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人间有此湖。
中华民族作为世界上最早ຉ进入文明的人种之一，让人惊叹地创造了独特而美丽的象形文字，创น造了简帛，然后又顺理成章地创造了纸和印刷术。这一切，本该迅速地催发出一个书籍的海ร洋，把壮阔的华夏文明播扬翻腾。但是，野蛮的战火几乎不间断地在焚烧着脆薄的纸页，无边的愚昧更是在时时吞食着易碎的智慧。一个ฐ为写书、印书创造好了一切条件的民族竟不能ม堂而皇之地拥有和保存很多书，书籍在这块土地上始终是一种珍罕而又陌生的怪物，于是，这个ฐ民族的精神天地长期处于散乱状态和自发状态，它常常不知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自己究竟是谁，要干什么。
万里归来卜筑居
如眼前一亮，我猛然看到了著名旅美画家陈逸飞先生所画的那ว幅名扬海外的《故乡的回忆》。斑剥的青灰色像清晨的残梦，交错的双桥坚致而又苍老，没有比这个ฐ图像更能概ฐ括江南小镇的了，而又没有比这样的江南小镇更能象征故乡的了。我打听到，陈逸飞取像的原型是江苏昆山县的周庄。陈返飞与我同龄而不同籍，但与我同籍的台湾作家三毛到周庄后据说也热泪滚滚，说小时候到过很多这样的地方。看来，我也必须去一下这个地方。
理由是简明的：苏州缺少金陵王气。这里没有森然殿阙，只有园林。这里摆不开战场，徒造了几座城门。这里的曲卷通不过堂皇的官轿，这里的民风不崇拜肃杀的禁令。这里的流水太清，这里的桃花太艳，这里的弹唱有点撩人。这里的小食太甜，这里的女人太悄，这里的茶馆太多，这里的书肆太密，这里的书法过于流利，这里的绘画不够苍凉遒劲，这里的诗歌缺少易水壮士低哑的喉音。
把八大山人说成是八位隐士我倒是有所预ไ料é的，这道题目的“圈套”也在这里；把中国所有的隐士一并概括为“通诗文，有傲骨”，十分有趣；至于在考卷上写“待考”，我不禁哑然失笑了。朱耷常把“八大山人”这个ฐ署名连写成“哭之”、“笑之ใ”字样，我想他见到我这位考生也只能哭之ใ笑之的了。
法国现代学者乔๒治·杜梅吉尔geesduezil提出过印欧古代文明的三元tripartie结构模式，以古代印度、欧洲神话中ณ不约而同地存在着主神、战神、民事神作为印证。他认为这种三元结构在中ณ国不存在，这似乎成了不可动摇的结论。但是如果我们略为关注一下傩神世界，很快就发现那里有宫廷傩、军傩，乡人傩，分别与主神、战神、民事神隐隐对应着。傩，潜伏着中国古代社会最基本的几个ฐ文明侧面。
朝晴凉适，可着小棉。瓶中米尚支数日，而菜已๐竭，所谓馑也。西辅戏采南瓜叶及野苋，煮食甚甘，予乃饭两碗，且笑谓与南瓜相识半生矣，不知其叶中乃有至味。
范仲淹从洞庭湖讲到了天下，还小吗？比之心胸ถ揪隘的文人学子，他的气概确也令人惊叹，但他所说的天下，毕竟只是他胸中的天下。
在李白的时代，中华民族还不太沉闷，这么เ些诗人在这块土地上来来去去，并不像今天那样觉得是件怪事。他们的身上并不带有政务和商情，只带着一双锐眼、一腔诗情，在山水间周旋，与大地结亲。写出了一排排毫无实用价值的诗句，在朋友间传观吟唱，已是心满意足。他们很把这种行端当作一件正事，为之而不怕风餐露宿，长途苦旅๓。结果，站在盛唐的中ณ心地位的，不是帝王，不是贵妃，不是将军，而是这些诗人。余光中ณ《寻李白》诗云：
这一切，首先要归功于遥远得看不出面影的李冰。
洞中有一石幔，上嵌珊瑚、贝壳、海ร螺化石无数，据测定，几亿年前，这儿曾是海ร底。对这堵石幔来说，人类的来到、离去、重返，确实只是一瞬而已。
莫将波浪枉明时。
因此，老尼的孤守不无道理。当她在陋室里听够了一整夜惊心动魄的风沙呼啸，明晨，即可借明静的水色把耳根洗净。当她看够了泉水的湛绿，抬头，即可望望粲然的沙壁。
