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菲看见蒙蒙坐的白椅子上放着一本欧阳萸的小说，里面夹满字条，想必是他的书迷。她和他大概正在讨论某一章节，蒙蒙的钢๐笔搁在床头柜上，笔帽都没有合上。
“尽找事让我做难！”老刘ถ说。
欧阳萸在家被称为“弟弟”，小菲还现这个家和“弟弟”没什么过不去，兄姐们都很欢迎小菲，“弟弟”长“弟弟”短地问得小菲气也喘不上来。这是个沉暗、朴素า的家，挂了许多字画，摆了许多陶瓷，小菲猜想一定都很珍贵，因为ฦ它们的色彩、样子都很古很古。房子是从一楼到二楼ä，窄窄地上去，每一层有一个ฐ卧室、一个客厅、一个浴室，三楼顶上还有一间小屋，开门出去是个ฐ平台。欧阳萸的哥哥姐姐都结了婚，分别ี住在一楼ä和二楼，俩人都在大学里教书，娶ດ的嫁的也都是教书的。这是那种不太看重钱的家庭，最看重的是把书读进去，再吐出来，越多越好。
台下第一排空了两个座位。小菲稍微松弛一些：都汉可把她饶了。不过演着演着，观众反应那么热烈，小菲又遗憾起来。至少都汉该看看如今小菲成了大演员，走到哪里都迷死一群观众。他是戏迷，看戏时也许会忘淡个人恩怨，为ฦ她诚心诚意地鼓掌，笑得前合后仰。一想到都汉笑起来的样子，小菲竟有了一些惆怅。难道这一辈子真的再见不到เ他了？
小菲明白了，这位聋老太太是她的外祖母。母亲从来不提她自己的母亲，偶尔一次，她跟父亲吵架时，说她母亲逼她嫁的那个ฐ男人说不定还强过父亲，当时从乡下跑到เ城里，自作主ว张嫁给父亲那ว么个废物。小菲模糊知道母亲和外祖母的冤仇结在逼她裹小脚，逼她退学，逼她嫁人上。母亲的文盲、半天足、守寡，还有一斤黄豆芽吃三顿都是外祖母一手造成。外祖母一看就知道母亲又在控诉她，还拉来个解放军，赶紧ู把脸藏起来，眼皮垂下。
“煮ุ的！”
伍善贞布置了行动方针、接头暗号、紧急联络手段，完全是个老革命。这已经让田à苏菲觉得够快活了，游戏可是玩大了。伍善贞说她的代号叫“小伍”。田à苏菲呢？“小菲”。一切要绝对保密。小菲庄严地点点头，两手的汗。
假如她当时被录取为ฦ演员，她会很出色的，会是全省的明星。或许在某次会演中，被中央或上海的艺术剧院挖掘走了。一个可怕的原因使她一步步错过机运。她和她只有四米距离，讲句悄悄话她都听得见。讲什么เ呢？别怕，忍住，群众运动，忍一忍就过去了。方大姐雍容大度的宽慰和孙百合放在一块儿，小菲只觉得像是嘲讽。她只希望孙百合能抬起头，看见她，看见她眼中ณ的惋惜和同情。
她的罪名是“破鞋”。各个戏剧院里的单身美丽ษ女子十有八九都给安上了这罪名。孙百合至今是单身？
小菲没注意到台上已渐渐站满人。这是她头一次正面做批斗大会的观众。原来各种各样的罪人也能ม形成一个大场面。她突然看见欧阳萸出现在第一排的主角地位。他今天不是陪衬，是台柱子，这是他同伴的等级决定的。他今天的同伴都是些爪牙人物：坏分子，破鞋，三青团员，匪连长之类。仅“破鞋”便有三个。
先是揭，然后是认罪，最后是批判。孙百合在一个个ฐ揭人言之后，抬起头，她的脸色是阴白的，像雪前的天空。目光还是流水行云，那样孤助无援地看着远方。她和欧阳萸该是多合适的一对。就看看他们现在吧，如此狼狈，气韵都是和美的。在孙百合轻声说了一句“我有罪，罪该万死”的时候，欧阳萸扭头看她一眼。小菲心一紧。
他和她是认识的。也许不是一般意义แ上的认识。也许他们彼此从未面晤，但只需要一个神色的交流，就认识了。应该说，就认出了对方。因为他们彼此心里都有个空缺，那个ฐ空缺是留แ给对方的，只有对方能ม恰好填满它。曾经那位恋人也是恰好契合这空缺的形状，为ฦ了欧阳雪也为了小菲，他把它拔了出去。现在连小菲都为他和孙百合做起梦来：他们俩只需一个对视，什么都圆满了。圆满的一对，管它是共同受辱还是分别ี遭难。
然而孙百合没有去注意欧阳萸。
