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八年我还看到过别的一些景象，比方说，在灯光球场上种的实验田à，那ว一片灯光通宵不灭，据说对庄稼生长有好处，但是把全世界的蚊子和蛾子全招来了，形成了十几条旋转光柱，蔚为壮观；还有广播喇叭里传来的吓死人的豪言壮语。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广场上的大炼钢๐铁和我划破了手臂。我的一切都是从手腕上割了个大口子开始的。后来我开始学画ฑ，打算做个画家，因为ฦ不如此就不足以表达我心中的怪诞——我不知达利ำ是不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当了画ฑ家。至于我是个ฐ色盲，我还没有现。不但如此，我还自以为辨色力比所有的人都好。以一棵胡萝卜为例，别ี人告诉我说，看起来是一个橘红色的疙瘩，但是我看就不是这样。它是半透明的，外表罩了一层淡紫色的光，里面有一层淡淡的黄色。再往里，直抵胡萝卜心，全是冷冷的蓝色。照我看这很对头，胡萝卜是冷的嘛。这样画出的胡萝卜，说它是什么เ的全有。有人说印象派，有人说毕加索的蓝色时期，还有人说是资产阶级的颓废主ว义，就是没人说它是胡萝卜。七七年我去考美院，老师们也是这样议论纷纷。假如我故作高深状，坐在一边一声不坑，大概ฐ就考上了。倒霉就倒在我去对他们说，胡萝卜在我眼睛里就是这样的。后来不知哪位天才出主意叫我去医院查眼睛。查完了回来，那些老师就笑得打滚，把我撵了出去。其实不过是眼科的辨色图卡有几张我没认出来。我也能画出一套图卡，叫谁都认不出来。
后来在布鲁塞尔的画廊里，我看到เ达利ำ的画上有个光屁股小人，在左ุ下角欢呼雀跃。那人大概ฐ就是他自己吧。我虽然没去西班牙，但是知道那边有好多怪模怪样的塔楼，还有些集体神经的狂欢节，到了时候大家都打扮得怪模怪样。所以没准他三岁时见到了什么怪景象，就以为自己做了个怪梦，傻高兴一场。狂欢节这个概念不算难，到了四五岁就能理解。大炼钢๐铁是个什么意思，就是到了十几岁也懂不了。我是五二年生人，五八年六岁，当时住在一所大学里。所以我怎么也不能理解哇哇叫的是高音喇叭，嗡嗡叫的是鼓风机，一零七零是一年要炼出107๕0万吨钢，那ว些巨人是一些大学生，手里的长枪是炼钢用的钢钎，至于哇哇叫出的小土群、小洋群是些什么东西，我更不可能ม懂得。何况那天的事有头没尾，后来的事情在记忆里消失了，就更像个梦。直到เ我都二十岁了，对着小臂上一个伤疤，才把它完全想了起来。那天我看完了出钢，就往回走，在钢堆边上摔了一跤，钢锭里一块锅茬子把我的小胳ฑ膊差ๆ一点劈成两半。这件事太惨了，所以在记忆里待不住，用弗洛伊德的说法叫做压抑。压了十几年我又把它想了起来，那天我不但流了很多血，而且我爸爸是拎着耳朵带我上医院的。关于这一点我不怪他。我们家孩子多，假如人人都把胳膊割破，就没钱吃饭了。后来我老想，在炉子里炼了好几个钟头，锅片子还能把我的手割破，从冶金学的角度来看，那些炉子可够凉快的。为此我请教过一位教冶金的教授，用五八年的土平炉，到底能不能炼钢。开头他告诉我能，因为ฦ只要不鼓冷空气，而是鼓纯氧，不烧煤末子，而是烧优质焦炭，就能达到เ炼钢๐的温度。后来他又告诉我不能，因为达到了那种温度，土平炉就要化了。土平炉虽然沾了个土字，但是这个土不是耐火粘土，它是砖砌的，顶上那ว些怪模怪样的烟筒是一些粗陶的管子，那种东西小炼钢时是用来砌下水道的，一炼钢就上了天了。羞耻之心人皆有之，大炼钢铁ກ一过去，人们就把炉子拆得光光的，地面压得平平的，使得好像什么เ事也没生一样。但是还是有一些踪迹可寻，在院子里一些偏僻地方，在杂草中ณ间可以找到一些砖堆，那些砖头上满是凝固了的气泡，黑色的瘤子，就像海边那些长满了藤壶、牡蛎壳的礁石——这说明凉快的炉子也能ม把砖头烧坏。这些怪诞的砖头给人以极深的印象。像这种东西，我在那个ฐ画廊里也找到了。像这样的记忆我们人人都有，只是没有人提也没有人来画，所以我们把它们都淡忘了。我想起这些事，说明了我身上有足够当一位画家的能量。而且像我这样一个有如此怪诞童年的人，除了当个画家，实在也想不出当什么更合适。但我没当成画家，因为我是色盲。这一点在我二十六岁以前没有人知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说明我根本算不上色盲，顶ะ多有点色弱罢了。但是医生给检查出来了。因此我没有去搞艺术，转而学数学了。
