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除了出城去扫墓，几趟近地山水的旅行以外，简直在城圈子里禁锢了二十多年。现在对着这朴素而新鲜的自然景色，一种亲切欣慕的感情禁不住涌了上来。既ຂ而想，此后将同这可爱的景色朝夕相亲了；便仰起了头，深深地吸入一腔清新า的空气。他从没有这样舒快过，他似乎嗅到了向未领略的田à土的甘芳气息。
&ุquot;哈哈，谁叫你水乡的入却犯了北方แ人的毛病。倪先生，你不晕船吧？&ุquot;
他怅然回转头来，只见校长的眼睛骨碌骨碌对他转，像躲在树丛中的猫头鹰。他心里想这个人就是他共事的伙伴了。他平时摹拟教师的神态，以为总该是和颜悦色的。可是这校长的脸就证明他摹拟的错误。他又觉得同这校长没有三句话可以谈的，讨论，商量，不像是他喜欢的事。那末，虽说一校三个课堂，还不是各自独立门户么？
焕之心里有点生气，劈口就回说电报这一行没有什么干头。他不曾参观过电报局，只从理化实验室里见过电报机的模型，两件玩具似的家伙通了电流，这边一按，那边搭的一响；这边按，按，按，那边&ุquot;搭，搭，搭"๙。他也没有细细地想，只觉得在"๙搭，搭，搭"的声音中讨生活，未免太没出息，太难为情了。
"刚刚过呢，"后艄那青年农人回答，从声音里可以辨出他与猛烈的西南风奋斗的那种忍耐力。
"๙市面也同城里不一样。固然简陋些，但简陋不就是坏。我觉得流荡着一种质朴而平安的空气，这叫人很舒适的。&ุquot;
"这可不尽然，&ุquot;冰如不觉摇头。"质朴的底里藏着奸刁，平安的背后伏着纷扰，将来你会看出。到底这里离城不远，离上海也只一百多里呢。";
"这样么？&ุquot;焕之微觉出乎意料，脚步便迟缓起来。
"当然。不过究竟是个乡镇，人口只有二万。你要是有理想有计划的话，把它改变成一个模范的乡镇也不见得难。现在有我们这学校，又有五个ฐ初等小学，一个女子高小。只要团结一致，大家当一件事情做，十年，二十年，社ุ会上就满布着我们的成绩品。街道狭窄呀，河道肮脏呀，公共事业举办不起来呀，只要大家明白，需要，那末，就是把那些凌乱简陋的房屋（他举ะ起手来指点）通体拆掉了，从新า打样，从新建造，也不是办不到เ的事。你看，这里的田有这么多，随便在哪里划出一块来（他的手在空中ณ有劲地画ฑ一个圈），就是个很大很好的公园。树木是现成的，池塘也有；只要把田à地改作草地，再搭几个茅亭，陈设些椅子，花不了多少钱；然而大家享用不尽了。"
焕之顺着冰如所指的方向凝望，仿佛已经看见无忧无邪ิ的男女往来于绿荫之下；池塘里亭亭地挺立着荷叶，彩色的水鸟在叶底嬉游；草地上奔跑打滚的，都是自己的学生…心头默诵着"一切的希望在教育"๙，脚步又提得高高地，像走在康庄大道上。
"所以我们的前头很有希望，";冰如继续说。&ุquot;我们的力量用多少，得到的报酬就有多少。空口说大话，要改良国家，要改良社会，是没有一点效果的；从小处切近处做起，却有确实的把握。倪先生，我们一同来改良这个乡镇吧。你家里有老太太，不妨接来同住。你就做这个镇上人，想来也不嫌有屈。"
"刚ธ才我也这么想过。我愿意住在这里，我愿意同先生一起努力。事业在哪里，家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乡；做镇上人当然没有什么问题。"
