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车拉着你去。〃高羊把装到车上的蒜薹卸下来。把车拖出大门，套上毛驴，进屋拿了一条被子，垫在车厢里。
〃五十一号，听说你跟你本村的姑娘方金菊有过一段不平常的爱情经历？〃一个面色苍白的检察官坐在高马监室的床边上。高马坐在墙角上，怒冲冲地瞪着检察官。
〃算啦，不上啦！〃三爷说，〃我不相信供销社里那些钱迷心窍的家伙，那些化肥里鬼知道搀没搀假？〃
〃是你带头砸了县长的办公室？〃坐在正中ณ的男警察威แ严地问。
车辆络绎不绝地往前拥，高羊的驴车也跟随着。他发现车辆不是向冷库方向前进，而是沿着县城里有名的五一大街，奔向县府前面的五一广场。
老二说：〃就搁在这儿吧，让凉风飕溜着，省着有臭味。再说，也省了明早上再往外折腾！〃
〃高羊，你可不许瞎说！你看清楚了吗？〃
四叔把嘴扎到桶里，喝了一个饱。站起来，连连打着水嗝。高羊把那ว支烟从耳朵上摘下来，递给四叔，说：
他肚里有点饿，就从车上拿出小包袱，解开，拿出一个二面饼子半个ฐ咸菜疙瘩，让让四叔，四叔说不吃，他也不真让，就一口饼子一口咸菜地吃起来，吃到เ半截，又从车上拽出五根蒜薹，心想：权当又被督理官拿走了五根。蒜薹又脆ะ又甜，真是好东西，下饭。
他们被一道涂ิ着黑白二色漆道道的长木杠子拦挡在铁路的北边，在他们车后，蜿蜒着一条由牛车、驴车、马车、人拉地排子车、手推车、拖拉机、汽车组成的车马长蛇，四乡的蒜薹都向县城汇集，一派丰收景象。红日刚ธ露半个脸，红得有些黑气缭绕，日上半竿处，笼罩着一块华盖般的白云，白云的下半部被染得淡红。四根锃亮铁ກ轨东西向横卧着，一辆冒着白烟、发出震天呼啸的绿皮火车从西开过来，一个个车窗飞速滑过，车窗玻璃上贴着一些挤扁了的浮肿胖脸。
〃是火葬还是土葬？〃男的问。
〃挺好吃……〃
〃七号，你太狂妄啦！〃所长严å肃地说。
〃主任……我怕惊醒他们……才这样……我去倒了它……〃高羊很窘地解释着，恳求着。
年轻犯人摸摸索ิ索地到เ了铁窗下，拉开小门，对着胶皮桶撒尿，尿垢被冲起，臊气升腾，监室里的气味更加难闻。铁门下还留แ有一个推进饭食的小洞，：
他打定主意要趁夜潜回村去，他断定警察不会连续两夜蹲在他的破屋子里受罪。回到家，他计划着，先找出几件衣服穿上，一定要穿上一双鞋，他记得在墙角上那只破纸盒子里，还有一双当兵时省下来的新า军鞋……方家兄弟扫荡家门时，一时大意，把这双鞋给漏下了。东间的壁子墙缝里，还有他第一天卖蒜薹时卖得的现金四百七十元。那天全村数他运气好。他想，取出这笔钱，拿四百块给金菊，让她买东西吃，让她给孩子扯几件衣服。七十元我做盘缠流亡东北。到了东北后，还得去找那ว位当了副县长的战友，看看能不能让他写封信，跟天堂县里求求情，赦免我的罪。
天堂县曾出过英雄好汉
〃再给它加点麸皮。〃四叔说。
中ณ年女犯人又呜呜地哭起来。
〃这小子，真。
她全身一阵冰凉，歪头看到，杨助理员、瘸腿的大哥、虎背狼腰的二哥，站在候车室宽大的门口，往这里张望着。
高马牵着她走进候车室，水磨石地板上铺了一层瓜子皮、糖纸、水果皮，还有黏痰和水。大厅里热乎乎ๆ的，屁味汗味和说不清楚的臭味混合着，乍ๅ闻很难受，几分钟็也就习惯了。金菊从这股味道里辨别出了一种属于女人的味，于是，对这间大厅，她马上消เ除了感情障碍。
