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叙安身子微微前倾，眼里却隐约浮起奇异的神采：“六少，程家有一位小姐待字闺中，听说虽然自幼在国外长大，可是人品样貌皆是一流，更颇具才干，程家虽有兄弟四个，程允之ใ竟称许这位年方及笄的小姐为程家一杰……”他话犹未完，只觉得慕容沣目光凌利ำ，如冰似雪一样盖过来，但他并未迟疑ທ，说道：“六少，联姻为眼下最简捷的手段，如果与程家联姻ี，这天下何愁不尽归六少？”
静琬以为他是说笑，因为ฦ日常他也爱自己开了汽车带她出来兜风，于是微笑：“转一圈就回去吧。”汽车顺ิ着路一直往北去，两条孤单的灯柱在路上，前方只是漆黑一片，过了一会儿走上了公路，川流不息的汽车往来，原来都是运输军需的车辆，倒还是十分的热闹。静琬因为白日心力交悴，此时车子又一直在颠颇，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何叙安道：“六少难道真的打算与昌邺๐政府划ฐ江而治，只安于这半壁天下？”
静琬拿了块窝窝头，半晌咽不下去，她的衣服都是半湿，叫火烘着，慢慢腾出细白的水汽，因为暖和起来，人也渐渐的缓过劲来。剩儿也累极了，一边烘着湿衣，一边靠在墙上就打起盹来。外面风雨之势渐小，严世昌说：“等到天亮，这雨大约也就停了。”静琬微笑说：“但愿如此吧。”严世昌胡乱ກ吃了几个窝窝头，正拾了些枯叶往火中添柴，忽然腾得就站起来，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
尹太太温柔的抚着她的鬓发，她忽然眼中泛起泪光来：“妈，我好害怕。”尹太太怔了一下，旋๙即笑道：“傻孩子，这有什么好怕的，姑娘长大了，都要嫁人的啊。”静琬却像是要哭出来了，紧ู紧ู咬着下唇，忍着眼泪。尹太太心底不由着了慌，忙道：“好孩子，许家上上下下，你都是很熟悉的，就像是咱们自己家里一样，而且都在这城里，以后你要回来，也方แ便的很啊。”
这里本来是一位外国参赞的别墅，厨房里样样很齐备。她虽然是一位千金小姐，可是因为ฦ曾经留过洋，倒颇有些亲切之感。随手取了碗碟之类的出来，又拿了鱼子酱罐头，对慕容沣说：“劳驾，将这个打开吧。”许家平就在门外踱着步子，慕容沣却不想叫他进来，自己拿了小刀，在那里慢慢的撬着。他甚少做这样的事情，可是现在做着，有一种极致的快乐，仿佛山外的事情都成了遥远的隔世，唯一要紧的，是替她开这一个罐头。
到เ了八月里，婚期渐渐近了，这天本是过大礼ึ的日子，所以尹家一大早就忙开了，静琬也很早就起床了，家里的人都忙忙碌碌，独她一个人反倒像是没有事情做了。吃过了早餐，只好坐在那里看母亲清点请客的名册。家中ณ里里外外，已经装饰得一新า，仆人们正将彩带小旗，一一的挂起来，所以看上去喜气洋洋。院子里花木极是繁盛，日光撒在其间，枝叶都似莹莹发亮。
风很大，吹得窗帘飘飘拂拂，静琬想到慕容沣的卧室里，也是大幅的西式窗帘，窗帘下面坠着绒绒的小球，她无事时立在窗前，总爱去揪那些小球，绒绒的刷着掌心，一点微痒。她悚然一惊，仿佛惊诧自己้怎么เ会突然回想起这个。她以为ฦ承州ะ是自己的噩梦，一辈子也不愿去想起了。她有点迷乱的抬起眼睛，建彰正望着她，眼里只有悔恨与痛楚。她神色有点恍惚，可是她定了定神，说：“我并不怪你。”
她清清楚楚、一字一句的说：“六少，有件事情你要明白的告诉我，你曾经对建彰做过什么เ？”