"那好极了！&ุquot;冰如欣快地拍着焕之的背部；忽然省悟自己้的步调恰与焕之一致，又相顾一笑，说："我同你留心。这里的房子很不贵。&ุquot;
"有三间也就够了。"
这时候，前头两个孩子站住了，望着前方招手，叫道："金家姑姑！金家姑姑！到我们家里去么เ？"
焕之注意望前方，一个穿黑裙的女子正在那ว里走来；她的头低了一低，现出矜待而娇媚的神情，回答两个孩子道：&ุquot;是的，我去拜望你们母亲呀。"๙
声音飘散在大气里，轻快秀雅；同时她的步态显得很庄重，这庄重里头却流露出处女所常有而不自觉的飘逸。
"她是树伯的妹妹。"冰如朝焕之说。
焕之早已知道她在城里女师范读书，不是今年便是明年毕业，因为树伯曾经提起过。类乎ๆ好奇的一种欲望促迫着他，使他定睛直望，甚至带点贪婪的样子。
彼此走近了。冰如介绍道：&ุquot;金佩璋小姐。这位是倪焕之先生，树伯的同学，新近来我们校里当级任教师。这位是李毅公先生，以前见过的了。&ุquot;
金小姐两手各拉着一个孩子的手，缓缓地鞠躬。头抬起来时，粉装ณ玉琢似的双颊泛上一阵红晕。眼睛这边那边垂注两个孩子，柔声说："๙明天你们开学了。"๙
"明天开学了，"๙大的孩子点头，望着她微微显露的两排细白牙齿。又说道："今年弟弟也进高等了，就是倪先生教。&ุquot;
小的孩子听哥哥这样说，抬起探察的眼光看焕之ใ。
昨天晚上，金小姐听哥哥回家带着酒意说道：&ุquot;他们两ä个可称里所说的如鱼得水；你也教育，我也教育，倒像教育真有什么เ了不起似的。其实呢，孩子没事做，就教他们读读书；好比铁笼里的猴子没事做，主人就让它们上上下下地爬一阵。教育就是这样而已。"๙她虽然不回驳，心里却很不赞同，教育决不能ม说得这么เ简单；同时对于那ว个姓倪的，几乎非意识地起了想看看他是什么样子的一种意思。当然，过了一夜，微淡得很的意思完全消散了。不料此刻在路上遇见，想看看他的欲望又比昨晚强烈得多；终于禁抑不住，偷偷地抬起睫毛很长的眼皮，里面黑宝石似的两个眼瞳就向焕之那边这么一耀。
焕之只觉得非常快适，那两个ฐ黑眼瞳的一耀，就泄露了无量的神秘的美。再看那出于雕刻名手似的鼻子，那开朗而弯弯有致的双眉，那钩勒得十分工致动人的嘴唇，那ว隐藏在黑绉纱皮袄底下而依然明显的，圆浑而毫不滞钝ๅ的肩头的曲线，觉得都很可爱。除了前额的部ຖ分，再没有别ี的地方可以看出她同树伯有兄妹关系。从前焕之曾听树伯说起，妹妹是继母生的，继母已经不在了。因而想这就无足怪，就是同母兄妹，也往往有不很相象的。
与女性交接，焕之ใ正同金小姐与男性交接一样，没有丝毫经验。这没有别的原因，只是这种经验不曾闯进他的生活而已。异性的无形的障壁界ศ划在一男一女之间，彼此说一句话，往往心头先就震荡起来；同时呼吸急促了，目光不自在了，甚而至于两只手都没有安放处，身子这样那样总嫌不妥贴。现在焕之ใ想同金小姐说话，一霎间就完全感到上述的情形；但另一方面却觉得与金小姐颇亲近似的，因为树伯是自己的旧友，便鼓起勇气，略带羞怯说道："令兄在府上吧？我应该到府上去，看看他在家庭里的生活。"
金小姐的头微微晃动，似乎ๆ踌躇的样子，终于轻清地回答道：&ุquot;到舍间去，很欢迎。不过哥哥的惯例，早上起来就出去吃茶，午饭时才回，这会儿他不在家里。&ุquot;说罢，拿起小的孩子的手来看，意思是怜惜他生了冻疮。