树愈来意多，开始有房舍出现。这是对的，重要关隘所在，屯扎兵马之ใ地，不能没有这一些。转几个弯，再直上一道沙坡，爬到土墩底下，四处寻找，近旁正有一碑，上刻“阳关古址”四字。
色流猛地一下涡漩卷涌，当然是到了唐代。人世间能ม有的色彩都喷射出来，但又喷得一点儿也不野，舒舒展展地纳入细密，流利的线条，幻化为ฦ壮丽无比的交响乐่章。这里不再仅仅是初春的气温，而已是春风浩荡，万物甦醒，人们的每一缕筋肉都想跳腾。这里连禽鸟都在歌舞，连繁花都裹卷成图案，为这个天地欢呼。这里的雕塑都有脉搏和呼吸，挂着千年不枯的吟笑和娇็嗔。这里的每一个场面，都非双眼能够看尽，而每一个角落，都够你留连长久。这里没有重复，真正的欢乐่从不重复。这里不存在刻板，刻๑板容不下真正的人性。这里什么เ也没有，只有人的生命在蒸腾。一到别的洞窟还能思忖片刻，而这里，一进入就让你燥热，让你失态，让你只想双足腾空。不管它画的是什么内容，一看就让你在心底惊呼，这才是人，这才是生命。人世间最有吸引力的，莫过于一群活得很自在的人发出的生命信号。这种信号是磁，是蜜，是涡卷方圆的魔井。没有一个ฐ人能够摆脱这种涡卷，没有一个ฐ人能ม够面对着它们而保持平静。唐代就该这样，这样才算唐代。我们的民族，总算拥有这么一个ฐ朝代，总算有过这么เ一个时刻，驾驭如此瑰丽的色流，而竟能指挥若定。
王道士完全不能明白，这天早晨，他打开了一扇轰动世界ศ的门户。一门永久性的学问，将靠着这个ฐ洞穴建立。无数才华横溢的学者，将为这个洞穴耗尽终生。中国的荣耀和耻辱，将由这个洞穴吞吐。
泰戈ຖ尔：《采果集》
宋之问第二天醒来，想起昨夜遭遇，似梦似真。赶到禅堂一看，早已空寂无人。找到一个正在扫地的小和尚，死缠死磨地问了半天，小和尚才把嘴凑到他的耳朵边轻声告诉他：“这就是骆宾王！今天一早，他又到别ี处云游去了。”
这个ฐ故事很能使得后代文人神迷心醉。这位从乱ກ军中逃命出来的文学天才躲进了禅堂，在佛号经卷间打发着漫长的岁月，直至须发俱白。但是，艺术的天分并未因此而圆寂，勃郁的诗情一有机遇就会随口喷出。政事、兵刀、讨伐、败灭阻遏了他的创造，只落得这位名播九州ะ的巨เ子隐名埋姓、东奔西藏。中ณ国文学史在战乱ກ中断ษ了一截，在禅堂中ณ毁了几章。留下了数不清的宋之问，在写写弄弄，吟吟唱唱。
更有魅力的是，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大可怀疑。宋之问那ว夜遇到的，很可能ม是另一位大诗人。如果是这样，那ว末，故事中ณ的骆宾王就成了一大批中国文学天才的“共名”。
但是，我们仍然不妨设想，骆宾王自觉那ว夜因一时莽撞漏了嘴。第二天一早又踏上了新的旅程。年老体衰走不得远路了，行行止止，最后选中了长江和狼山，静静地在那里终结了波涌浪ฐ卷的一生。我相信，文学大师临ภ江而立时所产生的文思是极其灿烂的，但他不愿再像那天晚上随口吐露，只留下让人疑ທ惑的一座孤坟。坟近长江入海ร处，这或许正是他全部文思的一种凝聚，一种表征。
据《通州ะ志》记载，骆宾王的墓确实在这里，只不过与现在的坟地还有一点距离。240多年前，人们在一个叫黄泥口的地方แ发现一坏浸水的黄土，掘得石碑半截，上有残损的“唐骆”二字，证之《通州志》，判定这便是文学大师的丧葬之地。于是稍作迁移，让它近傍狼山，以便游观凭吊。
骆宾王《讨武曌檄》中有著名的两ä句：“一杯之ใ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他当然不是在预言自己，但是这两ä句又颇近预ไ言，借了来，很可描述中ณ国文人的神秘命运。
狼山脚下还有另一座墓，气派大得多了，墓主ว是清末状元张謇。