揭欧阳萸的人准备得比较充分，言也显得很专业。因为今天是山中ณ无老虎，所以愤怒的火力点全集中ณ到欧阳萸这只猴子身上。牛皮带也来了，在他头上晃荡。冤家，你可别冒傻气，别ี嘴硬，忍下了咱们吃咱们的“扬州千丝”。小菲在台下不做声地给欧阳萸导戏。就说几声“我有罪，罪该万死”吧！她沉默地提着台词。
他却一点儿不听她的导演，头挣开了按他的手，大声说：“全是断章取义แ！”
“啪！”牛皮带下来了。
小菲尖叫一声：“怎么可以打人？！”
谁理她？牛皮带理她，一下比一下抽得来劲。小菲往台上跳，手刚ธ搭上台沿，就被一双穿草绿胶ด鞋的脚踩住了，还使劲一拧。小菲气贯长虹叫道：“触及灵魂！不要触及皮肉！”
她拔出手来，指甲肯定断了。
下面群众拖住她，把她往会场外面拖。小菲早已๐不同几个ฐ月之ใ前，买煤买米买肉学了最精粹的骂人语言、撒泼方式，怎么溜怎么躲怎么เ顽抗，她都身手过人，想把她拖走，还得费些事。她也跟菜场煤ศ店的泼妇们一样，动不动会指控：“你动手动脚啊，臭二流子，爪子往哪儿伸？”这是男人们最怕的一手，并且小菲既ຂ苗条且丰满，乍看只有三十岁，说人揩她油，指控绝对站得住，马上有群众基础。
台下的乱过了台上。不怕羞的毛病再次援助了小菲。她一脱身便演说起来，叫群众同志们不要上少数坏人的当，改变“文化大革命”的性质。文化、文化，毛主席提出“文化大革命”，难道不是让我们用文化来革命吗？解放军还给国民党俘虏袁大头呢，放他们回家种田！打人的人，就是和解放军对着干，是反对共产党反对解放军！她中ณ气足音量大，台词功夫、表演激情这时使她英姿飒爽，充满鼓动性说服力。有人说：“哎哟，真像《秋收起义》里的女政委！”
“同志，你看得一点没错，我就是女政委！”
人们忘了刚才她几乎ๆ满地打滚，都偶像崇拜起来。小城市就这点好，名气是很方便得来的东西，小小名气可以让你做大名人。名气也给你不少方便，像小菲这样造造反派的反，一般人就毁了。她却形成了台下的一股势力，都对台上说：“对嘛！‘文化大革命’，就不应该动武嘛！”
孙百合看一眼小菲，什么表情也没有。她此刻被忽略๓了，梦游似的站在那里。这时小菲看见她转过脸，眼睛搜寻着刚才挨了揍的那个ฐ人。她看到了欧阳萸。这是一个ฐ什么样的交叉点？欧阳萸鬼使神差地也转过脸，看见了她。俩人的目光都没有在彼此眼睛里逗留แ，但这就够了，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小菲都为他们感动。
俩人形态狼狈，用群众的话叫做“丑态百出”，但俩人都认出了对方形态之外的那ว个人。他们俩是不是还有缘分同上一个“批斗ç台”呢？假如连这点缘分都没有，茫茫人海，他们怎么เ再相遇呢？小菲想象着这样一对男女，像是各自坐在对开的火车里，从打开的车窗看见她或他就在对面，火车却开远了。这就够了，够他们从此魂系梦牵。
搬进来的两家人一前一后添了小毛头。原来外面大闹革命里面该生什么เ还生什么。电影院关门，剧院开门的也不多，夜晚没什么เ消逍，所以连快近中年的夫妇们都生起孩子来。小菲和另外两个主妇在厨房里生了三个煤炉，她看看很悲哀：自家锅里的内容越来越惨淡。不管小菲怎么抠得紧ู，钱花到每月中旬ຒ就所剩无几。她到菜场的时间从一大早ຉ改成下午。下午菜虽糟价钱却很好，一百斤ภ雪里红只要四块钱。她把雪里红泡在浴缸里搓洗，在阳台上牵起一根根绳子，晾干水分后，再把它们放回浴缸里揉盐。天气冷到了近零度，她脱下鞋袜，高高挽起裤ไ腿，跳到เ浴缸里用脚去把盐踩匀。浴盆给染绿了，邻居主妇们抱怨以后怎么用它泡白床单呀？小菲脸皮厚一厚，向她们低声下气地笑笑。抱怨就抱怨去吧。小伍上门来看她，她送了小伍一包腌熟的雪里红，一包晒制的梅干菜，小伍立刻要做她徒弟。小伍和白头翁老刘断绝了夫妻关系，仍像曾经和她父亲、母亲断绝关系一样，拿得起放得下，做小菲的主是照做不误。
