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时时捉他们来玩耍；他们很和气，竖起耳朵，动着鼻子，驯良的站在小手的圈子里，但一有空，却也就溜开去了。他们夜里的卧榻是一个小木箱，里面铺些稻草，就在后窗的房檐下。
赵太爷愈看愈生气了，抢进几步说：“你敢胡说！我怎么เ会有你这样的本家？你姓赵么？”
老栓听得儿子不再说话，料他安心睡了；便出了门，走到เ街上。街上黑沉沉的一无所有，只有一条灰白的路，看得分明。灯光照着他的两脚๐，一前一后的走。有时也遇到几只狗，可是一只也没有叫。天气比屋子里冷多了；老栓倒觉爽快，仿佛一旦变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给人生命的本领ๆ似的，跨步格外高远。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天也愈走愈亮了。
有几回，邻๑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吃茴香豆，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孔乙๗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๐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6๔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但我们终于谈到เ搬家的事。我说外间的寓所已๐经租定了，又买了几件家具，此外须将家里所有的木器卖去，再去增添。母亲也说好，而且行李也略๓已齐集，木器不便搬运的，也小半卖去了，只是收不起钱来。
他们是没有受过新า教育的，太太并无学名或雅号，所以也就没有什么称呼了，照ั老例虽然也可以叫“太太”但他又不愿意太守旧ງ，于是就发明了一个“喂”字。太太对他却连“喂”字也没有，只要脸向着他说话，依据习惯法，他就知道这话是对他而发的。
“哦……”
我可不怕，仍旧走我的路。前面一伙小孩子，也在那ว里议论我；眼色也同赵贵翁一样，脸色也铁ກ青。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么เ仇，他也这样。忍不住大声说，“你告诉我！”他们可就跑了。
“我摔坏了。”
但是前几天，我忽在无意之中ณ看到เ一本日本文的书，可惜忘记了书名和著者，总之是关于中国戏的。其中有一篇，大意仿佛说，中ณ国戏是大敲，大叫，大跳，使看客头昏脑แ眩，很不适于剧场，但若在野外散漫的所在，远远的看起来，也自有他的风致。我当时觉着这正是说了在我意中而未曾想到เ的话，因为我确记得在野外看过很好的戏，到เ北京以后的连进两ä回戏园去，也许还是受了那ว时的影响哩。可惜我不知道怎么一来，竟将书名忘却了。
至于我看好戏的时候，却实在已๐经是“远哉遥遥”的了，其时恐怕我还不过十一二岁。我们鲁镇的习惯，本来是凡有出嫁的女儿，倘自己还未当家，夏间便大抵回到母家去消夏。那时我的祖母虽然还康建，但母亲也已分担了些家务，所以夏期便不能ม多日的归省了，只得在扫墓完毕之ใ后，抽空去住几天，这时我便每年跟了我的母亲住在外祖母的家里。那地方แ叫平桥村，是一个ฐ离海边不远，极偏僻的，临ภ河的小村庄；住户不满三十家，都种田à，打鱼，只有一家很小的杂货店。但在我是乐่土：因为ฦ我在这里不但得到เ优待，又可以免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5๓了。
