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算啦，胜利，算啦！让你交你就交，少说话。〃
一辆拖拉机大开着电å灯，从他们的车边呼呼隆隆地开过去，车上拉着装得像小山一般的蒜薹。他们催促牛驴，顾不上闲扯了。
他双手攥着那ว把刀，坐在靠窗户的墙角上。
〃大哥……你要俺干什么？〃他惶惶不安地说。
女狱医说：〃拉不出来你就憋在肚子里吧！〃
民兵笑起来：〃这小子！〃
〃娘！天降大雨，掘坑见水，儿无力置买棺材，一条破被，裹娘身体，娘，您……您就将就些吧！〃
她转身就走了，红衣服变成了一个雪白的影子。
〃孩子，没有红马驹，它是个影子！〃
四叔拉出母牛来，让它喝水。母牛呆呆地站着，嘴唇呱嗒呱嗒响着，却不喝水。
〃我的孩子……我的爱国……〃
高马唇边漾着安详甜蜜的微笑，对着杨助理员点了一下下巴。
这时，长椅上再也没有人躺着睡觉了。大厅里人来人往。一个浑身颤抖的老头在乞讨。一个牵着孩子的女人在乞讨。一个头戴鸭舌帽，身穿中ณ山服，手持半瓶啤酒的中年人站在读报栏前挥舞着酒瓶子演讲。他的衣襟上污迹斑á斑á，鼻子上去了一块皮，露着白白的肉。他的胸ถ前别着两支钢笔。金菊猜想他是个干部ຖ。
高马连连点着头，嘴里说出三个〃谢谢〃。
〃咱也不能住在这黄麻地里一辈子！〃
高羊记得王泰踏着三块砖头偷看过女厕所里的情景，高羊记得男厕所里情景，中间一个砖砌的大方坑，一群学生站成一个正方形，往方坑里撒尿。
老流氓抓着勺子，弓腰站着，脖子挺得笔直，挑着一个头脸，脸上凶相毕露。
……张扣对卖蒜薹群众演唱片段
高马把金菊平放在地上，用两只粗糙的大手，揉搓着她的腿、胳膊、十根手指头、十根脚๐趾头，每条肌肉都被他按摩遍了，每个关节都替她捏遍了。他的手捏到哪里，哪里就有触电å般的麻酥酥，他的手捏到哪里，哪里就如被烘烤般的热乎乎。温热的感觉从脚๐流到เ头又从头流到脚。她眯缝着眼，捕捉那ว些绿色的光点。他赤裸着背，竟然是瘦骨嶙峋，两颗男人的豌豆大的黑乳头诱惑着她，她产生了捏一下那东西的愿望。后来她就捏了它一下。
〃还赶不上收三十块，差那一分钱！〃老婆说。
〃妹妹，你今日出了大力了，回家让咱娘煮俩鸡蛋给你吃。〃
〃犯个ฐ屁的法！〃曹金柱说，〃自家的闺女，不听说就得打，谁能ม管得着！〃
〃该打！〃四婶恶狠狠地说，〃打死你这个不正经的东西！〃
四婶被水浇醒，缺牙的嘴扭过来扭过去，嘤๒嘤๒地哭起来，像个小女孩一样……
高羊被推进派出所办公室，看到เ一个ฐ马脸的青年戴着手铐蜷坐在墙角上。那青年一定吃了不少苦头，高羊看到他左ุ眼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围着眼一圈青红皂白。那一线眼缝里射出的光芒冷冰冰的，睁大的右眼却流露出一种绝望的、可怜巴巴的神情。两ä个年轻的漂亮警察坐在一张板条长椅上抽烟。
〃大兄弟，好些了吧？〃他听到她问。
〃我怕，〃金菊又哭了，〃俺娘说，只要我不答应，她就喝毒药……〃
〃这东西一点不娇็气，特别ี简单，〃高马说，〃就是弄坏了我也不会让你赔。〃
一股马粪的清新香味从打麦场上掠过。打麦场的边缘上，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子嗒嗒地奔跑着。它有时还调皮地打响鼻。星光闪烁，天幕深厚柔软，毛茸茸的，田à野里正在努力生长的玉米嚓嚓地响着。人们都看着张扣，有的还说一句含混的话。张扣挺直腰板伸出一只手拧着二胡上的旋纽，另一只手抽动着马尾弓子，马尾摩擦丝弦，发出喑哑干涩的声响，紧ู接着，声音渐渐圆润明亮起来。人心都紧ู缩着，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张扣凹陷的眼窝里睫毛眨动着，脖子伸直，瘦脸往后仰着，好像眺望满天繁星。
〃举起手来！〃
肥沃的良田二十万亩
夜色愈来愈深，他们不说话了，牛车驴车晃晃悠悠地往前飘。高羊实在有些困乏็，就顾ุ不上痛惜毛驴，跳到เ车辕杆上坐着，背倚着车上的栏杆，眼皮又黏又沉，他克制着自己้不睡。又进入沙荒了，路边的灌木丛与昨夜一模一样，只是月亮尚未升起，树叶上没有光明。那ว些蝈蝈们、蛐蛐们、各种鸣虫们，也与昨夜一样唧唧啾啾地叫个不停。
上坡了，毛驴喘息着，像个ฐ患严å重气管炎的老人。他从车上跳下来，毛驴的哮喘声小了些。四叔依然坐在牛车上，任凭那条怀孕的老牛挣扎着爬坡。高羊心里有些凉，他感觉到四叔是个心肠很狠的人，他提醒自己今后要少跟这种人打交道。