“看你们团，打倒那么多演员，连马丹ล都完蛋了，你还不识时务，不站出来和欧阳萸划清界限！他那个人永远不会翻身了，这话我今天说了摆在这儿！”
小菲一块一块地串ธ萝卜条。她要把过冬的吃食都储足。看起来哪里都可能ม造反。万一菜场管理委员会把反造大了，关了菜场，不准农民进去卖菜，真要喝一冬天白粥了。白粥也不错，眼下是一斤白米只给八两，另外二两是高粱面或玉米面。她用缝衣针ฤ引上线，扎进萝卜条，如同串珠子。让小伍领导她吧，她的劲头都攒在过日子上。
“你们新า上任的导演很器重你，你这样思想糊涂，要不了多久，你也得跟马丹ล一样，扫厕所去。”
“我怎么เ糊涂了？”
“欧阳萸有什么好？待你好过吗？你为什么不跟他划ฐ清界限？！”
“怎么个划清法？”
小伍以为小菲是不懂具体技术问题，便说：“很简单：贴张申明，申明你和他从思想上划清了界限，假如你能揭一两ä桩事实，为ฦ然更有说服力。”
“什么事实呢？”
“他在家的言论，反党的，反社会主ว义的，资产阶级情调的。”
小菲的手冻得鲜红，快得跟机器似的。她母亲说她手笨，现在让老太太看看！穷日子是最好的培训班。“我记不住。”
“记不住什么呀？”小伍问。
“记不住他的言论。”
“说你糊涂你还不高兴。你自己้不要前途，小雪的前途怎么办？你去她学校打听过吗？她已经不上学了，天天混在街上！”
小菲的针线和萝卜条全定住了。“你怎么เ知道？”
“我儿子说的。小雪去学校让人泼垃圾，上厕所别人就把门从外面锁上，进教室门上架一桶脏ู水，她一推门淋一身。你心全在欧阳萸身上，孩子给人当落水狗打你也不管！她不混在街上去哪里呀？你跟欧阳萸一划清界ศ限，给小雪转一个学校，把姓改成田，全清白了。”
小菲想，十六岁的女儿会在街上干什么เ？终于搞清了，女儿在外面居然和人打起群架来。一个ฐ文弱雅致的女孩，参加到斗ç殴的乌合之众里去，小菲简直要崩溃了。她当着母亲面就给了女儿一个ฐ耳光。简直不用任何反应时间，母亲一个耳光已๐打到เ小菲脸上。“有本事到外头去揍那些野种去！问都不问，上来就打！我一把屎一把尿捧大的，含嘴里怕化搁头上怕摔，你想打就打？！”
“妈，小雪就是你惯坏的！”
“我就一个ฐ孙女，我惯坏了她，你们巴๒眼看着！你做哈巴๒狗上来请我惯坏你，我都懒โ得！”
母亲告诉小菲，欧阳雪只要出门就挨打，因此和一帮同类孩子纠结在一块儿，其中一个孩子挨骂，大家都帮他骂回去，谁挨打大家也一块儿还手。
“这个ฐ世道就是看哪个狠，哪个做主子；哪个肉蛋，哪个ฐ让人踹。都是狗，狗眼看人低，老子走背运，伢子们就给这些狗们咬。人心坏掉喽，剜出来撂到เ马路上蛆都不拱。欺负伢子们？我是老了，舞不动大关刀了，不然我跟伢子们一块儿打去！巷子里的人也想欺我伢子吔，我堵到他们门上去骂！我一辈子不会骂街，恨毒了骂街泼妇，现在泼妇吃香啊，我七十岁学做泼妇也不晚啊！骂得他狗头都不敢伸！”
小菲现母亲大冷天地打开窗子、门，人在和她说话，声音、神情是在和外面人说话。欧阳雪不断ษ给外婆逗得偷乐，女孩的性情变化很大，外向许多，不那么爱面子了，否则小菲今天的一耳掴子一定会导致几个ฐ月的母女关系断绝。
小伍教育了小菲一下午，其他都可以做耳边风，有一句话是有用的：把欧阳雪的学校转一下。反正都不上课，无所谓教学质量，只图四面墙把她圈在里头。十六岁的女孩子，什么เ都干得出来，小菲深知这一点！当年她就是在十六岁的一天夜里变成了革命者。而动机很不上台面，就为ฦ丢失一件毛衣。
欧阳雪的新า学校在军区附近，是靠都副司令的关系进去的。学校里都是军人子弟和农民子弟，不很清楚城里人的事情，所以欧阳雪从此不到เ大街上放羊去了。问题是学校远，她得在学校食堂搭伙，只好把她每月的十二元生活费拿出一半，叫她自己去统筹荤素า营养。一个星期后。她问小菲要钱，说六块钱饭票已๐经吃光了。
“你吃什么了？一星期吃掉那么เ多钱？每天才吃一顿ู中ณ饭！”