和我一同玩的是许多小朋友，因为ฦ有了远客，他们也都从父母那ว里得了减少工作的许可，伴我来游戏。在小村里，一家的客，几乎ๆ也就是公共的。我们年纪都相仿，但论起行辈来，却至少是叔子，有几个ฐ还是太公，因为ฦ他们合村都同姓，是本家。然而我们是朋友，即使偶而吵闹起来，打了太公，一村的老老少少，也决没有一个会想出“犯上”这两个字来，而他们也百分之九十九不识字。
我们每天的事情大概是掘蚯蚓，掘来穿在铜丝做的小钩上，伏在河沿上去钓虾。虾是水世界ศ里的呆子，决不惮用了自己้的两个ฐ钳捧着钩๗尖送到嘴里去的，所以不半天便可以钓到เ一大碗。这虾照例是归我吃的。其次便是一同去放牛，但或者因为高等动物了的缘故罢，黄牛水牛都欺生，敢于欺侮我，因此我也总不敢走近身，只好远远地跟着，站着。这时候，小朋友们便不再原谅我会读“秩秩斯ั干”，却全都嘲笑起来了。
至于我在那ว里所第一盼望的，却在到赵庄去看戏。赵庄是离平桥村五里的较大的村庄；平桥村太小，自己้演不起戏，每年总付给赵庄多少钱，算作合做的。当时我并不想到他们为什么年年要演戏。现在想，那ว或者是春赛，是社戏6๔了。
就在我十一二岁时候的这一年，这日期也看看等到了。不料这一年真可惜，在早上就叫不到船。平桥村只有一只早出晚归的航船是大船，决没有留แ用的道理。其余的都是小船，不合用；央人到เ邻๑村去问，也没有，早都给别人定下了。外祖母很气恼，怪家里的人不早ຉ定，絮叨起来。母亲便宽慰伊，说我们鲁镇的戏比小村里的好得多，一年看几回，今天就算了。只有我急得要哭，母亲却竭力的嘱咐我，说万不能装ณ模装样，怕又招外祖母生气，又不准和别人一同去，说是怕外祖母要担心。
总之，是完了。到เ下午，我的朋友都去了，戏已经开场了，我似乎ๆ听到锣鼓的声音，而且知道他们在戏台下买豆浆喝。
这一天我不钓ี虾，东西也少吃。母亲很为ฦ难，没有法子想。到晚饭时候，外祖母也终于觉察了，并且说我应当不高兴，他们太怠慢，是待客的礼ึ数里从来没有的。吃饭之ใ后，看过戏的少年们也都聚拢来了，高高兴兴的来讲戏。只有我不开口；他们都叹息而且表同情。忽然间，一个ฐ最聪明的双喜大悟似的提议了，他说，“大船？八叔的航船不是回来了么เ？”十几个别ี的少年也大悟，立刻撺掇起来，说可以坐了这航船和我一同去。我高兴了。然而外祖母又怕都是孩子，不可靠；母亲又说是若叫大人一同去，他们白天全有工作，要他熬夜，是不合情理的。在这迟疑之中，双喜可又看出底细来了，便又大声的说道，“我写包票！船又大；迅哥儿向来不乱跑；我们又都是识水性的！”
诚然！这十多个少年，委实没有一个ฐ不会凫水的，而且两三个还是弄潮的好手。
外祖母和母亲也相信，便不再驳回，都微笑了。我们立刻一哄的出了门。
我的很重的心忽而轻松了，身体也似乎舒展到说不出的大。一出门，便望见月下的平桥内泊着一只白篷的航船，大家跳下船，双喜拔前篙，阿发拔后篙，年幼的都陪我坐在舱中，较大的聚在船尾。母亲送出来吩咐“要小心”的时候，我们已๐经点开船，在桥石上一磕，退后几尺，即又上前出了桥。于是架起两支橹，一支两ä人，一里一换，有说笑的，有嚷的，夹着潺潺的船头激水的声音，在左右都是碧绿的豆麦田à地的河流中，飞一般径向赵庄前进了。
两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的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却还以为ฦ船慢。他们换了四回手，渐望见依稀的赵庄，而且似乎听到เ歌吹了，还有几点火，料想便是戏台，但或者也许是渔火。
那声音大概ฐ是横笛，宛转，悠扬，使我的心也沉静，然而又自失起来，觉得要和他弥散在含着豆麦蕴藻之ใ香的夜气里。