毅公便点一点头，抢着说道："是的，金先生每天必到如意。就在市街转北，还算敞亮的一家茶馆。等会儿我们不妨去看看。"他无微不至地尽指导的责任。
冰如却最恨那些茶馆，以为茶馆是游手好闲者的养成所；一个ฐ还能做一点事的人，只要在茶馆里坐这么十天半个月，精力就颓๙唐了，神思就浑浊了；尤其难堪的是思想走上了另外一条路，讪笑，谩骂，否定一切，批驳一切，自己却不负一点责任，说出话来自成一种所谓"茶馆风格"。现在听毅公说不妨去看看，颇感没趣，马上想转换话题，便对焕之说：&ุquot;这位金小姐是将来的教师。她在城里女师范念书。&ุquot;
"我知道的，树伯曾经告诉我。"๙
"她很用心教育功课；曾经对我说，人家看教育功课只是挣分数的功课，她却相信这是师范学生最需要的宝贝。将来毕了业，不是一个当行出色的好教师么？"冰如这样说，仿佛老年人夸奖自己的儿女，明亮的含着希望和欢喜的眼光不住地在金小姐身上打量。
金小姐脸上的红晕显得更鲜ຒ艳了，而且蔓延到เ耳后颈间，仿佛温柔甘美的肉的气息正在蒸发出来。她的身体翩然一转侧，笑说道："我没有说过，是你给我编造的。我很笨，只怕一辈子也当不了教师。"
焕之看这处女的羞态出了神，不自觉地接着说："๙哪有当不了的。有兴趣，肯研究，必然无疑是好教师。"
金小姐心头一动；但不知道什么缘故，竟说不出对冰如说的那样的辩解来，只脸上更红了些。说这红像苹果，苹果哪有这样灵活？说像霞彩，霞彩又哪有这样凝炼？实在是无可比拟的处女所独有的色泽。就是这点色泽，她们已足够骄傲一切。
"不是么？倪先生也这样说，可见不是我随便赞扬了。"冰如说着，两脚轮替地踏着泥地，略带沉思的样子。"๙我们镇上还没出过女教师呢。教小孩子，当然女子来得合适。一向用男教师，只是不得已而思其次，是应急的办法。将来你们女师范生出来得多了，男教师应该把教育事业让还你们。"
金小姐忽然想起了，眼睛直注着冰如问道：";听哥哥说，你写了一篇关于教育意见的文章。我想看看。"๙
"你要看么？"冰如有点忘形了，两ä臂高举，脚跟点起，身体向上一耸，像运动场中占了优胜的选手。
毅公插不进嘴，稍觉无聊，走前几步到เ一个池塘边，看印在池心的淡淡的行云。两个ฐ孩子似乎ๆ也嫌站在那里没事做，从金小姐手里挣脱了手，跟着毅公到池边，捡起砖片在水面飞掷比赛。大的孩子第一片飞出去时，水面倏地起了宝塔样的波痕，塔尖跟着一跳一跳滑过的砖片越去越远；最后砖片沉下去了，云影在水里荡漾着。
这里冰如继续说道："就要印出来了。印出来了我给你寄到学校里去。原稿在倪先生那里，他也喜欢看，同你一样地喜欢看。"๙
"是一篇非常切实精当的文章呢！"焕之ใ已经解除了对于异性的拘束，只觉得在这样晴明的田野中，对着这具有美的典型的人说话，有以前不曾经验过的愉快。"里头主张替儿童布置一种适宜的境界，让他们生活在里面，不觉得勉强，不自然，却得到种种的好处。这是一切方法的根本。从它的反面看，就见得现在通行的教育的贫乏，不健全。根据这个见解，我们来考核我们所做的，就很有应受批驳和讥议的地方。乐歌为什么只在教室里奏唱？作事念书到兴致浓酣时，为什么不也弹一曲，唱一阵？身体为ฦ什么เ只在限定的时间内操练？晨晚各时为什么เ不也伸伸臂，屈屈腿？学习理科为什么只对著书本？学习地理为什么เ反而不留แ心自己乡土的川原和方位？…总之，一切都不合适，一切都得改变。"๙
