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了起来，瘸向这l形走廊的拐角处，迷龙愣了一下，没说话跟着，当看见我藏在拐角里，他乐了，我发现连同阿译在内，我们仅存的二十出头的人也跟了上来。
这群残兵散勇总算是明白了，往茂密的枝丛里去找躲藏的地方。我拉了一把阿译，看着他的枪——冲上去的时候我需要那玩意儿。阿译看了我一眼钻进枝丛，他装傻充楞当没看见。我又看了眼迷龙，他总算把撬棍插回腰上而把步枪拿在手上。
我们的队首已๐经走出院门，迷龙屋里的站长正在窥视，赶紧地掩上门缝。
副驾驶狂亲着他的仪表板，“晚上我要拉你上我的床！该死的老妓女！”
何书光理都不理他的茬儿，“上等兵？”
我拧干衣服，说：“你去跟它说吧。”
我像梦游一般，脸上看不出激动看不出，但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有多少人正在，川军团余孽要麻那是一定的，湖南人不辣也保不准，阿译的脸现在一定通红。虞啸卿那家伙直接得像顶着脑แ门打的子弹，连“在下”、“兄弟”这样的谦虚词都没有，一个个“我”字被他吼得像是用枪药炸出来的。
“要气干啥？你看那墙倒了。”我袖着手，用下巴指指。
康丫接着问：“考个甲就给？”
迷龙和我凑得很近，我便给他一个乱ກ世中ณ以自私求生者的眼神，我想当然地以为能ม收到เ回应。
我们并没有力气爬上收容站后并不高的山顶，也没有力气为死人刨太深的坑，实际上当刨好一个坑时我们只有乞求不要有此地常有的暴雨，它很可能ม把我们辛苦埋下的尸骸曝光于泥石之中。
“……谁咬的反正都被我揍啦。”迷龙又开始叫嚣，“还有找死的没有？一块儿上来嗅老子拳头！”
这是我的药，不要脸得来的药。这是我的腿，不想被日本人拿走的腿。
我为表谢意帮他提词，“欠瘟死的老母猪，披军皮的。”
锅里的内容绝对是一个正常人会无法忍受的，迷龙新添加的太多内容让锅里像发了旱灾，酱油则ท把锅底都染成了酱色，肉和油和粉条和菜叶抵死纠缠着，根本已经成了烂糊。我给自己盛了一大坨，争抢是没有必要的，实际上全部人吃撑着后锅里还能剩下很多。我打了个嗝，发现我真的已๐经吃不下了，我看了看我们这个圈子之外，李乌拉仍在那里躺着，用一种失魂的表情看着夜空，他在嘀咕什么เ我不关心，我也不在意是什么让他成了这样，我只知道那种表情也经常在我脸上出现。
“我能让你那八个等吃的伤兵往下一口吃的没有。我们也一直在勒裤ไ腰带，多一口是一口。”我说到做到，这很容易。
李乌ไ拉的反应是伸出他手上的碗。如果我还顾忌军官的尊严å，不辣还顾忌军官的权威，但要麻可算是被彻底惹翻了。那货蹦了起来，个子不大的人打架把自己当兵刃，他两个ฐ膝头一点儿不浪费地撞上了李乌ไ拉的胸和腹，李乌拉和他的碗飞离了我们一米开外，碗成了四瓣，要麻落在地上后拉出了个会家子的架势，“个锤子！你也算个ฐ官！”
有个身影插入了我们，伴随着落在地上的两棵大白菜，是真正完整的白菜而不是要麻打菜市或水井边捡来的残货，那家伙是我们的革命家不辣。
“手术是什么？”
“你没好重的。”
阿译现在很茫然和失落，他已经沉默，可怜巴๒巴๒地看着我和郝兽医，这一群中ณ两个他认为在人品上还可资信任的人。我便看郝兽医，唯一一个ฐ我觉得在人品上还可资信任的人。
尽管现实是我天衣无缝地扔掉了燃烧瓶，趴在坦克下装死。但是我的听众很慑服。我对着一群单纯而敬佩的眼睛。
豆饼瞪着眼睛被几个ฐ人围在中间，他在做实验小白鼠，他从要麻手上的一把草中间择出一些，一根根嚼，千万别ี以为他无聊，他真指望那能充饥，只是从表情上看他也在怀疑人能把这当成食物。这是个十九岁的河南佬儿，五年前他下地割麦子，被某连长征做马弁，开始生平第一次远足，至今没能结束。他所到的任何地方都是从没到过的地方。
