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三年冬，学政衙门徐大人和翰林院文大人来山城讲学，刘家小姐刘如茵女扮男装跑到书院听学伤了风。当天夜里，她全身烧得火炭儿一样，两ä三天里米水未进。
待如茵娘问明，女儿这次招病，原是她两位堂兄撺掇她出门听学惹下的祸ຖ，着管事的赶到เ书院，把如松、如桦两个ฐ侄子叫回家来。见了面，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通数叨：真真一对儿不长劲的东西！不说带着妹妹往正道上走，成日干些不上台面的事！
两人一脸愧色，也不争辩。待来到后院探望三妹如茵时，如松埋怨道："唉！三妹！为ฦ了你听学，扯出多少是非来！所幸那天人多，大伙一心听讲学，没人太注意你。否则，一旦有人看出破绽，传开了，挨骂倒也事小。今后谁还敢再为你提亲啊？你就待在家里，当一辈子老闺女罢！"
如桦在一旁笑道：";我看，未必就没有人看出破绽！那ว个吴子霖，恐怕已๐经起了疑心了！莫看那小子平素不哼不哈的，其实是个ฐ再精细不过的主儿了。事后，他稍微想一想：三叔膝下根本就没有这么大的一个小子，恐怕事情早就漏馅啦！"๙
如茵听二哥提及"吴子霖"๙三字，一时就心烦气恼起来，恨恨地嚷道：";你们再胡说！"
哥儿俩相视一笑，赶忙噤声。
还是在今年芒种以前，吴家坪的吴子霈，先后两次托了城里有头脸的人，携了大礼ึ来刘家为他兄弟吴子霖提亲，求与刘家三小姐结为秦晋之好。如茵的两ä位伯父十分乐意两家能联上这门亲，对如茵爹娘进言道："三弟，弟妹，吴家二爷子霖，不仅家财富甲一方，更兼人品稳厚持重。虽说眼下只是个生员，可他一个姐夫的叔公在京城做官，姐夫本人又在省巡ำ抚衙门任八品参事，另一位姐夫江南盐务衙门做着六品运判ศ。朝里有人，吴家二爷将来的功名前程，自然也是很有指望的。&ุquot;
如茵爹娘虽没有见过吴家二爷本人，听两位兄长这般夸赞吴家二爷，又明知两家皆是世家书香，觉得这门亲事好商量。
但是，众人谁也没有料到เ：只因如茵的两位堂兄平素闲谈时，曾在她面前说起过"๙吴家坪吴进士的后人吴子霖、吴宗岳在嵩阳书院里叔侄同窗，叔叔的文章反倒不如侄子"的话，无意记下。故而，当娘过来问她话时，还未待娘的话完，她竟一脸怨恼地噙泪跑开了！
一向疼爱女儿的刘ถ家三老爷，虽不知内情何故，因见女儿对这头亲事不大情愿，便对夫人道："茵儿的年龄也不算大，这门亲事，先缓一缓再说罢。"
于是，吴、刘两家的亲事，竟上不上、下不下地搁在那ว儿了。
如茵的父亲刘举人，在兄弟中排行老三，眼下是开封府学的训导。夫人刘氏，虽连生了一个儿子和两个ฐ女儿，却只有小女儿如茵一人结结实实地长了这么เ大。大女儿和大儿子，都是三几岁上夭折的。刘ถ夫人烧香拜佛，惜老怜贫，直到几年前，上天垂怜，终于又赏了个ฐ老生的儿子。
如茵在家里姐妹中排行第三。因爹娘宠爱，自小就是可着性子长的。素า常，总爱扮成男ç孩子样儿，身上或是长短马褂，或是袍子坎肩，腰里滴哩嘟噜地挂着扇套、玉佩、短剑之类的玩意儿。一双脚๐，只因闹得厉害，缠缠放放地，最后成了一双半大不小的脚๐。出门时，便登着一双青缎子快靴，脑袋上或是一顶帽子，或是一方แ处士巾，把个ฐ额发遮得严严å实实地，生人眼里，俨然一位风流潇洒的公子哥儿。
如茵父亲因膝下无子，又因连着上面两ä个儿女都没有成人，只有这个假小子似的闺女倒还结实。故而，十几年里，一直都是睁一眼、闭一眼地，权当养了个小子自慰！
