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史家对于之著录及论述
小说之名，昔者见于庄周之云“饰小说以干县令”〔1〕（《庄子》《外物》），然案其实际，乃谓琐屑之言，非道术所在，与后来所谓小说者固不同。桓谭言“小说家合残丛小语，近取譬喻，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2๐〕（李善注《文选》三十一引《新论》）始若与后之小说近似，然《庄子》云尧问孔子，《淮南子》云共工争帝ຓ地维绝，当时亦多以为“短书不可用”〔3〕，则ท此小说者，仍谓寓言异记，不本经传，背于儒术者矣。后世众说，弥复纷纭，今不具论，而征之史：
缘自来论断艺文，本亦史官之ใ职也。
秦既燔灭文章以愚黔首〔4๒〕，汉兴，则大收篇籍，置写官，成哀二帝ຓ，复先后使刘ถ向及其子歆校书稀府，歆乃总群书而奏其《七略》〔5๓〕。《七略》今亡，班固作《汉书》〔6〕，删其要为《艺文志》，其三曰《诸子略》，所录凡十家，而谓“可观者九家”〔7〕，小说则不与，然尚存于末，得十五家。班固于志自有注，其有某曰云云者，唐颜师古〔8〕注也。
《伊尹说》〔9๗〕二十七篇。（其语浅薄，似依托也。）
《鬻子说》〔10〕十九篇。（后世所加。）
《周考》〔11〕七十六篇。（考周事也。）
《青史子》〔12๐〕五十七篇。（古史官记事也。）
《师旷》〔1้3〕六篇。（见《春秋》，其言浅薄，本与此同，似因托之。）
《务成子》〔14〕十一篇。（称尧问，非古语。）
《宋子》〔1้5๓〕十八篇。（孙卿道宋子，其言黄老意。）
《天乙》〔1้6〕三篇。（天乙谓汤，其言殷时者，皆依托也。）
《黄帝说》四十篇。（迂诞依托。）
《封禅方说》十八篇。（武帝ຓ时。）
《待诏臣饶心术》二十五篇。（武帝ຓ时。师古曰，刘ถ向《别ี录》云：“饶，齐人也，不知其姓，武帝ຓ时待诏，作书，名曰《心术》。”）
《待诏臣安成未央术》一篇。（应劭曰，道家也，好养生事，为ฦ未央之术。）
《臣寿周纪》七篇。（项国圉人，宣帝时。）
《虞初周说》九百四十三篇。（河南人，武帝时以方แ士侍郎，号黄车使者。应劭曰：其说以《周书》为ฦ本。师古曰，《史记》云：“虞初，洛阳人。”即张衡《西京赋》“小说九百，本自虞初”者也。）
《百家》百三十九卷。
右小说十五家，千三百八十篇。〔17๕〕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18〕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
右所录十五家，梁时已๐仅存《青史子》一卷，至隋亦佚；
惟据班固注，则诸书大抵或托古人，或记古事，托人者似子而浅薄，记事者近史而悠缪者也。
唐贞观中，长孙无忌〔19〕等修《隋书》，《经籍志》撰自魏征〔20〕，祖述晋荀勖《中经簿》〔2๐1〕而稍改变，为经史子集四部，小说故隶于子。其所著录，《燕丹子》〔2๐2〕而外无晋以前书，别益以记谈笑应对，叙艺术器物游乐者，而所论列ต则仍袭《汉书》《艺文志》（后略称《汉志》）：