那火接近了，果然是渔火；我才记得先前望见的也不是赵庄。那ว是正对船头的一丛松柏林，我去年也曾经去游玩过，还看见破的石马倒在地下，一个石羊蹲在草里呢。过了那林，船便弯进了叉港，于是赵庄便真在眼前了。
最惹眼的是屹立在庄外临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戏台，模胡在远处的月夜中，和空间几乎ๆ分不出界限，我疑心画上见过的仙境，就在这里出现了。这时船走得更快，不多时，在台上显出人物来，红红绿绿的动，近台的河里一望乌黑的是看戏的人家的船篷。
“近台没有什么เ空了，我们远远的看罢。”阿发说。
这时船慢了，不久就到，果然近不得台旁，大家只能ม下了篙，比那正对戏台的神棚还要远。其实我们这白篷的航船，本也不愿意和乌篷的船在一处，而况没有空地呢……
在停船的匆忙中ณ，看见台上有一个黑的长胡子的背上插着四张旗，捏着长枪，和一群赤膊的人正打仗。双喜说，那就是有名的铁ກ头老生，能连翻八十四个ฐ筋斗，他日里亲自数过的。
我们便都挤在船头上看打仗，但那ว铁头老生却又并不翻筋斗ç，只有几个赤膊的人翻，翻了一阵，都进去了，接着走出一个小旦ຆ来，咿咿呀呀的唱。双喜说，“晚上看客少，铁头老生也懈了，谁肯显本领给白地看呢？”我相信这话对，因为其时台下已经不很有人，乡下人为ฦ了明天的工作，熬不得夜，早都睡觉去了，疏ຕ疏朗朗的站着的不过是几十个本村和邻村的闲汉。乌ไ篷船里的那ว些土财主的家眷固然在，然而他们也不在乎ๆ看戏，多半是专到戏台下来吃糕饼水果和瓜子的。所以简直可以算白地。
然而我的意思却也并不在乎看翻筋斗。我最愿意看的是一个ฐ人蒙了白布，两手在头上捧着一支棒似的蛇头的蛇精，其次是套了黄布衣跳老虎。但是等了许多时都不见，小旦ຆ虽然进去了，立刻又出来了一个很老的小生。我有些疲倦了，托桂生买豆浆去。他去了一刻๑，回来说，“没有。卖豆浆的聋子也回去了。日里倒有，我还喝了两ä碗呢。现在去舀一瓢水来给你喝罢。”
我不喝水，支撑着仍然看，也说不出见了些什么เ，只觉得戏子的脸都渐渐的有些稀奇了，那五官渐不明显，似乎融成一片的再没有什么高低。年纪小的几个多打呵欠了，大的也各管自己้谈话。忽而一个红衫的小丑被绑在台柱子上，给一个花白胡子的用马鞭打起来了，大家才又振作精神的笑着看。在这一夜里，我以为这实在要算是最好的一折。
然而老旦终于出台了。老旦本来是我所最怕的东西，尤其是怕他坐下了唱。这时候，看见大家也都很扫兴，才知道他们的意见是和我一致的。那老旦ຆ当初还只是踱来踱去的唱，后来竟在中ณ间的一把交椅上坐下了。我很担心；双喜他们却就破口喃喃的骂。我忍耐的等着，许多工ื夫，只见那老旦ຆ将手一抬，我以为就要站起来了，不料é他却又慢慢的放下在原地方，仍旧唱。全船里几个人不住的吁气，其余的也打起哈欠来。双喜终于熬不住了，说道，怕他会唱到เ天明还不完，还是我们走的好罢。大家立刻都赞成，和开船时候一样踊跃，三四人径奔船尾，拔了篙，点退几丈，回转船头，驾起橹，骂着老旦，又向那ว松柏林前进了。
月还没有落，仿佛看戏也并不很久似的，而一离赵庄，月光又显得格外的皎洁。回望戏台在灯火光中ณ，却又如初来未到เ时候一般，又漂渺得像一座仙山楼阁，满被红霞罩着了。吹到耳边来的又是横笛，很悠扬；我疑心老旦已经进去了，但也不好意思说再回去看。
不多久ื，松柏林早ຉ在船后了，船行也并不慢，但周围的黑暗只是浓，可知已经到เ了深夜。他们一面议论着戏子，或骂，或笑，一面加紧ู的摇船。这一次船头的激水声更其响亮了，那ว航船，就像一条大白鱼背着一群孩子在浪花里蹿，连夜渔的几个ฐ老渔父，也停了艇子看着喝采起来。
离平桥村还有一里模样，船行却慢了，摇船的都说很疲乏，因为太用力，而且许久没有东西吃。这回想出来的是桂生，说是罗汉豆7๕正旺相，柴火又现成，我们可以偷一点来煮吃。大家都赞成，立刻๑近岸停了船；岸上的田里，乌油油的都是结实的罗汉豆。