〃我知道你走不动了，〃高马蹲在金菊面前，说，〃我背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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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犯人刻毒地笑着。
同室的一个年轻小伙子从木板上跳起来，拍着手叫唤：
……他的身上全是那绿幽幽的光点，周围的黄麻上也沾满了绿光点，它们跳着，飞着，画出密密的、摇摆不定的优美的弧线……这些绿光点笼罩着他，连他的牙齿上也有。
〃那ว些人来钱容易，〃老婆说，〃在地里刨食吃的，万辈子也是穷。〃
爹的脸上没有一丝丝温暖。
爹说：〃好喽，好喽，都是亲戚，互相担待一些，别伤了和气。〃
〃哎哟，把我的头打破了呀……〃
〃砸玻璃时的本事呢？烧县长办公室时的本事呢？〃女警察把一舀子凉水很快地浇到四婶头上，便不再管她，提着水桶走到高羊面前。被墨晶眼镜遮掩着，高羊看不到她的眼，只见她的双唇紧ู闭，抿成了一道线。高羊不禁颤抖起来，他油然想到了一条被刮净了毛的猪。女警察放下水桶，也不说话，盛起一舀子水，泼在高羊胸膛上。他下意识地耸肩缩颈，嘴里发出怪声。女警察咧嘴一笑，两排白牙晶亮，十分整齐，十分漂亮。她又盛了一舀子水浇到เ他头上。有了精神准备，他不再颤抖，凉水从头，我没哭哇我没哭……
马脸青年突然大声说……竟然也是结巴：
〃谢谢你和大哥了，嫂子……〃他的眼泪流下来。
〃高马哥，你要是有个妹妹多好，把她给俺哥，换我给你做老婆。〃
高马听出她的话语里有忧心忡忡的、凄苦的味道，便不再问，更敏捷地割麦。金菊裆ด里竖着的麦穗不时扫着他的肩膀和脸，他有些烦躁，便说：〃快点割，我割三行，你割两行，还挡我的路。〃
表的是（这个ฐ〃是〃字高扬上去，又缓缓地降下来，降下来，好像要众人都随着他走，随着他滑到一个ฐ与人间隔绝的地方去闭着眼幻想）……表的是三中全会刮ุ春风……天堂县人民不再受穷……二胡重复着简单的旋律，人群里发出窃笑声。都在笑张扣因歌唱而咧得极大的嘴，能ม楦进个ฐ饽饽去。这个瞎杂种不知道自己这张嘴有多大。他听到金菊也在哧哧地笑，他想像着她的笑脸。因为笑她的睫毛颤抖着，因为笑她的牙齿露出，像碎玉一样闪烁。他克制不住自己้，脖子扭动，头顺便歪了。金菊聚精会神地听着张扣演唱，睫毛不眨动，双唇紧绷着，一粒牙也未曾露出。她十分严å肃，这严肃的脸在他心里激起了一种隐隐约约的受辱感。
没有哭，也没有笑，他披着一件蓑á衣，光着头，像个大刺๐猬，赤着脚站在街上。大雨过后，厚重的破云里射出一道金色的阳光，阳光从西边天射出，东边天出现一道彩虹，街上流水哗哗响，水上漂浮ด着鸡毛蒜皮死耗子。一群光腚的男ç孩子站在一堆黑色的粪肥旁，手持柳条和柴棍，轻轻地掸打着一只青蛙的背，在掸打过程中，青蛙的肚皮逐渐膨胀，眼睛紧闭，四肢绷直，肚皮高高支起。〃支锅〃啦，〃支锅〃啦。快抽快打，快抽快打！嘭！青蛙爆炸。
……天堂县瞎子张扣演唱的歌谣
县长你手大捂不住天