坦克上已经没有附着的人类了，它在尸骸中ณ进行一个小半径的转向，刚发射过的主ว炮炮塔转向我。不知属于谁的半截枪杆自半空落下，砸掉了我的茫然。三八式的子弹自侧后方射来，我看了一下，那个好容易被我们和坦克分隔开的日军小队正拉了个ฐ散兵线，慢慢往这边近来。
我终于从我一路连滚带爬的下山旅程中到เ达山脚๐，我爬起身来时那一场厮杀已是尾声，漆黑的身体正与黄色的军衣分开。我愕然看着我熟悉的兵油子们，这样刀刀见肉的厮杀是可以让人沉迷的，我那些狐群狗党们正在沉迷，热血和愤怒冲破他们的脑แ门。
我没打过这样的仗，绵羊在几分钟内撕碎了豺狼。杀人者原来如此虚弱，死去的日军在最后仍认定雾里冲出山林的这群黑色幽灵是异国的山魈——如果衣冠楚楚绝不会打得这样顺利，应了那ว家伙的话，我们用裤衩杀敌。
我听见一声尖叫，我回身时是被迷龙用树棍子甩晕的那个日军，他在女人一样的尖叫中拔步便逃。迷龙过来排开了我，这货终于觉得机枪应该是用来开火用的，他射击，半匣子弹飞过了那ว名日军头上的树梢。
死啦死啦接过机枪，用半梭子弹将那名日军撩翻，他看了迷龙一眼，但迷龙没有看他，迷龙径直走开。
迷龙走向那处河滩，浅滩里倒卧着李乌拉生死未知的躯体。
我们看迷龙的步态是要把李乌拉给再揍一次的德行，但他近前了，拨弄了一下李乌ไ拉，然后从水中把那具躯体抱起。
当迷龙抱着李乌拉看着雾霭一动不动时，我们以为从河滩那边又来了敌军，我们悄没声地去抄起那ว些日军丢弃的武器，但我们站住了，在雾霭里缓缓现身的那些人，狼狈不堪，但是有衣服，有武器——少量的英军，和一些中国军人。他们在劫后余生之后仍在沉默。
不辣忽然大叫：“要麻！你是个死猪脑壳！”
他踩着水跑过去，中ณ国人尤其是中国乡下人不拥抱，他左一下右一下猛凿要麻的头。豆饼在我身边发出一种难听到只能是笑给自己听的傻笑。
豆饼叫了声“要麻哥”，就开始鼻涕和擦眼泪这种没完没了的工程。
要麻远比我们大多数要幸运，他搭乘的飞机平安无恙地降落在机场，他领取了装ณ备然后被编入一支临时的巡ำ逻部队。一支日军部队把他们赶入了这个ฐ口袋形的河谷，然后像对我们一样，主力追击，小队留守。他们几次冲击都被那挺九二式堵回，但那挺重机枪现在属于我们了。
要麻在和他曾在河谷里共处的难友们嘀ถ咕，嘀ถ咕的结果是几个人开始脱下衣服——衣服和着食物拿给了不辣，但是不辣摇头，他只要食物。
要麻觉得奇怪，“还光上瘾了？”
不辣不说话，只管摘了植物的大叶擦他的刺刀，那ว刺刀刚见过血。
“……穿上穿上！你也不穿！”要麻这样喝的当然不是不辣，而是一向受他庇护的豆饼。
豆饼笑着说：“不知道咋的，光着胆还壮壮的了。光着我还打死个鬼子。”
“吹吧吹吧，再吹你说你是杜聿明他儿子啦。”要麻说。
豆饼立刻๑就有点儿心虚，“……其实我就打死半个鬼子，我拿枪带勒他上半截，下半截是不辣拿刺刀攮死的。你打死几个？”
于是屡战屡败的要麻也有些沮丧，他选择不再和不辣、豆饼说话。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要麻搞不懂，他和一向被他庇护的豆饼可是今上午才分的手。他也搞不懂一向得占就占的不辣为什么不要白给的衣服。”
要麻诱惑不辣，“刚ธ从英国佬仓库里搞出来的，摸着闻着，心里都暖和。”
不辣拒绝，“我他妈就摸着闻着娘老子给的皮暖和。”
“黑的？”
“黑的。”
我安静地坐在一边，郝兽医用刚ธ从这群溃兵手上得到的急救包在给我包扎，我没再去在意一直在恶化的伤口，我一直在盯着死啦死啦。
他像是个没有感情的人，此时他没和任何人打交道，而是在拾掇那挺没人去管的九二式重机枪。