如茵常听先生、伯伯和父亲教导几个ฐ哥哥弟弟说，朝廷素来只以八股取仕，而好多读书人却因不得要领ๆ，竟致终生诗书、场场不第！像大哥，秋闱连考了三科，二哥也考有两科了，皆是名落孙山！
如茵心下不服！闺中无事时，也不习女红，也不拈针线，因知八股多以四书五经命题，故而，除了把个《大学》、《中ณ庸》、《论语》、《孟子》四书，并《易》、《书》、《诗》、《礼》和《春秋》五经通解之外，更着意地留แ心玩味起八股来。什么破题啦、承题啦、开讲啦；什么เ正破则反承、反破则顺承啦；并什么御讳、庙讳、圣讳；抬写、格式、规矩，一一地领略铭记，又汇聚了古今优秀的八股文章，仔细揣摸，似个猜灯谜一般，反复把玩不已。因天性聪慧，加之ใ熟读圣贤，牛刀小试，每每令先生和父亲惊愕不已！只叹惜投生了女儿胎！虽有读书作文的天份，毕竟不得有玉堂金马的一天！
果然，及至后来，堂兄如松、如桦先后中了秀才，又是县学、又是书院地去念书深造，如茵却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啦！
虽说如此，到底心中ณ不平！
在刘家众多兄弟姐妹当中，如松比二叔膝下的如桦长了四岁，如桦又长了三叔膝下的如茵两岁。兄妹三人因年岁相当，加上打小儿一起在家塾里念书。故而，比别的兄弟姐妹更亲了一层。平时，两ä位堂兄回家时，如茵总喜欢向二人打听一下府试、乡试的结果，问问书院众位生员季考岁试谁夺的魁？顺天乡试和会试有无科甲高中的？闱中有无作弊被黜的笨蛋？学官和先生又出了什么เ新า鲜ຒ题目、讲了什么文章等等。
有时，碰到月课、季考或岁试，先生出了什么เ太难的题目，两人偶尔也有请堂妹帮忙捉刀的时候。谁知，这样的文章，往往倒能博得先生和诸位同窗的一致叫好！
一次，先生出了一道题为《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八股文章。如茵跃跃欲试，信手来了一篇。两位堂兄一见，拍案叫绝起来！两ä人照样誊录了一番，拿到เ书院，先生和众位同窗见了，无不啧啧称赞：文笔雄浑通达，意境云断高岭！不仅有大漠冰河之旷缈，旌麾斧钺之凌猎，更有铁马金甲之ใ雄武…皆赞叹：同题文章中，此篇当属上品！
如松和如桦二人却忍俊不禁地揭了谜：&ุquot;此乃吾家愚妹所为ฦ也！&ุquot;
众位山长、学长闻听，无不愕然慨然："呀！天下果有闺中英雄！"
据说这几天，省城学政大人要来山城。除了讲学之外，还要在嵩阳书院举荐几位文章好、德行佳的生员，应明年京城的贡生拔试！规矩是先通过书院和县学学官推荐。然后，众位大人在本年岁考的卷子中，选中ณ几名德行文章俱佳的，明年春上进京再最后入拔。
岁考的内容除了有经世策论、书艺、诗艺和七言韵诗二首外，还要另备一篇八股文供诸位大人筛选。
二人得知内情后，一时也跃跃欲试起来。
只是，二人最头痛的是八股！叨鼓了一番：倘若堂妹肯代笔的话，被选中的可能或许会大一些。因事先得知，这篇八股的题目很可能是出自《书经。无逸》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二句，便合计出一个主意来——
讲学的大体日子定下之后，两人从书院跑回家来，故意当着如茵的面，大声小气地争执说：文大人是怎样一位改良变法的倡导者，徐大人翰林出身，又是怎样一位学贯中西的学问家。这次听学的机会真是可遇不可求！那ว天，一定要早ຉ些去占位置…云云。