“妈妈现在跟个卖瓜子的小老太似的，就知道点票子！”小雪笑嘻嘻地说。
她是欧阳家的血脉，一点不错。她买米粉肉、蒸丸ฤ子、油炸花生米宴请同学。谁跟她借饭票她都答应，事后就忘。有时一份糖醋排骨从打饭窗口还没端到餐桌上，一路都让同学们抢光了。
小菲只好每天给女儿带饭盒，跟她说，对不起你同学了，再请客就欢迎大家一块吃冷饭。
第二个ฐ月老师找到家里，说学校要去农村军训，每个学生交的十块钱伙食费早收齐了，只差欧阳雪的。小菲说她一个ฐ礼拜前已经把钱给了女儿了。两ä头一对证，什么都明白了。老师走了后，小菲把女儿叫来。女儿已亭亭玉立，比她高半个ฐ头，总不能动辄就揍，再说她揍女儿等于揍自己。母亲总是以一巴掌还一巴掌，并且手比她打女儿要辣得多。
“你们学校下星期要下乡拉练，对吧？”
“妈妈你什么意思？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我什么เ意思？我脸没处搁！”
母亲在外屋怪声怪气地呼一声：“噢哟！”
女儿不说话了。她以为她不说话也厉害得很，她妈妈也怕。小菲冷冷一笑：“我问你，你下乡吃什么？”
她不说话。
“十六岁的人了，还撒这种小儿科的谎！”
母亲不愿意听了，在外屋说：“我听着呢，她撒什么เ谎了？小雪你嘴呢？不会回吗？人家赖你撒谎你就那ว么เ肉蛋？这年头，给你个罪名你就顶回去，不然，它真成你的了！”
小菲不理睬母亲。她示意女儿站好，规矩些。她放轻声音。
“没大脑啊你？你把钱弄没了，总得跟我交账吧？你现在怎么เ交账？”
女儿又不说话了，这张漂亮脸，活脱脱的少年欧阳萸。一阵歇斯ั底里上来，她不知想使劲抽她还是使劲搂她，她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
母亲在外屋说：“看这个没用场的，自己哭了，也配做个ฐ妈！”
欧阳雪毕竟心软，小菲哭那么痛，她投降了，说以后改正，再不乱花钱。她见小菲委屈冲天，忍不回去呜咽，便走到她面前，蹲下来，从下面看小菲的脸。女儿让小菲哭得溃不成军，摇她、哄她，赌咒誓，再也不惹妈妈伤心。她说自己罪该万死，明知道爸爸工资停，还拿钱请她的“狗崽子”朋友们下馆子。小菲本来已让女儿劝得差不多了，想见好收场，一听她把钱花到这桩没名堂的事情上，呜咽着说：“谁让你动的？站好！”
女儿赶紧乖乖靠墙根站直。
“现世哟！”母亲在外屋说，“邻居听见真牙假牙都笑掉了。”
小菲只管自己呜咽。她想那ว十块钱能ม买两百五十斤ภ雪里红，够吃两个半冬天；八分钱一斤的猪腿骨，可以买一百多斤ภ，炖多少锅汤啊，汤里可以煮ุ多少萝卜、豆腐，够爷爷和欧阳萸滋补多少天？就算花到猪油上，也能买十好几斤ภ。猪花油四角一斤，猪板油八角一斤ภ，炼一大缸，可以烧多少梅干菜？吃不起梅干菜烧肉，用猪油、酱油、糖蒸出的梅干菜，爷爷和欧阳萸都爱吃，这下子十好几斤ภ猪油顺水漂了。
“你这个败家子……”小菲呜咽地骂。
母亲在外屋接话：“对啊，把一件新า棉祅脱给拍花子的，把一件毛衣也脱给人家，还跟我撒谎，说人家借去穿了。没法子赖了，就偷着从家里跑出去，闹革命去！”
小菲叫一声：“妈！……”
“今天我老太太是‘揭老底战斗ç队’！你伢子也看看，她败家子的根从哪里生出来的。”
小雪又忍不住了，咬紧牙关，抿紧嘴唇地笑。
“还有脸笑！……”小菲气得长嚎一声。
“邻居们听见说：哎哟，伢子真会教育她妈，把她妈教育得直嚎！”母亲大声说着风凉话。
从那以后小菲把欧阳雪学校里需要交的钱直接交给她班主任。女儿常常来看爷爷，把爷爷布置给她的英文、中ณ文功课交过来。她功课做得很好，但一看就知道她根本不用功，爷爷给她批分数她便说：“没用的，以后学校里取消分数制了。”
爷爷还是笃定而安详，说：“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