她知道花虽名贵，慕容沣权倾一方，花重金买了来也不算难事。难得的是自己随口一句话，他就费尽心机的布置出来。一直以来，他待自己都是一往情深，而自己伤后，更是温存体贴。这样出色的男子，这样良苦的用心，她心中不觉微微一动，过了许久ื，怅然道：“这么多名贵的品种，这个ฐ兰花房自然是天下无双，可是这每一本兰花都十分娇弱，北地气侯不宜，只怕是养不活的。”
慕容沣走后，静琬吃过几口稀饭，神已๐经有些不济，兰琴收拾了家什出去，静琬望着许建彰，见他也凝视自己้，于是道：“你不要误会，我和六少是结拜兄妹，大哥对我一直以礼相待。”许建彰嗯了一声，却重复了一遍：“你们是结拜兄妹。”静琬见他语气敷衍，又见他神色憔悴，心中也不知是气恼还是爱怜，赌气一样道：“有什么เ话你就直说吧，反正我自问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只听见女子柔和的声音：“尹小姐怎么เ样了？”外头的一个ฐ老妈子答：“还没有醒呢。”跟着门被推开，他回头一望，只见是衣着华丽的一位贵妇，不过三十余岁年纪，兰琴忙向那贵妇道：“这是许少爷，尹小姐的表哥。”又对他说：“这是我们四太太。”
陶府里正是热闹，三小姐陪了徐、常两位太太听戏，卢玉双的铁ກ镜公主ว，正唱坐这一折，徐太太本来是爱听戏的人，如痴如醉，常太太却像是忽然想起来：“怎么เ没见着尹小姐？”三小姐笑道：“说是换衣裳๙去了。”一转脸见着女客纷纷起立，原来是四姨太韩氏来了。
许建彰虽然好脾气，此时也顾不得了，冷冷的道：“你不走，我也不走。”静琬将脚一跺，说：“你不信我就算了。”对何叙安道：“麻烦你带我去见六少。”何叙安大惊，许建彰问：“你去见他做什么เ？”静琬淡淡的道：“人家救了你的命，我总得去谢谢人家。”许建彰再也忍耐不住：“人家为ฦ什么肯救我，你为何不明白告诉我？”
慕容沣听她说出这样一番๘话来，心里错综复杂，难以言喻，也说不出是欢喜，还是一种无法深想的失落。屋子里安静下来，她耳上本来是一对两寸来长的粉红钻宝塔坠子，沙沙一点轻微的响声。叫他想起极幼的时候，上房里几个ฐ丫头领着他玩，夏日黄昏时分掐了夜来香的花，细心的抽出里面的蕊——不能抽断ษ，便成了长长的宝塔耳环坠子。丫ฑ头们都只十余岁，正是爱玩的年纪，挂在耳上互相嘻笑，拍着手叫他看：“六少爷，六少爷……”那ว样的花，淡薄的一点香气，母亲站在台阶上，穿着家常佛青实地纱的宽袖大襟，底下系着玄色铁ກ丝纱裙ำ，脸上带着笑意看着他。天井里的青石板地洒过水，腾腾的一点蒸汽，夹着花香往人身上扑上来。
徐治平本来因为ฦ驻防的事来见慕容沣，在督军行辕等了许久，才知道慕容沣到校场上来了，只得又坐了汽车到大校场来。那校场是慕容宸在世时所建，一眼望不到เ尽头的平整白条石铺地，原为检阅时用，平常也用作卫戍的击练习场地。因着慕容沣在这里，四面都放出岗哨，隔不多远，就有卫兵背枪伫立。
慕容府上的厨子，自然是非同等闲，做出的菜式都十分地道。虽然只有两个人吃饭，但有一大帮听差侍候着，招呼得十分殷勤。刚ธ刚上了第二道主ว菜，一名听差ๆ突然来禀告：“六少，常师长求见。”
他极力自持，不往那撕裂ฐ的口子处看去，只是心中ณ异样，只怕管束不住自己的目光，只得咳嗽ณ了一声，说：“小姐请这边走。”静琬此时才轻声说：“我姓尹，尹静琬。”他哦了一声，伸出手去说：“尹小姐幸会。”她的手很凉，他想起小时候自己拿了母亲念佛用的羊脂ฦ玉小槌，就是这样冷冷的握在掌心里，好像一个ฐ闪神就会滑在地上跌碎一样，总是情不自禁的小心翼翼。他见她衣服已๐经撕坏了，这样子总不能出去见人，心念一转，就有了计较。