如茵果然就入了他们的彀中，兴致盎然地向两ä人打听：&ุquot;大哥二哥，你们说什么？谁要来讲学？讲什么เ题目啊？"
如松看了如桦一眼，漫不经心道：";你一个女孩子家的，打听这做什么เ？总不成也跑去听罢？&ุquot;
";๙怎么，我怎么就不能去？"
如桦笑道："๙嘁ท！你去听讲？大伙也别ี听学了！都争着一睹你的芳容罢！"
"哼！我偏要跑一趟不可！我倒要看看：谁敢把本小姐怎么เ样？"
如桦龇牙一笑：&ุquot;嘻！谁能把你怎么样？看猴子耍把戏，谁能ม把猴子怎样？喝采罢！三妹，你若真想知道两位大人讲些什么，回来，我可以把笔记借你看看，再对你详细说说讲学的情形。不过，这可有个条件在先：你得帮我做一篇八股才行！"
"我才不帮你做什么八股、九股呢！我偏要亲自去听大人讲学不成！&ุquot;
如松道："一个十七大八的闺女，跑到男人堆儿里去听讲？不让你给搅得炸了窝儿才怪呢！"
";讲学赶在十冬腊月，我扮成男ç装ณ，又躲在你们中ณ间，有何不可？&ุquot;๙如茵辨驳道。
如松沉默了一会儿，觉得此举虽有些冒险，倒也不妨一试。过去，其实三妹也常玩这种把戏：穿着男装，跟他们一起跑到中岳庙去赶会，跑到少林寺看和尚打拳。夹在他们和众位家人当中，倒也没有人识破过。
如松沉吟了一番：";你真想去听讲学么？"๙
"๙这还有假？"๙
"那我来问你：你可有听课的凭照么？没有凭照，连大门都进不去的！你以为ฦ书院跟寺院、道观一样，不拘谁都能随便进去的？"๙
如茵眨着两只眼睛，定定地望着哥儿俩。
如松一笑：";你若真想去见见世面，我想想法子，或许能帮你弄到เ一份凭照。你不知道，这次，就连站在讲堂外面听课的人，都有凭照呢！"
如茵咬了咬嘴唇："好吧！我答应帮你们各做一篇文章！"
如松笑了：&ุquot;好！一言为定！题目交给你，听学的事，包在我们身上。咳！也不是我敢应承你。三妹，你最清楚，我平生最恼的就是八股！而你呢，又偏偏擅为之。&ุquot;
如茵恍然大悟！她用手刮着自己的脸颊๐笑道：&ุquot;哦！我这才明白。原来，你们俩绕了这么大一个ฐ圈儿，竟是生着法子，又让我来做你们的刀斧手啊？&ุquot;
如桦笑了起来。
如松老老实实地说：&ุquot;三妹，若人人都似你这般才华横溢、过目成诵的，哪还有个当大哥的老着脸求小妹代笔的理？早就玉堂金马、蟾宫折桂去了！";
如松夸赞得巧妙，如茵顿时喜笑颜开："八股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要用心，照ั样能翻出新า意。好吧，最迟大后天交卷。"๙
"๙三妹果然七步捷才啊！"๙如桦赞道。
如松却冷冷地说：&ุquot;三妹！你别应付我们。这次题目，可是用来应付学政徐大人、翰林院文大人和县学、府学诸位学官大人的！明说了：两位当哥的，这次就是要借船渡海！你若帮我们度了这道坎儿，赶明儿你出嫁时，大哥先许你一千银子的私房钱！不过，你要是没把握就算了！我求梁拔贡梁大学长帮我做一篇就是了。&ุquot;
"为ฦ大哥效力是小妹份内的事！这会儿，就算有人拿一万两ä银子，又能ม买到刘ถ如茵的文章么？梁大学长的文章就一定比小妹强么？我偏不信！你若信不过我，可以让他和我各写一篇！你们两ä个ฐ任挑就是了！"๙如茵满脸通红地说。
如桦一竖大拇指：";๙嗳ã！这才叫巾帼不让须眉！&ุquot;