在我们的似水流年里见过这样的事：我八岁那年，正逢大跃进，人们打算在一亩地里种出十万斤粮食，这就要用很多的肥料。新鲜ຒ的粪便不是肥料，而是毒药，会把庄稼活活烧死，所以他们就在操场上挖了很多极深的坑，一个ฐ个像井一样，把新า鲜大粪倒了进去。因为ฦ土壤里有甲烷菌存在，那些粪就起酵来，嘟嘟็地冒泡。我小的时候，曾立在坑旁，划着火柴扔进去，粪面上就泛起了蓝幽幽的火光。
她说，这些话越听越不明白，最好找个没人的地方脱下来给我看看。于是找到了没人的地方แ，脱了给她看。线条见了惊道：
和刘老先生吃泡馍时，我和他谈起了贺先生。老头的脸色登时大变，说道：吃饭，吃饭，别ี谈这些事，怪害怕的。我说：谈谈何妨，老头，你怕什么？他说：别ี提死人。我说，真笑话，你这么เ一大把年纪，还怕死吗？老头很天真地说：谁不怕？我说：怕就能不死吗？老头，你看看你吃的东西乃是羊杂碎。全是胆固醇。吃下去动脉硬化，离死就不远了。那ว老头的样子真好看，手都抖起来了。
怕死？怕死就不革命！怕死？怕死还叫什么共产党员！——样板戏，英雄人物。
然后就该谈时间，那ว是在不肥大的军宣队来了之后，矿院的人逐渐回到四川ษ去。我爹我娘也回去了。我爸我妈走后两天，刘老先生就死了。在他死之ใ前，矿院后面的小平房里只剩下三个人，其中包括我、小转铃、刘老先生。这对我没什么不好，因为我爸爸妈妈在时不自由，他们不准我和小转铃睡一个床。
线：什么东西？老公干老婆用的东西嘛ใ。橡皮的！9๗dom！我的妈，得了失语症了！这是英文好的人才得的毛病，不是谁想要得就得得了的。——王二注
线条的这些想法，都以“够意思”为准则。“文化革命”里我们都以“够意思”为准则，这话就如美国人常说的“bereasonable”，但是意思稍有区别。美国人说的是：要像一位诚实的商人一样，而我们说的是：要像一个ฐ好样的土匪。具体到线条这个例子，就是她要像一位好样的女土匪对男土匪那ว样对待李先生。
我亲爱的大龟头：我很想你。你也想我吗？——线条。
李先生知道，放蔬菜的冷库就是十五度，谁说不冷？但是他不说。在噩梦里，说什么就有什么。假如把这话说了出来，周围马上变成冷库，自己马上变成一棵洋葱也不一定。在干校里已๐经学会了很多，比如上厕所捏着鼻子，下午一定会被派挑屎，臭到半死。科长说十五度不冷，李先生已有十分的把握——假如一时不察，顺嘴说出不满的话，大祸必随之ใ而至。李先生暗想：“这肯定是我的印度师兄想把我变成洋葱！”
贺先生的尸体被收走后，脑子还在地下。警察对矿院的人说，这些东西你们自己来处理。矿院的人想了想说：那ว就让家属来处理好啦。留下几个人看尸体，别ี人一哄而散。等到天色昏暗，家属还不来，那ว几个人就了火，说道：爱来不来，咱们也走，留下这些东西喂乌鸦。天将黑时起了风，冷得很。
流年似水，有的事情一下子过去了，有的事情很久也过不去。除了李先生龟头血肿，还有贺先生跳楼而死的事。其实贺先生是贺先生，和我毫无关系。但是他死掉的事嵌在我脑子里，不把这事情搞个明白，我的生活也理不出个头绪。
一九六八年，和许由在地下室造炸药玩，出了事故，大倒其霉。先被专政，后被捕，挨了很多揍。
“你在哪儿买的？”
“不准去！坐下。刷厕所是好事，写标语就不对了。将来校务会上一提到你，大家又会想起今天的事，说你是个捣蛋鬼！你呀，工作没少做，全被这些事抵消了。今后要注意形象。回去好好想想，不要头脑冲动！”
“别拿这个打掩护，我是干什么的？生孩子我是专家。生吧！不好算我的。”
我到东来顺三楼上等我妈，这是约定的老地方。我不能ม到医院去。因为王二的事迹在那儿脍ื炙人口。我在那儿的早产儿保温箱里趴了好几个月。当时的条件很差ๆ，用的是一种洋铁皮做成的东西，需要定时添加热水。有一回不慎灌入了一桶滚水，王二差点成了涮羊肉。我到เ医院时，连那些乳臭未干的实习医生都敢叫我“烫不死的小老鼠”！
“配种站吗？我找郭主任。不！我什么都不送……我自己也没兴趣……我们公的母的都有。郭二，我们要去了。现在不是节气，只能ม看看样子了。刚ธ才接电话的是谁？”
“齐家河得月楼ä。菜糟得一塌糊涂，小转铃付的钱。”
了这个ฐ怪论以后，我又试图加以证明。如果说王二存在，那么เ他一定不能不存在。但是王二所在的世界里没有这种明晰性，故此他难以存在。有如下例子为证：
我骑上车出了校门，可是不想回家，在街上乱逛。我老婆见我烦闷时，只会对我喋喋不休，叫我烦上加烦。我心里一股苦味，这是我的本色。
“呀！王二，我想起来了。我把球鞋放到烤箱里烤，忘了拿出来！”
等到毡巴好了以后，眼睛上的青伤又过了好久才消散。那段时间他眼皮上好似带着黑色的花边，仔细看时，还能看出黑色的颗粒从眼窝深陷的地方散出来。这段时间里，我常常久久地端详着我自己的杰作。不管怎么说，那是两ä片好看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