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不烫?”他问。
“喂,喂…”对方有点不耐烦,许鉴成咽口唾沫,终于张开嘴,电å话却已经挂断了。
下半年,他开始转运,新า主管毫无预兆地给他委以重任,出差的机会又多起来,有时还要回中国。他和向晓欧还在为了孩子“汗滴禾下土”,老实说,经历过大半年的“广种不收”,他开始喜欢隔段时间出去几天,在旅馆里起码可以安安稳稳一觉睡到เ天亮。
“还好。”
奇怪的是,在最有理由分道扬镳的时候,他们却雷打不动。当年外公被关牛棚,外婆去送棉衣,被灌输思想要求划ฐ清界限,她不耐烦起来,大放厥辞“界线老早划清了,我站他那ว边,不然怎么嫁给他”,亏得牛棚已经客满,否则也会被请了进去,外公听了大惊失色“你以为红卫兵小将是我,由得你胡说八道的吗”,背地跟人显摆“我这辈子做过最聪明的事,就是娶了这个ฐ老婆”,羡煞ย一帮牛鬼蛇神。
喜贴…酒席…祝贺电å话…
他开门,扶她进去,允嘉ล一手把着门一面忘不了叮嘱,“把这个放到冰箱里镇一下,香槟要冷的才好喝…”指指酒瓶,“这可是好牌子…等会儿我们来庆祝…”
“再去签。”
“你没告诉我啊。”
“算我红包该包多少啊。一千五以下就一百,一千五以上就两百。”
乡下人规矩重,所以房子要好好装修,向家说两年前才装修过,不行,要生“长孙”的“长房长媳”怎么能一进门就住旧ງ房子?最后达成的协议是装ณ修一个房间做新房,要吊天面,要铺地毯,要重新置办家具。
他看了看,那好像是最近流行的一种时装照ั,就是穿上三四十年代的服装,弄点留声机老黄历美女月份牌做背景,然后把照片涂成黄不黄绿不绿灰不灰,叫做什么“怀旧”。班里很多女同学跟风去拍,回来都说“找到了张爱玲时代的感觉”,尽管没人解释过“张爱玲时代”到เ底是什么感觉。
经济基础促进了上层建筑。诗人得了闲,正好有个在出版社上班的老同学邀他一起帮着编书,就去了。天下文章一大抄,剪剪贴贴就一本,老同学说“编什么เ都可以,只要和女人沾边,她们的钱最好赚”。于是先编一本教女人化妆的,然后编一本教女人穿衣服的,编一本教女人减肥的,编一本教女人烧菜的,又编一本教女人挑男人的,还有,当然,编了一本书教女人怎么看住男人,编完了给自己老婆先看,昔日管他叫“老师”的文艺女青年随便翻了几页ษ,打个哈欠,“做女人真累”。半年下来,案头堆起来像模像样,也卖的有声有色,灵光一闪,冬眠的创作细胞文艺复兴,于是在编丛书的最后一本、教离婚女人振作神、积极寻找第二春的书同时,重旧业写起诗来。纯文艺的书很缺乏市场,但老同学看着他帮着赚了不少钱的情分上,还是尽力替他出了。
鉴成只觉得腿上一阵剧痛,眉头一皱,被允嘉ล趁机把手从他手里抽了回去。
允嘉抬起头来,扁了扁嘴,“他喝醉了,发酒疯,我们就打起来了。”
鉴成好奇地看看,不由佩服起允嘉ล花腐朽为神气的本事,她没说错,那位陈先生的确看着很朴实、很随和,朴实随和到เ如果不掏出几张分,应该没有哪个女人会多去看他一眼。
“嗯,”允嘉点点头,良久,笑笑,“气得我妈一个劲骂我黑良心。不过,我讲的都是真心话啊。”她转过头来,神情里反而透着几分得意。
他舔舔嘴唇,忽然想到完全可以跟喇叭花借钱再打一次,一转念,心里又有点灰:说不定,赵允嘉ล本就不想跟他讲话,不是自讨没趣吗?这么一想,还是算了吧。于是,他摇摇头,回家去了。
“多少钱?”
向晓欧“扑哧”一声笑了,“随便你吧。”
允嘉原先在专心致志地画ฑ脚๐印,听了他这话,回过头来,看看他,再看看自己的手表,“买表干什么?”
他替她把袖子卷上去,“其实——其实,你妈用不着这样的,反正我爸跑都跑了,一切都推到他身上去,人家再凶,脸皮一厚,也不见得真敢拿我们怎么样。”
“要新马泰全套豪华游,不要到新加坡打个圈就回来的那种。”
“等到她主动跟你讲,说不定就晚了!”汤骥伟突然恍然大悟般地话锋一转,“我明白了,你就是希望高俊盯上你妹妹,调虎离山,是不是?”
后妈现在已经把“为你打开一扇窗”换成了邓丽ษ君的靡靡之音,允嘉也跟着唱得起劲,浴室里铺了瓷砖,有点回音,听上去效果更好,於是她加倍赖在里面不肯出来。
三班副班长在紧ู要关头表现了卓越的应变能力和凛然的大将风度,等骑到他们面前,不过几秒钟时间,他已经完全把表情调整过来,泰然自若地同八班班长和劳动委员交换了礼节问候,甚至还说了一句“今天真冷啊”,然后又泰然自若地往前去了。
允嘉叫了起来,“不是刚才还说有y只兔子的吗?怎么一下子变成35๓-x了呢?”