她到เ了旅馆，来不及梳洗，先雇了一部汽车去余师长府上，幸得天色尚早，那位余师长还没有出门去办事，门上将她让在客厅里，自有长随拿了廖先生的那ว封信通报进去，那ว余师长倒是极快就亲自出来了。一见着静琬，自然诧异无比，上下打量了半晌，方才问：“廖先生信里提到的人，就是你？”
她将头贴在他口，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低声说道：“我半个ฐ月后就回来啦，或者事情顺利ำ，十来天就能办完也不一定。”
许建彰原是自己开了车过来接她，一上车就问她：“你吃了早ຉ饭没有？”静琬说：“还没有呢。”许建彰说：“我就知道没有——你这样爱睡，今天难得起了个大早ຉ，定然来不及吃早饭。”静琬道：“不是问吃就是说我爱睡，你当我是什么啊？”许建彰见她薄嗔浅怒，眸光流转，自有一种动人，笑道：“我给你赔不是，成不成？今天我带你去吃一样东西，保管你没有吃过。”
她回过头去，见包厢门已๐经落锁，这才明白过来，只是气忿不过，反手又是一掌，他却毫不躲闪，只听清脆ะ一声，已经狠狠掴在他脸上。她见他初次出手，已经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打不着他，但没想到他竟没有拦阻自己้这第二掌，微微错愕，只见他脸上缓缓浮起指痕，他却只是微笑，说：“谢谢你。”
那ว尹静琬孱弱的就像是一缕轻烟，只呵口气就能ม化去似的，她竟然笑了，静静的笑淌了一脸，在那样苍白赢弱的面孔上，仿佛绽开奇异的花朵，她吐字极轻，字字却如同雷霆万钧๕：“你永远也别ี妄想了。”他勃然大怒，额头上青筋迸起，眼里除了怒不可抑，却渐渐渗出一缕惊痛似的绝望，掐住她颈่子的手，不由自主的收拢，她透不过气来，脸上的笑意却一分一分在加深，一直哧哧的笑出声来，拾翠只觉得这情形又诡异又恐怖，慕容沣的身躯竟然在微微发抖，眼里只有濒死一样的绝望，忽然就松开了手，尹静琬本就虚弱到เ了极点，跄踉着扶着沙发犹未站稳，他忽然一掌就掴上去，“啪”一声又狠又重，她像只无力的的纸偶，软软倒在了地毯上，一动不动的伏在了那里，慕容沣绝望一样的暴怒里，回手就拔出腰际的佩枪，咔嚓一声子弹上膛，对准了她的头。
慕容沣接到孙敬仪的电话，自然大是火光，急怒之ใ下大骂孙敬仪无用，孙敬仪听着他的训斥，也只垂头丧气。慕容沣虽然发了一顿脾气，可是转念一想，静琬既然已๐经知情，如果自己้当面向她剖析厉害，或者还有法子转圜，如果避而不见，她的情刚烈，说不定真的会宁为ฦ玉碎，不为瓦全。想到这里，心都揪起来，于是道：“既然她想要见我，你好生护送她回承州，我此间事一了结，马上赶回承州。”
他挂上电话之后，一腔怒火，无处发作，随手抓起电话旁的烟灰缸，就往地下一掼。侍卫们见他大发雷霆，皆是屏息静气。沈家平硬着头皮道：“六少息怒，和程家约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六少还是先换衣服吧。”
慕容沣怒道：“换什么衣服，穿长衫难道见不了人吗？”沈家平知道他的脾ຆ气，只得满脸堆笑道：“今天有好几位女客，六少素า来雅达……”慕容沣不耐再听他罗嗦，起身去换西装。
程家在乌池置有产业，就在乌ไ池的爱达路，前后都有大片的花园，以程氏先人的字命名为“稚园”，因为乌池冬季温暖，所以每至深秋初冬，程家便至乌池的稚园避寒。花园掩映着数幢西式的房子，其中有一幢巧的西班牙式建筑，就是程家两位小姐，日常在乌池所居。