他们爬大漫坡爬到大约有一半的时候，月亮从东边极遥远的低洼处升起来了。他知道，这时刻๑比昨夜里那时刻要晚一点点，这月亮也比昨夜那月亮小一点点。它是苍黄的，也是微红的，它是苍黄、微红、淡薄、浑浊、有气无力、睡意朦胧，比昨晚上略小，比明晚上略๓大的半块破月亮。它的光线又短又弱，似乎照ั耀不到เ这沙岗、灌木和柏油的公路。他拍了一掌毛驴冷汗涔๒涔的脊梁。车轮缓慢地转动着，缺油的轴承吱吱扭扭地叫着。四叔有时会突发性地唱一句流氓小调，又突发性地停止，唱时无准备，停时无延续。月光其实还是能够照耀到เ这里的，难道那ว灌木叶片上闪烁的不是月光吗？蝈蝈翅膀上明亮如玻璃的碎片难道不是月光在闪烁，清冷的蒜薹味里难道没掺进月光的温暖味道吗？低洼处有烟云，高凸处有清风，四叔唱道……不知骂牛还是骂人：
〃你这个～～婊子养的～～狗杂种，提上了裤子你就～～念圣经～～〃
他哭笑不得，看见从高岗处射来两道贼亮的光，那ว光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像铰布的剪ຘ刀一样。紧接着听到了马达轰鸣。路两侧的树木和草地都清晰可辨，一只肥胖的金钱豹子夹着尾巴潜进树的阴影里。毛驴浑身冒冷汗，高羊紧ู紧地抱着它的头，把车逼到เ路的尽边处。灯光照得四叔的母牛像兔子一样瘦小。四叔也跳下车来，抓着牛的鼻绳，把车逼到เ路尽边。
那灯光把他们都照ั烂了。一个黑糊糊的大兽瞪着大眼扑上来，连豹子都吓退了，何况驴牛。后来发生的事就像开玩笑一样就像做梦一样就像拉屎撒尿一样。
高羊记得那辆汽车像座大山一样冲着他们压过来，在一阵咯咯唧唧的巨เ响里，四叔的母牛，四叔的牛车，四叔的蒜薹，连同四叔，都被黑暗吞没了。他一睁眼就看到一块玻璃后有一个ฐ中年人虚胖浮肿微笑着的脸和另一块大玻璃后一个中年人龇牙咧嘴的脸。他和驴都趴在了汽车的喷吐着热气的头上。
他记得那ว辆汽车缓缓地爬过来，四叔的牛惊恐地鸣叫着，四叔紧紧地搂着它的头。在炽烈的白光里，四叔的头收缩了，变得像一个ฐ钢头铜头，闪烁着青光蓝光，四叔眯缝着眼，张大着嘴，四叔满脸都是惶惶不安、可怜巴巴๒的神情。四叔的两ä扇招风耳朵被白光射透了。汽车的保险杠缓缓地撞着四叔的腿和牛的腿，四叔的身体往前一扑，然后就横着飞起来，胳ฑ膊扎煞ย着像翅膀，衣衫飘舞着像羽毛。四叔落在一丛白蜡条里。牛的头弯曲了，牛趴下了。汽车缓缓地轧上来，它先把牛和破车往前推进了一段，又把它们轧在肚皮下。
后来呢？后来车里的胖子说：〃快跑！〃车里的瘦子把车往后倒，倒不动，硬倒，倒出去了，又绕过高羊和毛驴往前跑。正是大下坡，车滑着，哗哗啦啦漏着水，水箱破了，漏着水跑。
高羊抱着驴头苦冥想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头囫囵着，鼻子、眼、耳朵、嘴，样样俱全，摸摸毛驴的头，也是样样俱全，只是它那两扇大耳朵像冰一样凉。他一张嘴，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第十五章
弹起三弦俺喜洋洋
歌唱英明党中央
三中全会好路线
父老兄弟们，种蒜发财把身翻
……19๗87年正月，张扣在青羊集王明牛三儿结婚宴席上演唱喜庆曲儿。是夜宾客狂欢，张扣烂醉如泥，在王家昏睡三日方แ醒
一
被抓进监牢的第二天夜里，四婶梦见四叔浑身是血，站在自己้床前，说：
〃老婆子，你在这里吃着现成饭，享着清闲福，不替我伸冤报仇了？〃四婶说：〃老头子，你的冤伸不了了，你的仇也报不了了，我犯了罪了。〃四叔叹了口气说：〃那就算了吧，我把二百元钱塞在了窗台下第二道砖缝里，有朝一日你出狱，把钱取出来，拿出一百元，给我扎座金库，多装进些财宝，阴间和阳间一样，干什么เ事都要走后门，没钱玩不转。〃四叔抹抹脸上的血，慢吞吞地走了。
四婶惊醒，冷汗浸透了铁甲一样的被子。四叔满身鲜血的悲惨形象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恐怖又悲伤。真有阴曹地府吗？她想，回家后头一件事，就是抠抠窗台下第二条砖缝，如果能抠出二百元钱，就是真有阴曹地府啦。这事可不能ม让老大和老二知道，这两个ฐ杂种，一个赛一个ฐ的歹毒。
想起儿子四婶就叹气。对面床上的女犯人也叹气。她也在想儿子。夜里，女犯人又被拉去提审，回来后又是一头扑到床上，哭一阵，就发呆，叹气，一声接一声。
女犯人睡着了，打着呼噜，忽快忽慢的，好像也在做梦。
四婶再也睡不着了。一只蝙蝠从铁窗棂间飞进来，转几个圈又飞出去。黑夜无边无沿，到处都是呓语声，到处都响彻鹦鹉们不祥的啼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