如松笑道："我的意思是，三妹不必赶得太急！还有十多天的时间呢。下月初十以前交卷就行。梁逸之虽肯帮忙，毕竟还是外人嘛ใ！我只有先求小妹的理！小妹这里说不通，才会再转求外人的！"
如茵这才露出笑脸来。
好几天里，不说如茵如何绞尽脑แ汁、坐了几天又几夜，直到เ两ä位堂兄一脸喜色地各自拿着文章去后，总算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是后，便开始盼星星、盼月亮地，总算盼到了两位大人来讲学的日子。
提前两天里，如茵就令丫头把听课那天所需一应各色行头，以及笔、墨、纸、砚等全部准备停当了。自己不放心，又一样一样地查了一番又一番。及至听课的头天晚上，略吃了些东西，一早就歇下了。放床幔子前，又交待丫ฑ头：&ุquot;千万莫忘了——明天清早ຉ，自鸣钟一打五点，准时叫醒我啊！"๙
丫ฑ头笑道：&ุquot;小姐都交待五遍了！"๙
如茵白了她一眼："交待六遍，你也少不了还会睡过头儿！&ุquot;
一面数叨着，一面忽地又翻身起来，再次查看了一番文房四宝，并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男ç子靴子、暖帽、袍子、坎肩、手套、护耳等物，这才放心地重新躺下。
第二天一大早，一觉醒来，只见窗外天空微微泛明，急忙趴到桌子上瞅。原来，夜来下了一场不算太大、倒是白了一地和屋顶的雪，映亮了窗子！
她划了根洋火，看了看自鸣钟——还差一个多时辰呢！只得重新躺下。觉得刚ธ眯了一会儿眼，猛地就被桌上的洋钟给惊醒了！也不等丫ฑ头叫，急不可待地一面唤丫ฑ头掌灯，一面就摸黑穿衣起来。待丫ฑ头点亮灯、服侍她梳洗穿戴完毕，又从灶房端来一碗热汤。如茵略๓略๓用了一点儿，便蹑手蹑脚地溜出了闺房。按如松大哥头天早交待管门的，虚留了右傍一角偏门，吱吱呀呀地推开了，猫儿似地溜出来。她虚掩好门，下了台阶，便来到刘ถ府大门外的城街上。
就着麻麻亮的天色，如茵看见如松和如桦两个哥哥，另有两个心腹家人，几匹备好鞍子的马，早等候在雪地里了。
如松、如桦见如茵头戴一顶护耳漳绒暖帽，一条长围巾将下吧和半个脸围得严严实实地，只露着虎灵灵一双大眼睛。身上是一件青缎子出锋紫羔坎肩儿，里面一件元色的直罗长袍，腰间打着一条黑底红菱的丝绦，足下登着一双麂皮高腰厚底靴。就着悬在大门廊下的灯笼打量，乍ๅ看乍是一位风流英俊的公子哥儿！
如松、如桦望着她笑道："嘿！三弟今儿好精神啊！若不直着眼睛，还真看不出样！"
如茵抱拳拱手地一笑：&ุquot;๙今儿大家看的是各位大人！哪有直着眼睛看我的道理？不过，今天小弟依旧烦请两位兄长的多多关照！"
如松笑道："๙责无旁้贷！"
&ุquot;义แ不容辞！"如桦加了一句。
如茵看他们两ä个今儿是如何打扮的？只见两人全身上下统换了新，打扮得像赶会似的。一色簇簇新的坎肩和长袍，暖帽，高腰靴。堂兄妹三人一边取笑，一边扶鞍踏镫，挽缰并辔朝城北走去。
天色依旧黑黜黜的，四处的景致也看不大清楚。一街两行，家家户户的窗口都黑灯瞎火着。马蹄踏过县署衙门前的青石路街时，不知惊动了哪家的看门狗，隔着院门朝外面汹汹地狂咬了一通。
来到เ北城门时，守门的兵壮还未开城门。如松叫醒了值守，因认得是城里人，也没有盘问，一面揉着惺松的睡眼、一面开开城门放几人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