书记你权重重不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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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县丑事遮不住
人民群众都有眼……
……张扣唱到这里，一位虎背熊腰的警察忍无可忍地跳起来，骂道：〃瞎种，你是&ุ#0่3๑9;天堂蒜薹案&#ี03๑9;的头号罪犯。老子不信制服不了你！〃他跳起来，一脚๐踢中ณ了张扣的嘴巴๒。张扣的歌声戛然而止。一股血水喷出来，几颗雪白的牙齿落在了审讯室的地板上。张扣摸索着坐起来，警察又是一脚๐，将他放平在地。他的嘴里依然呜噜着，那是一些虽然模糊不清但令警察们胆战心惊的话。警察抬脚๐还要踢时，被一位政府官员止住了。一个ฐ戴眼镜的警察蹲在张扣身边，用透明的胶ด纸牢牢地封住了他嘴巴๒……
一
早晨，走廊里一片喊声，好多监室的门咣啷咣啷响着被打开。高羊的监室也被打开了。一个瘦削面孔的警察站在门口，微笑着对他点点头，他马上明白了警察的意思，穿上新า鞋，细心地系好鞋带走到เ门口。系鞋带时他看到เ踝骨周围皮肤发白，皮肤下面蠕动着一些青色的脓ใ。警察脸上神秘的微笑经久不退，他感到恐怖不安，也傻乎ๆ乎地微笑着，好像有讨好警察的意思，也好像是借这微笑减轻精神上的压力。
第6๔5节：一切如故
瘦削面孔警察刚一抬手，高羊就双手并拢举到胸ถ前。他配合得有些过分，警察退了半步，把他的双手稍稍分开一些，才给他戴上手铐。
警察噘噘嘴巴，示意他往前走。这时他看到走廊里有一群警察正在给一群犯人戴铐。他好像害羞似的望了瘦脸警察一眼。他忽然想起在乡政府大院里曾经见过这位警察。警察推了他一把。他往前走去。他前边走廊上的犯人和警察们也开始移动。
他们集合在监狱的院子里，警察命他们站成一队，点号。一共点了十个ฐ号。点完了号，他的双臂被抓住了。他往左一歪头，看到了适才给他上铐的瘦脸警察；往后一歪头看到了一位胖脸的警察，胖脸警察绷紧ู嘴巴，腮帮子上鼓起两ä砣疙瘩肉，一副严å肃的样子。高羊莫名其妙地想看看高墙上的电å网，脖子却突然变得僵硬起来。
他走在最后，他的前面是犯人和警察排成的三路纵队，队伍过分整齐，他只能看到เ两个白脊ิ梁，一个ฐ黑脊ิ梁。
走出监狱大门后，他恍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想回头看看高墙上的电å网：昨天放风时，他看到เ电网上挂着一根长长的红布条，而那ว位曾与他同室待过的老流氓犯正不眨眼珠地看着那根红布条。那位凶狠古怪的中年犯人踱过来，对着高羊眨眨眼，说：〃伙计，你明天要受审了，你老婆来看过你。〃高羊张张嘴，无话可说。中年犯人扔掉这话头，说：〃老畜生疯了，电å网上挂着他儿媳妇的裤ไ腰带。你知道老畜ไ生的儿子是干什么เ的吗？你知道老畜ไ生叫什么名字吗？你知道老畜生怎样勾搭上他儿媳妇吗？你知道老畜生的儿子叫什么名字吗？〃高羊连连摇头。中年犯人说：〃我不能告诉你，告诉你吓死你！〃
他感到被两个警察捏着胳ฑ膊走路十分别ี扭，便挣扎了几下。警察更紧地捏住他胳膊上的肉，左ุ耳里听到：
〃好好走！〃
右耳里听到เ：
〃别捣蛋！〃
道路两边站满了群众，都瞪着眼张着嘴，好像要咬住半空里悠来荡去的什么เ东西。
