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的时间，我在教务主任的介绍下见到了曹前。他推门走进办公室，寻常的学生模样，晒得黑，头发有些毛乱，藏蓝色的长裤ไ盖住鞋面。
教务主ว任对他说：“这位就是电视台的李编导，她负责这次的拍摄。”
我就着茶杯朝曹前点点头算是招呼，一边忙于吐掉嘴里的茶叶。
教务主任身子侧向他，用长辈的语气：“怎么เ样？家人都讨论过了吧。有什么เ具体的想法可以对李编导提的。不必紧张，也别有什么思想负担。这又不是一件坏事。”
仿佛仍有拘谨，男生目光垂向地板不说话。
“那等放学我们先去你家实地看看吧，”我接过话头“前期的提纲眼下还在准备，所以特别需要听听你们的要求。尤其是我想和你哥哥聊一聊——”
“但我哥他不太方便聊天…”他这时打断ษ我。
“不是真的要‘聊天’，”教务主ว任插进来解释“编导总得先见见你哥哥，毕竟这次拍摄的主角是他。”见男生动了动嘴吧却没作声，她淡淡地皱起眉头。
“听班主任介绍，弟弟成绩一般，不太上进，其他方แ面也没什么拔尖的。”等曹前离开之ใ后，教务主任对我说。
我理解她的意思“不要紧。如果我打个报告上去，说这次的主题是‘背负残疾兄长的愿望，弟弟发奋图强’这种故事，反而不会被批准啊。”
教务主任很快笑着“确实，那样太老套了。”
我坐在驾驶座里，没一会儿发现了放学人群中的曹前。像每个傍晚都会出现在马路上的学生一样，书包侧袋塞瓶饮料，习惯性驼点儿背，看见我之ใ后才板直起来。他流露出很明显的局促神情，在我招呼他上车时，他虽然先碰到副驾驶一侧的门把手，最后却是打开后排的车门钻进来。
沿着高架从南往北开，下了桥以后仍有一段路，感觉车内的气氛过于紧绷了，我回头看一眼。
“平时怎么上学？坐地铁ກ？看你家离学校也不算近啊。”
对于我突然的问话没准备，男生条件反射般“啊？”一声，接着才放低声音：“…我骑自行车，大概ฐ半个ฐ小时多点儿。”
“啊，那也挺长时间的吧。”
“嗯…”“父母还在工ื作吗？”
“妈妈几年前申请了提前退休，爸爸还没有。他在厂里上班。”
我点点头：“听说你比你哥小八岁？现在读高二？高一？”
“读高一。”
“那ว家里的事——照顾ุ你哥哥之ใ类——都是妈妈在忙了？”
“嗯。”“很辛苦吧。”
“嗯。”始终一致的回答。
我抬起眼睛从后照镜里看了一眼。男ç生脸朝着窗外，入夜后路两旁้打起间隔的灯光，跳过男生的眼睛落在鼻梁两ä侧。
月初ม接到新企划，确定下期特辑为关爱残障人士的纪录片。当时我刚ธ从外省追踪采访了几个ฐ月回到家，累็得散架，但得到เ上司称赞说播出后的反响很好，他用虽然官腔可仍然颇具蛊惑力的口吻做结尾“有前途啊，小李，好好加油！”同事也传来若有似无的风声，暗示似乎ๆ我若保持这副势头，年末时离晋升也不远了。
她们拿稍带酸意的口气搭话着，凑近我的电å脑แ“唷，这家人就是下期的拍摄对象？”
“嗯，是这位，”我伸出手指“这边的哥哥。”
“是么——他怎么了？”
“唔，他是…”我翻开手边的资料夹“小时得过小儿麻痹，落下了残疾。”
对方愣了愣，随后毫不避讳地笑着“啊，就这样？听来还真普通呀。”
“确实是。”我点点头。
“哦，但有你出手的话肯定不同了。红人哦，完成后一定要让我们好好观摩学习一下哪。”
我笑笑，用鼠标关闭了图片窗口。
“到了。”曹前说。
车停在一片小区楼房前，时间颇为ฦ久ื远的老式小区，不过骤增的私家车还是把狭窄的过道占据得满满当当。
我跟着曹前走，直到他停在一户门牌前“就是这里，我家在二楼ä。”
我仰起脖子“唔，那儿啊。”
“小心这里有个铁钩๗。”曹前推开底层铁门“之前我哥还被它磕破过…他这人原本走路就不怎么利ำ索了。”
他先几步走上台阶，书包蹭着扶手栏杆，发出嚓啦嚓啦的声音，像藏着十几只蝉虫的翼“但我哥心里很清楚的。他什么เ都知道。”
包括肌肉萎缩在内的后遗症，带给病患的多为身体机能上的损伤，一般不会对智商产生影响等等等等，这点儿我当然也明白。但实际接触后，曹前的哥哥仍比我想象中更严å重。他几乎完全丧ç失劳动能ม力，说话吃力且浑浊不明，必须ี依赖家人的翻译（回忆起曹前最初在办公室里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而想象着把这样的病患推到เ镜头前，他伸着已经畸形的双手努力要表达什么，连我也觉得那ว未免是过于凄惨和不人道的景象。
“唔…单从哥哥本身作为切入点的话确实是很不合适的感觉…”后来遇见上司，他问起新专题的准备进度时，我回答说。
“那其他的，比如家人方面呢？”
我回想起两ä位普通平凡的老人，脑海中ณ又浮ด现曹前的样子。到家后男ç生一直待在厨房门口，我偶尔瞥去才注意到เ那里还有只小猫。猫凑着食盘在吃饭，曹前蹲在一旁。而当时看见这一幕的我好像也顺便问了句：