“嗯,她们说你比我们班的男生都长得好看。所以我让她们多看两眼。”
“为ฦ什么要我让她?”
嘉嘉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嘉嘉早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后妈去了深圳后,他就和她失去联络,上次回国给赵诗人的地址也是旧ງ的。
嘉嘉ล走了那么เ久,他居然今天才知道。
十月二十六号晚上十点二十分,美国时间下午五点二十分,他在心里一遍遍机械地念叨那个时刻。当时,他在干什么?他在哪里?
突然,像有一道闪电在眼前划过,他猛地站起来,跑进书房,打开电å脑,调出去年十月底从洛杉矶回纽约的机票记录,那次回来,就是十月二十六号,降落时间是四点三十分。
他记得那ว回飞机晚点了足足一个小时,美国时间下午五点二十分,他应该还在空中。
他记得那天,在肯尼迪机
场上空,飞机一遍遍地盘旋๙,就是不肯降落,他头上那块疤突然没来由地痛了起来。
许鉴成伸手额头,什么反应也没有。那一次,是那块疤最后一次作痛。
会是偶然吗?还是注定的感应?
有人说,一个人离开世界ศ,灵魂会收集从前的脚印。陆地有海ร洋分隔,天空却是相连的。会不会是她的灵魂在即将离去之时,从世界的那一头千里迢迢而来,在他的头上踩下最后一个ฐ脚印?
那是她在他身上留下的记印,所以她要再看一看。那天,他的疤痛了很久;她是不是有点舍不得?
他坐在书桌前看天色渐渐暗下来,太阳一抖身掉到了远处的屋顶下。还是冬天,天黑得早ຉ,对街的人家一户一户点起了灯。丈母娘在厨房里做晚饭,锅碗声响个ฐ不停,向晓欧今天去健身,要七点多才回来。
去年差不多这个ฐ时候,允嘉问他,“你什么时候再到เ英国来?”
他为ฦ什么不去呢?当时去了,无论发生什么,结局如何,最起码可以多见她一面。
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保重”,他说“你也保重”;她叫他保重,自己怎么会弄成了那样?
他猛地一把推开椅子站起来,把书桌上一叠书本文件齐刷刷地朝地上扫去,然后又是一叠,再一叠,有些书很大,掉到เ地上“扑通通”作响,他却还像觉得响声不够,抬脚๐用力地把它们朝房间四处的角落踢过去,一本本撞到墙停住为止,仿佛那些书就是他自己้。
向晓欧推门进来叫他去吃饭时,惊讶地张开了嘴,“你…怎么เ了?”
他从满地乱ກ七八糟的书中间慢慢回过头,看着她,无力地说,“她死了。”
“她?”
“赵允嘉ล死了。”
那天他没去吃晚饭,一直坐在书房的黑暗里。门虚掩着,隐隐能ม听得见客厅那ว边饭桌上丈母娘在和向晓欧说话。
“哎哟,怎么会这样?”丈母娘很震惊的声音,“多大年纪?”
“比鉴成小几岁,应该…三十岁吧。”
二十九岁,他在心里说。允嘉小他四岁,还在的话,应该三十岁,可是她不在了。
今年他三十四,她还是二十九。她再也到不了三十岁;十八岁的时候她说女人二十一岁最漂亮,到三十就老了;她永远也不会老。
那时候她想当明星,想嫁有钱人,想如何如何,他觉得她做什么事都急不可耐。会不会是命里注定她只有二十九年,所以一生都被时间鞭策着?
“啧啧…”丈母娘长叹了一口气,“白发人送黑发人啊,从前看她演的电å视,小姑娘长得蛮漂亮的,怎么…”又叹一口气,“作孽啊。”
外间静默一会儿,她们开始讲别的话题。向晓欧叫她妈以后做番๘茄炒蛋不要用蛋黄,光用蛋白。
“那ว哪能吃呀?”
“习惯了就好,蛋黄吃下去都是胆固醇。”
“蛋黄呢?”
“扔掉吧。”
“那多可惜。”
“美国**蛋最便宜了。”
“对了,隔壁陈先生的爸爸说法拉盛有家中餐馆的桂花酒酿圆子做得很正宗,我把地址抄下来了。你不是老说想吃酒酿圆子吗?”
……
门缝里透进来一线光,斜照在地毯上,外面像是另外一个ฐ世界。在番茄炒*โ*โ蛋和酒酿圆子中间,赵允嘉死了。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晚上,向晓欧进来,已๐经换了睡衣。她打开灯,问他要不要吃东西,他说不饿。
“我给你下点面吧。”她的脸色微微有点生硬。
他摇摇头。
她还是给他下了碗面端过来,另外几碟晚饭的菜做浇头。
他当着她的面吃了两口,再也咽不下去。
“我待会儿再吃。”
“我去睡了。”
他点点头。
向晓欧转身出去,又回过头来,看看他,犹豫了一下,说,“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他也看看她,又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