他们踢踢拖拖地走了很长时间，天上有一群鸟跟着他们飞，雨点般的鸟粪纷纷落下，打在犯人和警察头上，他们好像都无感觉，无人吱声，更无人抬手去擦拭落在头上和身上的黑黑白白的鸟屎。
高羊怀疑这条路永无尽头。道路两边一会儿出现楼ä房……楼ä房上涂着大字标语；一会儿出现工地……工ื地上有蛋黄色的、高入云端的起重机。道路两ä边始终有人观看，有一个青面獠牙的光屁股顽童抓起一团牛粪打过来，不知他是想打犯人呢还是想打警察呢还是既想打犯人又想打警察抑或是既ຂ不想打犯人又不想打警察他只是想投牛粪玩耍。这团牛粪使这支奇怪的队伍里发生了一分钟的骚乱。一分钟后，一切如故。
现在他们走进了一条林间的小径，小径刚ธ好能ม通过三个ฐ并着膀子前进的人。两边的树干上生满绿苔，警察的肩膀蹭着那ว些苔藓，发出细微声响。小径上有时铺着一层金黄色的落叶，有时布满一汪一汪的绿色臭水，臭水里浮游着一些红色的小虫子。它们在水里做着虾子式的跳跃运动，所以水汪里同时存在着上升的红虫和下降的红虫。
穿越铁道时，天上开始落雨，雨点很大很密，打在光头上，不亚于石头的威แ力。高羊本能地缩着脖子。他的伤脚被枕木的硬棱碰了一下，一阵触电般的快感从腿肚子外侧飞快爬升到大腿窝。伤脚破了。流出了脓。脓ใ汁流进鞋旮旯ຕ里。他委实心痛这双新า鞋，便对警察提出请求：
〃政府，让我把脚上的脓挤干净再走。〃
两ä个警察都像聋哑人一样，对他的话连半点反应也没有。他们赶过了铁ກ路，就有一列ต货车吭咚吭咚开过来，车轮卷起强劲的旋风，揪着他的屁股，差ๆ点没把他的裤子揪掉。货车开过去，雨也随着停了。一只翅羽未长好的小公鸡从路边的荨麻棵子里跳出来，歪着头，用一双眼睛打量着高羊。他很纳闷：这荒郊野外的，哪里来的公鸡呢？正寻思着，见那小公鸡低着头，伸着长脖ๆ子，蹿上来，对准他脚踝上的脓ใ疮，死命啄一嘴，他痛得差点挣脱了左右瘦胖二警察的铁臂膊，两位警察也吃了一惊，更加用力地捏住他胳膊上那ว两块长方形的肌肉。
小公鸡穷追不舍地跟着他，一口接一口地啄，他痛得大嚷大叫起来，警察不理睬，挟持着他只顾向前走。在一个ฐ下坡的地方，小公鸡从他的疮里啄出一根白色的筋络。公鸡双腿蹬地，屁股后坐，半大的冠子憋得血红，脖子上的彩色毛羽也纷纷枪立起来，死叼住白色筋络往外扯，一直牵拉出一米多长，那筋络才断ษ了头。回头看公鸡，它像吸面条一样，把那根筋络哧溜哧溜咽下去了。瘦警察把尖尖的嘴巴๒附在他的耳朵上，悄悄地说：〃好了，把病根扯出来啦！〃他的嘴巴๒毛茸茸的，刺得他紧缩起脖子来。他闻到เ瘦警察嘴里有股子浓烈的蒜薹味。
过了铁路后，他感觉到队伍向西拐了一个ฐ弯。一会儿向北拐了一个ฐ弯。一会儿又向东拐了一个ฐ弯。一会儿似乎又折回头向南。队伍在庄稼地里走着。这是些半人高的植物，每个ฐ枝杈里都结着一些乒乓๑球那ว么大的果子。果子呈青绿色，果壳上生着一层苍白的绒毛。这是些什么果子呢？他费尽心思想着。胖警察弯腰摘下一个果子来，填到เ嘴里咀嚼着，碧绿的汁液ຂ沿着他的嘴角往下流。他咀嚼一阵，张开嘴，把一摊黏糊糊的、网网络络的东西吐到เ手掌里。这摊东西很像是从牛羊的百叶胃里反刍出来的。
胖警察拉住他不让他走。瘦警察拉着他往前走，他的身体侧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