“家里有养猫？”
“哦，是，是。”做父亲的赶紧站起来要把它抓来给我看似的，在我连忙表示ิ不必要时他又坐到桌边“养了两个ฐ月。曹前带回来的。猫也乖，就是坏了一条腿，但不招事，所以养就养着了，况且他哥也特喜欢。”一直抱着异常谦卑以至于悲伤感觉的老人，在访问过程里絮絮说着感谢和哭诉的话，所以关于“猫”的部ຖ分，也只是一笔带过般简短而已๐。
——回想起这一幕
“听说是你抓来的？”我问曹前。
“嗯，它那时刚ธ生下来没多久，小得一丁点儿，躲在轿车底下叫了几天。”
“有爱心啊。”我惯性地夸他“小猫很娇嫩的。”
带着导演和摄影师上门做准备，一周后我第二次来到曹前的家。人一多，显得空间愈加小，我退到เ厨房。曹前也被母亲支使去泡茶，他从吸油烟机上的厨门里找到茶叶罐头，一边若有所思地点头：
“开始只是顺道去看它。我总感觉它活不长似的，但又不敢带回家，怕我妈发火——”
这时出现的曹妈妈从后面敲男ç生的头“你不要把我说得那ว么凶呀，养猫养狗本来就不是小事，你们这种小孩脑子一热又不考虑后果的。”曹前不理，继续往下说：“那ว时我想买火腿肠喂它，但店里的老板娘又说那么小的猫吃不了这些。”
“哦是吗？没法消เ化？”
“也许吧…后来有天我路过那ว辆轿车旁，猫却突然跑了出来，跟着我，一边叫一边绕着我转…那ว天刚ธ刚下过雨，我猜它大概ฐ真的太冷了吧，就觉得干脆ะ带回家算了。”
“我说吧，脑子一热，冲动的。”曹妈妈在一旁้很肯定地说。
“是认识你了，对你有感情了啊。”我转向曹前。
“这杯给您。”曹前将一个ฐ玻璃杯递过来。
“哥哥也喜欢它？”
“是啊，幸好哥哥也喜欢。你知道他不方便活动，但小猫又喜欢跳在他腿上睡觉。我想也好，算是个ฐ伴。”曹妈妈回答我。
“上个月我哥还让我们买超市里那种罐头里的猫粮给它吃，为这我妈还跟他生过气。”
曹妈妈从柜子里拿出猫粮罐头来给我看，一边说：“其实这些花里胡哨的有什么用，都是浪ฐ费钱。以前养猫，馒头青菜甚至油条，杂七杂八什么没有，不照ั样喂大了。”
而原先不知躲在哪处的小猫闻到罐头的味道，很快出现在我们脚๐边，喵喵叫着，蹭人的裤腿。
我这时才稍微看清它的长相。寻常的小白猫，除了背上落着块黑斑á。小，也瘦，三角形的脸，显得耳朵分外大，一片粉红色。而醒目的是右前腿，大概是被什么เ压折过，在末端朝里拐，好像捧着个数字“7”
“好在还能跑能ม跳的。”曹前一边对我说明，一边蹲下身擦干净它的眼角，念一句“脏ู鬼”
猫回答般叫了声，声音很纤细，浅得好像没擦干净的粉笔字。
“明天就正式开拍了，”我放下茶杯“因为要持续跟拍两ä个ฐ月，接下来我就不跟着了，之ใ前留แ了手机号码给你们吧？反正有什么เ问题，直接打电话给我就行。”
“明天哦，”曹妈妈露着几分期待，又仿佛有些紧张，用手指扒着头上两ä枚铁丝发夹拔下来后重新า夹回去“不不，不会的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我翻着包找出几页ษ文件“这份提纲留给你们吧——之前在电å话里确认过的拍摄大纲。”
老人接过来扫了个开头，曹前也凑上来，然后趁着母亲跟我说话的空隙，把提纲拿到手里悄悄地看：
“…主角和猫一起生活的…”直到他小声地念出来。
我朝他看一眼“嗯，这次要把你哥哥和小猫放到一起来拍摄，简单说，就是拍一个ฐ讲述他们俩怎么เ‘一起生活’的故事。以他们俩为主ว角。”
“是吗，和它一起？”曹前重复一遍。
“不用担心，”我微笑着“观众看了一定会很感动。”
在上报时也顺利获得批准的主题，上司显得尤其满意。“特别是女性观众肯定最爱这类题材。动物与人，又都有残障的共通点，这样不会太突出悲惨的气氛，还能ม加倍煽๓动到เ观众的情绪，比简单拍摄一个ฐ人物要好多了，”他对周围说“可以期待一下收视率吧。”然后转来拍我的肩“这次也很不错哦。”
“没，”我连连摆着手“其实还是您提醒的。要不是之前您说从他家人方แ面考虑看看…”
“呵呵，是吗？我说的啊？功劳又归我了哦？”上司扬着语调，听起来还是高兴的。
临走前，曹前父母将我们一行送到楼梯口，两位老人又显出激动的样子，用了几乎ๆ很大的力气，曹前母亲握住我的手，说话中ณ涌现哭腔“全靠你们帮忙了。他哥哥…已๐经好久没有地方接纳他工ื作了。街道里也说他的伤残程度太高，所以没法安排。残联我们也一直在跑，对方虽然一直说再等等，但我们也不抱太大希望了，他那ว副样子，连我也想不到有什么เ是可以做的，但每个月380่多块救济金实在是太…他毕竟才20่刚ธ出头啊…所以如果电视上播出后，能够有什么机会…我们也不多期望别ี的，但至少能ม找到份工作…总之全靠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