张春中状元是1894年，离1905年中ณ国正式废除延续千年的科举制度只有10年，因此，他也是终结性的人物之一，就像终结长江的狼山。
中ณ国科举，是历代知识分子恨之ใ咒之、而又求之ใ依之的一脉长流。中国文人生命史上的升沉荣辱，大多与它相关。一切精明的封建统治者对这项制度都十分重视。《唐摭言》记，唐太宗在宫门口看见新科进士级行而出，曾高兴地说：“天下英雄，人吾彀中矣。”一代代知识分子的最高期望，就是通过科举ะ的桥梁抵达帝王的“彀中”。骆宾王所讨伐的武则ท天也很看重科举，还亲自在洛城殿考试举ะ人。科举制度实在是中国封建统治结构中ณ一个ฐ极高明的部位，它如此具有广泛的吸引力，又如此精巧ู地把社会竞争欲挑逗起来，纳入封建政治机制。时间一长，它也就塑造了一种独特的科举人格，在中国文人心底代代遗传。可以设想，要是骆宾工讨伐武则天成功了，只要新的帝王不废弃科举，中ณ国文人的群体性道路也就不可能ม有什么改观。
这事情，拖拖拉拉千余年，直到张謇才临近了结。张謇中ณ状元时41岁，已经感受到เ大量与科举制度全然背道的历史信息。他实在不错，绝不做“状元”名号的殉葬品，站在万人羡慕的顶ะ端上极目瞭望，他看到了大海的湛蓝ณ。
只有在南通，在狼山，才望得到木海。只有在长江边上，才能ม构成对大海的渴念。面壁数十载的双眼已经有点昏花，但作为一个纯正的文人，他毕竟看到เ了世纪的暖风在远处吹拂，新า时代的文明五光十色，强胜弱灭。
我们记得，如果那个ฐ故事成立，千年前的骆宾王随口吐出过“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的诗句；如果是宋之问自己้写的，或者是别的诗人帮着写的，也同样可以证明中国古代文人对大海ร的依稀企盼。这番๘千古幽情，现在要由张骞来实现了。他正站在狼山山顶，山顶上，有一幅石刻对联：
登高一呼，山鸣谷应；
举ะ目四顾，海阔天空
于是，他下得山来，着手办纱厂、油厂、冶铁ກ厂、垦牧公司、轮埠公司，又办师范、职业学校、图书馆、博物馆、公园、剧场、医院、气象台，把狼山脚๐下搞成一块近代气息甚浓的绿洲。直到今天，我们还能看到他这一宏伟实验的种种遗址。
一个ฐ状元，风风火火地办成了这一大串事，这实在是中国历史的paradox——我只能ม动用这个很难翻译的英语词汇了，义近反论、悻论、佯谬吧。其实，骆宾王身上也有明显的paradox的，出现在他的文事与政举ะ之间；不同的是，张謇的paradox受到เ了大时代的许诺，他终于以自己的行动昭示：真正的中ณ国文人本来就蕴藏着科举之ใ外的蓬勃生命。
张謇的事业未能彻底成功。他的力量不大，登高一呼未必山鸣谷应；他的眼光有限，举目四顾也不能穷尽海ร阔天空。他还是被近代中国的政治风波、经济旋๙涡所淹没，狼山脚下的文明局面，未能ม大幅度向四周伸拓。但是，他总的来说还应该算是成功者，他的墓地宽大而堂皇，树影茂密，花卉绚丽，真会让一抔黄土之下的骆宾王羡煞。
不管怎样，长江经过狼山，该入海了。
狼山离入海口还有一点距离，真正的入海口在上海。上海，比张春经营的南通更走向现代，更逼近大海。在上海，现代中国文人的命运才会受到更严峻的选择和考验。
如果有谁气吐万汇，要跨时代地写一部中国文人代代更替的史诗，那末我想，这部ຖ史诗比较合适的终结地应该是上海。那ว里，每天出现着《子夜》式的风化，处处可闻张爱玲式的惋叹。最后一代传统文人，终于在街市间消亡。
汽笛声声，海船来了又去了，来去都是满载。狼山脚下的江流，也随之奔走得更加忙碌，奔向上海，奔向大海。
汽笛声声，惊破了沿途无数坟地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