着死亡的气息刺向萧铁骊。萧铁ກ骊触到花蕊中那一星雪亮，避无可避，只有松开观音奴，挡在她身前。雷景行哼了一声，后先至，一手抓着萧铁ກ骊，一手抓着观音奴，全冲出墓室。卫慕谅的死是疏失，现在若还有人横尸在他面前，他该到神刀门的祖师爷面前磕头谢罪了。
空追出三十里地，雷景行固然甩不掉他，他要想在雷景行手中ณ夺人，却也极难。最后萧铁骊不耐，冷冷道：&1้dquo;我，契丹萧铁骊，杀了卫慕谅。这老头和我不是一路的，不会一直拦着你，想报仇，以后还有机会。我妹妹伤重，禁不起这么折腾。
空看着苍白如纸的女孩，风中飘来夺城的淡香。无论她到哪里，他都可以循香而至。忖量形势，空离开，月光照着他的背影，轻飘如鬼魅。萧铁骊垂下头，对付这等身手，他其实毫无办法。
雷景行听萧铁骊的话意，忽然觉得这小子有趣，合了他的脾胃。
公元一一一五年，即宋国政和五年，徽宗皇帝已不似即位时的勤政，醉心于花石美人，对外则强力开边，童贯于此年春天大举进攻夏国。亦即辽国天庆五年，辽之部族女真，其领完颜阿骨打自立为帝，国号大金；辽国天祚帝ຓ耶律延禧统兵十余万伐金，大败，退守长春州ะ。而夏国一名小小城主ว暴亡，虽然是其亲族之痛，在历史上并没留下半点痕迹。
卫慕谅的独女银喜一身缟素，在葬礼上问没藏空：&ุ1dquo;๙你说，杀死父亲的人就是萧铁骊？她的小指上戴着卫慕氏与没藏氏盟誓之戒，成为空的新主ว人，所以空恭谨地回答：&1dquo;是。
卫慕银喜双手握拳，低声重复了一遍：&ุ1้dquo;萧铁ກ骊。党项人属于羌系民族，最重复仇，不死不休。她极目远眺，回想那日街中所见少年，誓言这一生要以萧铁ກ骊之ใ血和酒，盛于萧铁骊的头骨碗中痛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