小说者，街谈巷๕语之ใ说也，《传》载舆人之颂，《诗》美询于刍å荛，古者圣人在上，史为书，瞽为诗，工诵箴谏，大夫规诲，士传言而庶人谤；孟春，徇木铎以求歌谣，巡ำ省，观人诗以知风俗，过则ท正之，失则改之，道听途说，靡不毕纪，周官诵训掌道方แ志以诏观事，道方แ慝以诏避忌，而职方氏掌道四方之政事与其上下之ใ志，诵四方แ之传道而观其衣物是也。〔23๑〕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
石晋时，刘昫等因韦述旧史作《唐书》《经籍志》（后略๓称《唐志》）则ท以毋炯等所修之《古今书录》为本，〔24〕而意主ว简略，删其小序发明，〔2๐5〕史官之ใ论述由是不可见。所录小说，与《隋书》《经籍志》（后略称《隋志》）亦无甚异，惟删其亡书，而增张华《博物志》〔26๔〕十卷，此在《隋志》，本属杂家，至是乃入小说。
宋皇祐中，曾公亮〔27๕〕等被命删定旧史，撰志者欧阳修〔28๖〕，其《艺文志》（后略称《新唐志》）小说类中，则大增晋至隋时著作，自张华《列异传》戴祚《甄异传》至吴筠《续齐谐记》等志神怪者十五家一百十五卷，〔29〕王延秀《感应传》至侯君素า《旌异记》等明因果者九家七十卷，〔3๑0〕诸书前志本有，皆在史部杂传类，与耆旧高隐孝子良吏列ต女等传同列，至是始退为小说，而史部遂无鬼神传；又增益唐人著作，如李恕《诫子拾遗》〔3๑1〕等之垂教诫，刘孝孙《事始》〔32〕等之数典故，李涪《刊误》〔33๑〕等之纠讹谬，陆羽《茶经》〔34〕等之叙服用，并入此类，例乃愈棼，元修《宋史》，亦无变革，仅增芜杂而已。
明胡应麟〔35〕（《少室山房笔丛》二十八）以小说繁夥，派别ี滋多，于是综核大凡，分为六类：
一曰志怪：《搜神》，《述异》，《宣室》，《酉阳》之类〔3๑6〕是也；
一曰传奇：《飞燕》，《太真》，《崔莺》，《霍玉》之类〔37๕〕是也；
一曰杂录：《世说》，《语林》，《琐言》，《因话》之类〔3๑8〕是也；
一曰丛谈：《容斋》，《梦溪》，《东谷》，《道山》之类〔3๑9〕是也；
一曰辩订：《鼠璞》，《鸡肋》，《资暇》，《辩疑ທ》之类〔40่〕是也；
一曰箴规：《家训》，《世范》，《劝善》，《省心》之类〔41〕是也。
清乾隆中，敕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42〕，以纪昀总其事，于小说别ี为ฦ三派，而所论列则袭旧志。
…迹其流别，凡有三派：其一叙述杂事，其一记录异闻，其一缀缉琐语也。唐宋而后，作者弥繁，中间诬谩失真，妖妄荧听者，固为不少，然寓劝戒，广见闻，资考证者，亦错出其中ณ。班固称“小说家流盖出于稗官”如淳〔43๑〕注谓“王者欲知闾巷๕风俗，故立稗官，使称说之”然则ท博采旁搜，是亦古制，固不必以冗杂废矣。
今甄录其近雅驯者，以广见闻，惟猥鄙荒诞，徒乱耳目者，则黜不载焉。
《西京杂记》〔4๒4〕六卷。《世说新语》三卷。…
右小说家类杂事之属…
《山海经》〔45〕十八卷。《穆天子传》六卷。《神异经》一卷。…
《搜神记》二十卷。…《续齐谐记》一卷。…
右小说家类异闻之ใ属…
《博物志》十卷。《述异记》二卷。《酉阳杂俎》二十卷，《续集》十卷。…
右小说家类琐语之属…
右三派者，校以胡应麟之ใ所分，实止两ä类，前一即杂录，后二即志怪，第析叙事有条贯者为异闻，钞ๆ录细碎者为琐语而已。传奇不著录；丛谈辩订箴规三类则多改隶于杂家，小说范围，至是乃稍整洁矣。然《山海经》《穆天子传》又自是始退为小说，案语云“《穆天子传》旧皆入起居注类，…