焕之ใ说得很激昂，激昂之中却含着闲雅，率真；秀雅的嘴唇翕张着，由金小姐看来仿佛开出一朵朵的花，有说不出的趣味。她不禁走近一步，用鼓励的调子说："你们可以依据这主张来做呀！";
&ุquot;要的，要的。你刚才谦虚，现在自己表白是我们的同志了。你毕了业，我要你在我们校里任事。男ç学校用女教师，还没有先例，我来开风气。"冰如真喜欢这个ฐ年轻女郎，不料从她的口里能听到老教师所不能说的话。
一种舒适的感觉通电å似地在金小姐心头透过，似意识非意识地想："如果有那一天啊！"๙然而嘴里却谦逊地说："๙我哪里配当你们校里的教师？";
同样的感觉，同样的想头，使焕之ใ燃起了希望的火焰。青春的生命中潜伏着的洪流似的一股力量，一向没有倾泻出来，只因未经触发而已。现在，小小的一个窟窿凿开了。始而涓涓地，继而滔滔地，不休不息倾泻着，自是当然的事。他透入底里地端相这可爱的形象，承接着冰如的话问道："在女师范里还有几时？"
"๙还有一年，今年年底算完毕了。"๙
"明年你一准来同我们合伙吧！&ุquot;冰如这样说，一个新境界ศ一霎间在他心头展开，这比较以前拟想的更为ฦ完善，优美，差不多就是理想的顶点。他把它咀嚼了一会，换个ฐ头绪说道："现在到เ我家里去？她在那里裹粽子。&ุquot;
"好，我去帮同裹。"金小姐把皮袄的下缘拉一拉挺，预备举步的样子，两个黑眼瞳不由á自主地又向焕之一耀。
"你也高兴搞这些事情么เ？&ุquot;冰如略觉出乎意料。
"为什么不高兴？逢时逢节，搞一些应景的东西，怪有趣的。我们住在学校里，太不亲近那些家庭琐屑了；回家来看看，倒觉得样样都新鲜ຒ，就是剪ຘ个鞋样也有滋味。"๙
她像小孩一样憨笑了，因为ฦ无意中说出了孩子气的话。
焕之ใ也笑了，他几乎陶醉在那黑眼瞳的光耀里；接着说：&ุquot;的确有这样的情形。譬如我们不大亲近种植的事情，一天种了一畦菜，就比种田à人有十倍以上的滋味。"๙
"这样说起来，事情做惯了就要减少滋味么？&ุquot;冰如想开去，不免引起忧虑。"我们当教师，正是一件做得惯而又惯的事情呢！"
"那ว不是这样说的，";焕之恳切地给他解释。&ุquot;说难得做的事情有新鲜滋味，不等于说事情做惯了滋味就会减少；不论什么เ事情，要尝到เ浓郁的滋味，一定在钻研很久之ใ后；音乐是这样，绘画ฑ是这样，教育事业何独不然。"
"唔。"冰如点头。
金小姐比刚才略微简便地鞠着躬，含笑说："再见了。&ุquot;又回转身来，举手招动，喊道：&ุquot;自华，宜华，我到你们家里去了。——李先生，再见。"
两个孩子抬起头，拍去两ä手的泥，就跑了过来。毅公也踱过来，殷勤地点头。宜华请求道：&ุquot;让我们同金家姑姑回去吧。"
&ุquot;好的。"๙自华赞成弟弟的意思，像赛跑者一样手脚划动地跳了几跳。
金小姐也喜欢两个孩子伴着走，冰如便答应了。第一步发动时，裙缘略微飘起；右手自然地荡向前面；眼睛薄醉似地张得不十分开，垂注着优美的鼻子；鼻子下面，上下唇略开，逗留着笑意：这个ฐ可爱的剪ຘ影，纤毫不漏地印在焕之的眼里，同时也印在他的心里。
&ุquot;我们走吧。"๙
焕之ใ听冰如这样说，才觉醒似地提起脚，踏着自己้的影子向前走去。
太阳当顶ะ了，田野，丛树，屋舍，都显现在光明静穆的大平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