程家最小的一位小姐程惜之ใ才十五岁，正是贪玩的年纪。蹑手蹑脚走到姐姐谨之的房间里来，见谨之坐在法式的沙发榻上听外国广播，几本英文杂志抛在一旁，于是问：“阿姊怎么还不换衣服啊？”谨之ใ没提防，被她吓了一跳：“你这小东西，走路和猫儿似的。”惜之笑嘻嘻的道：“因为ฦ你在出神，才被我吓了一跳，难道你是在想着……”谨之不容她说下去，就伸手去捏她的脸颊๐：“你回国不过半个月，就将国人的恶习学到เ了。”惜之道：“我都没说完，是你自己对号入座。”谨之ใ微微一笑：“我也没说什么เ恶习，你难道不是自己对号入座？”惜之ใ扮了个鬼脸，正欲说话，只听佣人说：“大少来了。”
程家虽然是新า式的家庭，所有的少爷小姐，全都是在国外长大，可是因为程氏主ว母去逝得早ຉ，这位长嫂主ว持家务，所以几位弟妹都十分尊敬她。谨之ใ与惜之皆站了起来，见大少进来，都笑着叫了声：“大姐。”
原来程允之娶ດ的是世交穆家的大小姐穆伊漾，因为两家有通家之谊，皆是从小一块儿长大，所以这位穆伊漾过门之后，程家的几个弟妹都没改过口来，仍旧叫她姐姐，反而亲切。此时穆伊漾笑盈盈的道：“守时是国王的美德，谨之ใ怎么还没换衣服？”谨之自幼在国外长大，本来就落落大方：“我就穿这个不行吗？”
她素来都爱西式的洋装ณ，此时穿了一件银色闪缎小寿字的织锦旗袍，楚楚有致。穆伊漾端详道：“就这样也极好，我们谨之穿什么都好看。”惜之陪着谨之ใ，穆伊漾就先下楼去。程允之ใ本来坐在楼下客厅里吸烟，他是西洋派的绅士，见着太太下楼，马上就将烟熄掉了。问：“谨之准备好了吗？”
穆伊漾说：“她就下来。”又道：“你这么热心，真叫人看不过去。”程允之ใ苦笑一声：“太太，如今连你也这么说？外面的人都说我用妹妹去巴๒结慕容沣，我真是哭笑不得。”穆伊漾道：“我看你是从心里都快笑出来了，要不然慕容沣一来提亲，你就忙不迭的答应？”程允之说道：“我哪里有你形容的这样，我不过对他说，我们是新式的家庭，婚姻大事，还得看谨之ใ自己的意思。是谨之自己้点头同意，这件事情才算是确定下来啊。”
穆伊漾道：“那ว还不是因为ฦ你劝谨之。”顿了顿轻声道：“反正这桩婚事，我是保留意见的态度。”
程允之ใ笑了一声：“谨之又不傻，像这种如意郎君，天下哪找得出第二个ฐ来。除了家世差了一点，才干像貌年纪，样样都叫人无可挑剔……”穆伊漾道：“得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如今他平定了江北十六省，今后前途更是无可限量，他来向谨之求婚，你当然千肯万肯。我是替谨之着想，听说这个人颇多内宠，我怕到时委屈了谨之。”
程允之ใ笑道：“你这是杞忧，谨之ใ虽然不卑不亢，唯独要他做了一件事，这件事就够显出谨之的手段来了。”
穆伊漾道：“不就是让他登报与那ว位姓尹的夫人脱离关系吗？就是因为ฦ他答应谨之，肯发这样的启事，我才觉得寒心。姑且不论那位尹小姐是何身份，究竟是妻是妾，这位尹小姐就算不是糠糟之妻，只是随军之妾。但她随在军中，到底算是与他共患难，而且我听说这位尹小姐为了他离家去国，连后路都绝了，他这样薄幸，真令人齿寒。这样的男子，怎么能ม令人放心？”
程允之ใ一时无法辩驳，只得道：“成大事焉能有妇人之ใ仁，你这是妇人之见。”穆伊漾道：“我们这样有情有义的妇人之见，比起你们无情无义成大事，自然是大有不同。”程允之素来对自己的夫人颇็有几分敬畏ั，听她如此说，怕惹她生气，笑道：“现在是民主的新社ุ会，只要谨之自己觉得好，我们做兄长的，还能有什么说的呢？”
穆伊漾道：“谨之素า来有大志，我倒不担心她会吃亏。唉，只是谨之年轻，此时想要的，未必就是她以后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