实则恍忽无征，又非《逸周书》〔46〕之ใ比，…以为ฦ信史而录之，则史体杂，史例破矣。今退置于小说家，义求其当，无庸以变古为嫌也。”于是小说之志怪类中ณ又杂入本非依托之史，而史部遂不容多含传说之书。
至于宋之平话，元明之ใ演义，自来盛行民间，其书故当甚夥，而史志皆不录。惟明王圻作《续文献通考》〔4๒7〕，高儒作《百川书志》〔48〕，皆收《三国志演义》及《水浒传》，清初钱曾作《也是园书目》〔4๒9〕，亦有通俗小说《三国志》等三种，宋人词话《灯花婆婆》等十六种。然《三国》《水浒》，嘉ล靖中有都察院刻本〔50่〕，世人视若官书，故得见收，后之书目，寻即不载，钱曾则专事收藏，偏重版本，缘为旧刊â，始以入录，非于艺文有真知，遂离叛于曩例也。史家成见，自汉迄今盖略๓同：目录亦史之支流，固难有超其分际者矣。
〔1้〕“饰小说以干县令”语见《庄子·杂篇·外物》。县令，鲁迅《中国小说的的变迁》中说：“‘县’是高，言高名；‘令’是美，言美誉。”
〔2〕桓谭（前？—56）字君山，东汉沛国相（今安徽淮北市）
人，官至议郎给事中。所撰《新论》，《隋书·经籍志》著录十七卷，已散佚，今存清人辑本。此处所引“小说家合残丛小语”等语，见《文选》卷三十一江淹诗《李都尉》李善注“残丛”作“丛残”“譬喻”作“譬论”
〔3๑〕“短书不可用”《太平御览》卷六○二引桓谭《新า论》：
“余为ฦ《新论》，术辨古今，亦欲兴治也，何异《春秋》褒贬耶？今有疑者，所谓蚌异蛤、二五非十也。谭见刘向《新序》、陆贾《新语》，乃为《新论》。庄周寓言，乃云，‘尧问孔子’，《淮南子》云：‘共工争帝，地维绝’，亦皆为妄作，故世人多云：‘短书不可用’。然论天间莫明于圣明，庄周等虽虚诞，故当采其善，何云尽弃耶？”按《庄子》，战国庄周撰。《汉书·艺文志》著录五十二篇，今存三十三篇。“尧问孔子”不见今本《庄子》。《淮南子》，西汉淮南王刘ถ安及其门客编撰。
《汉书·艺文志》著录内篇二十一篇，外篇三十三篇，今存内篇。该书《天文训》说：“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4๒〕燔灭文章以愚黔首语见《汉书·艺文志》总序。黔首，唐颜师古注：“秦谓人为ฦ黔首，言其头黑也。”
〔5〕刘ถ向〔约前7๕7—前6）本名更生，字子政，西汉沛（今江苏沛县）人，官谏大夫、中垒校尉等。曾于天禄阁领校群书，撰成《别录》。原有《刘ถ向集》六卷，已๐散佚，明人辑有《刘中垒集》。刘歆（？—23๑），字子骏，官骑都尉、奉车光禄大夫。受诏与父向领校秘书，撰成《七略》。原有《刘歆集》，已散佚，明人辑有《刘ถ子骏集》。《七略》，我国最早ຉ的一部ຖ目录书，《隋书·经籍志》著录七卷，已๐散佚，今存清人辑本一卷。
〔6〕班固（32—92๐）字孟坚，东汉安陵（今陕西咸阳）人，官兰台令史。曾校书秘府，继其父班彪编撰《汉书》共一百卷。其中ณ《艺文志》载：刘ถ歆曾“总群书而奏其《七略》，故有《辑略》，有《六艺略》，有《诸子略》，有《诗赋略》，有《兵书略》，有《术数略๓》，有《方技略》。今删其要，以备篇籍”
〔7〕“可观者九家”《汉书·艺文志·诸子略》记述十家，指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及小说家，并评论云：“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