迷龙抱着李乌ไ拉走过，确切说是迷龙而不是李乌拉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受尽折磨的李乌拉已经完全寂静下来，连呻吟都不再，于是我看着迷龙走过我们，把他手弯里的东北人放在一个最安静的角落。
安静地照顾ุ着一个垂死者的迷龙看起来让人心碎——如果你注意看的话——他用草叶为李乌拉垫高了头，用一双刚砸碎过几副骨架的手理清李乌ไ拉湿透了的头发，他把他得到的那份食物全放在旁边，掰下很小的一块，放进李乌拉的嘴里，他甚至有耐心去帮对方的下牙床用些微的劲把饼干压碎，然后用适量到绝不会呛着一个垂死者的水帮李乌拉冲服。
我轻轻捅了在帮我包扎的郝兽医，郝兽医只是抬头看了眼便低下头摇着，“救不了。挨了十好几枪，血还在水里就流光了。”
于是我只好又看着，迷龙把肉干嚼成了丝塞进了李乌ไ拉的嘴里，我看着一个东北黑龙江人抱着一个东北吉林人湿透了的头颅，用他们真正道地的东北话在垂死者耳边絮语，偶尔能飘过来两句，如果能听懂的话全是“好啦好啦”“没事啦没事啦”“算啥玩意嘛ใ”“老爷们啦”一类全无意义的絮语。
我们从来不知道迷龙和李乌拉到เ底有什么เ恩怨，只知道迷龙总揍李乌拉，但总在后者饿得半死的时候给他食物。我们因此更加躲着迷龙，我们想得多恨一个ฐ人才能ม这样对他，让他活着仅仅是为了承受怒气。
但迷龙拥有的好像不仅仅是怒气。
我们看着迷龙用额头顶着李乌拉的额头，那ว是我们从未想见过他会对他人而发的亲昵举动。
死啦死啦的队伍仍在丛林里前行，现在它扩张了好几倍，已经完全是一个连建制。黑皮的走在前边警戒，穿衣服的照顾着两翼和后方，现在大多数人有了武器，而且那ว挺九二式重机枪被死啦死啦派了人抬着。
迷龙背着李乌拉走在队伍中ณ间，李乌拉身上披了别人的衣服，确实象郝兽医说的，他不再流血了，滴答到地上的不过是水。
李乌拉后来动了一下，失血太多其实已经让他看不见了，他用搭在迷龙肩上的手摸索着迷龙的额头，迷龙面无表情地走着，由着他背上的人做这种摸索，那ว只手从迷龙的额头摸过了鼻梁，然后掉了下来。迷龙全无表情地感受着一颗头颅ๅ垂落在他的肩上。
迷龙走着。他没打算停留。
河谷一战让死啦死啦拥有了一整个对他死心踏地的连，然后他仍拉着我们在丛林里晃，真像他说的，日军把战线拉得过长，兑了一桶水的一瓶酒，头发丝吊着的战争。
李乌拉在我们开拔十分钟后就死了，但迷龙一直背着他，他背着他的同乡一声不吭地又走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死东北佬儿迷龙身边已经没有任何一个活着的东北佬儿了。
在丛林的晨光里，迷龙仍背着那具尸体在走着，他的表情步姿ู甚至都没有过丝毫的变化。他像是不知疲累，一具背尸骸的机器。
要麻背着本该迷龙拿着的轻机枪，似乎是为了出一份自己没出的力。
郝兽医从他身边走过时根本都不敢看他，“迷龙。”
没响应。
郝兽医轻声说：“人早ຉ死了。”
没响应。
死啦死啦提高了嗓门儿，“你杠了门山炮么？能兑死小日本么？飙啥玩意儿嘛？”
我们吃了一惊，看着站在路边的死啦死啦，因为从那家伙嘴里蹦出来的是东北话，我们几乎ๆ以为这货是一个东北人，但那做不得数，他之ใ前就用东北话和迷龙吵过嘴，用北平话和我斗ç，用陕西话和郝兽医搭茬儿，他嘴里甚至蹦出过边陲少数民族的嘶吼，什么都做不得数——那货是个方言机器。
迷龙瞪着他，因为“山炮”是句很严重的东北骂人话，而且是对一个死者。
死啦死啦好像觉察不到เ迷龙的眼神似的，接着说：“该干啥知道不？拿机枪去杀人。整个ฐ死人腻乎着忽悠谁呀？鳖犊子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