“阿阿，阿发，这边是你家的，这边是老六一家的，我们偷那一边的呢？”双喜先跳下去了，在岸上说。
我们也都跳上岸。阿发一面跳，一面说道，“且慢，让我来看一看罢，”他于是往来的摸了一回，直起身来说道，“偷我们的罢，我们的大得多呢。”一声答应，大家便散开在阿发家的豆田里，各摘了一大捧，抛入船舱中ณ。双喜以为ฦ再多偷，倘给阿发的娘知道是要哭骂的，于是各人便到六一公公的田à里又各偷了一大捧。
我们中间几个ฐ年长的仍然慢慢的摇着船，几个到เ后舱去生火，年幼的和我都剥ຓ豆。不久ื豆熟了，便任凭航船浮在水面上，都围起来用手撮着吃。吃完豆，又开船，一面洗器具，豆荚豆壳全抛在河水里，什么痕迹也没有了。双喜所虑的是用了八公公船上的盐和柴，这老头子很细心，一定要知道，会骂的。然而大家议论之后，归结是不怕。他如果骂，我们便要他归还去年在岸边拾去的一枝枯桕树，而且当面叫他“八癞子”。
“都回来了！那里会错。我原说过写包票的！”双喜在船头上忽而大声的说。
我向船头一望，前面已๐经是平桥。桥脚๐上站着一个人，却是我的母亲，双喜便是对伊说着话。我走出前舱去，船也就进了平桥了，停了船，我们纷纷都上岸。母亲颇有些生气，说是过了三更了，怎么回来得这样迟，但也就高兴了，笑着邀大家去吃炒米。
大家都说已经吃了点心，又渴睡，不如及早睡的好，各自回去了。
第二天，我向午才起来，并没有听到เ什么เ关系八公公盐柴事件的纠葛，下午仍然去钓ี虾。
“双喜，你们这班小鬼，昨天偷了我的豆了罢？又不肯好好的摘，蹋坏了不少。”我抬头看时，是六一公公棹着小船，卖了豆回来了，船肚里还有剩ທ下的一堆豆。
“是的。我们请客。我们当初还不要你的呢。你看，你把我的虾吓跑了！”双喜说。
六一公公看见我，便停了楫，笑道，“请客？——这是应该的。”于是对我说，“迅哥儿，昨天的戏可好么？”
我点一点头，说道，“好。”
“豆可中吃呢？”
我又点一点头，说道，“很好。”
不料六一公公竟非常感激起来，将大拇指一翘，得意的说道，“这真是大市镇里出来的读过书的人才识货！我的豆种是粒粒挑选过的，乡下人不识好歹，还说我的豆比不上别人的呢。我今天也要送些给我们的姑奶奶尝尝去……”他于是打着楫子过去了。
待到เ母亲叫我回去吃晚饭的时候，桌上便有一大碗煮熟了的罗汉豆，就是六一公公送给母亲和我吃的。听说他还对母亲极口夸奖我，说“小小年纪便有见识，将来一定要中状元。姑奶奶，你的福气是可以写包票的了。”但我吃了豆，却并没有昨夜的豆那ว么好。
真的，一直到เ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ว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เ那夜似的好戏了。
一九二二年十月——
□注释
1本篇最初ม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上海ร《小说月报》第十三卷第十二号。
2谭叫天18๖4๒7—1้917：即谭鑫培，又称小叫天，当时的京剧ຕ演员，擅长老生戏。
3๑目连：释迦牟尼的弟子。据《盂兰盆经》说，目连的母亲因生前违犯佛教戒律，堕入地狱，他曾入地狱救母。《目连救母》一剧ຕ，旧时在民间很流行。
4龚云甫1862—193๑2๐：当时的京剧ຕ演员，擅长老旦戏。
5“秩秩斯干幽幽南山”：语见《诗经·小雅·斯ั干》。据汉代郑玄注：“秩秩，流行也；干，涧也；幽幽，深远也。”
6社戏：“社”原指土地神或土地庙。在绍兴，社是一种区域名称，社ุ戏就是社ุ中ณ每年所演的“年规戏”。
7๕罗汉豆：即蚕豆。
〔《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