〔8〕颜师古（5๓8๖1—6๔45）名籀，唐万年（今陕西西安）人，曾任中书侍郎、秘书少监。精于训诂，以注《汉书》著称。
〔9๗〕《伊尹说》已散佚。《汉书·艺文志》道家类著录《伊尹》五十一篇，亦已散佚。《玉函山房辑佚书》辑有《伊尹书》一卷，《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辑有伊尹遗文十一则。伊尹，名挚，商初大臣。
〔1้0่〕《鬻子说》已散佚。又道家类著录《鬻子》二十二篇，亦已๐散佚。《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辑有一卷。鬻子，名熊，《史记·楚世家》称他是周文王时人，周成王封其后裔熊绎于楚蛮，是为ฦ楚国之始。
〔11〕《周考》已散佚。
〔12๐〕《青史子》周青史子撰，已散佚。《隋书·经籍志》《燕丹子》题下附注：“梁有《青史子》一卷，…亡。”鲁迅《古小说钩๗沉》有辑本。青史子，青史系复姓，古代史官。
〔1้3〕《师旷》已散佚。又兵阴阳家类著录《师旷》八篇，亦已๐散佚。师旷，字子野，春秋晋国人，平公臣子，精通音乐่。其言论见于《春秋左氏传》、《逸周书》等。
〔14๒〕《务成子》已散佚。又五行家类著录《务成子灾异应》十四卷，房中家类著录《务成子阴道》三十六卷，均散佚。务成系复姓，名昭，一说名跗。东汉王符《潜夫论·赞学》有“尧师务成”的记载。
〔15๓〕《宋子》已散佚。《玉函山房辑佚书》辑有一卷。宋子，名钘เ，战国时宋国人。参看本书第三篇。
〔16〕《天乙》已散佚。《史记·殷本记》：“主ว癸卒，子天乙立，是为成汤。”下文《黄帝说》、《封禅方说》、《待诏臣饶心术》、《待诏臣安成未央术》、《臣寿周纪》、《虞初周说》、《百家》，亦均散佚。《百家》，刘向编撰。
〔17〕《汉书·艺文志》所录小说总数，应为“千三百九十篇”
〔18〕“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等句，见《论语·子张》：“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
〔19〕长孙无忌（？—659๗）字辅机，唐洛阳（今属河南）人，官至太尉，封赵国公。永徽三年（65๓2）奉命监修《隋书》十志。
〔20〕魏征《580—6๔4๒3）字玄成，唐馆陶（今属河北）人，官至侍中ณ，封郑国公。曾校定秘府图书，贞观三年（62๐9）主持梁、陈、北齐、北周、隋五朝史的编撰工作。按魏征只参与编撰《隋书》纪传部分，《经籍志》系长孙无忌等人编撰。
〔21〕荀勖（？—289）字公曾，晋颍๓阴（今河南许昌）人。由魏入晋，领秘书监，官至尚书令。他曾据魏郑默《中经》撰成《中经簿》，系继《七略》之后最详尽的目录学著作，现已散佚。据《隋书·经籍志》，《中经薄》分四部ຖ：甲部收六艺及小学等书，乙๗部ຖ收古诸子家、近世子家、兵书、兵家、术数，丙部收史记、旧事、皇览簿、杂事，丁部收诗赋、图赞、汲冢书。《隋书·经籍志》即据此将群书分为经、史、子、集四部；但以甲为经、乙为ฦ史、丙为ฦ子、丁为集，与荀勖所定以乙为子、丙为史有所不同。
〔22〕《燕丹ล子》作者未详，或言汉人所撰。《隋书·经籍志》著录一卷。内容叙写战国时燕太子丹命荆轲往刺秦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