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问:“二林找过你?”
翻过的土地渐渐大起来,像一大片红色的沙滩在铺展。远处的田à地中,也一样有人在翻地,他们不时地朝这看一看。支书不在了眼前,我的活路也不再做得那么仔细,土地只翻有半锨深,泥片坷垃也不再打得那么细碎了。
我敲了敲门。
皇帝说:“我清高宗想和你下盘棋。”
“我是黄土崖下瑶沟村人,叫阎连科。那黄土崖是矿土,你们要用矿土就在我们瑶沟招收一个ฐ工人。大队让我今儿来报到当工ื人。”
二姐出嫁是不久前的事。那天早上太阳不很圆,边上有浅浅的锯齿,如同一个破瓶底儿在东边的土塬上空轻轻悬着,仿佛随时都有可能ม重新า掉进土塬。那时的日光,既不温暖,也不明亮,却很湿粘,像浑水灌在土塬各处。天有浅浅的阴色。我家的大门、屋门、灶房都贴了对联,红纸在门框上像抹上去的血。村里人在院落里忙前忙后,热闹如同雨季在土塬黄沟中流动的洪水样在我家哗哗流动。二姐穿了她婆家送的一套红花棉衣,呆呆地和娘在里屋坐着。爹在院落里靠着泡桐树抽烟,一眼也不看那些忙在热闹中的村人。我从屋里出来,站在爹的身后。黄土崖像墙壁一样和我平行地立着,日光仿佛湿了水的纸贴在崖壁上。我感到那崖壁似乎要朝我家倒过来,要把我家的房舍、树木及一家人员都压到土崖下,心里沉沉惆怅,仿佛因为我给家人带来了一场灾难。二姐出嫁的鞭炮被我一个叔伯弟弟拴在了一根竹竿上。挽二姐的婶、嫂的腰间都系了红布条。那布条像秋天的柿叶一样在院里飘来飘去。我的眼有些花,我隔着窗子看见二姐的红袄像要落入土塬的一片暮色,心便像被人踩了的土虫哆嗦着蠕动。
风把爹检讨时的哆嗦话音一字一字送过来。
我没有吃饭,就扛着铁ກ锨下地了。整个冬天,队里都在土塬下修一个土水坝,指望到เ雨季洪水下来能ม淤出二亩水浇地。我翻过土塬脊,到土坝的工地上,坐在日光下的黄土中ณ,对面是被横破开来土塬坡,背后也是被横破开来的土塬坡,我夹在中间,就像坐在土塬的心脏里。那时候,我深切地认识了土塬。当土塬是完整的时候,它像一方陈旧的庭院似的圈着我的生活;当土塬破裂时,它像传说中开了门的地狱一样对着我。冬风轻轻吹着,口哨似的风音在破开的土坡下打着转儿,生土的腥气弥漫了那ว条小沟。坡面上,是一行行红薯垅整齐地排着,田边是稀稀落落干枯的杂草,黑色的落叶在杂草中簌簌地晃动。我感到寂寞已๐极,就把目光投到เ劈开的土坡上。那暗红的板土像凝了的血块一样垒砌起来,中ณ间的板土缝像血丝一样网在板土上。照耀着的日光,在那ว板土上,呈出锈铁ກ放在火边的亮光。我独自坐在那暗沉的光亮里,像一只孤羊倒在荒凉的山坡上。我莫名其妙地有了害怕的感觉,仿佛身前身后的土壁,要像闸门一样关起来。我看见从黄土深处被劈出来的蛹虫在日光下蠕动。我想这两道黄土壁门一关,我就被深埋在了黄土中,成了土塬压着的一样东西,像山崩山裂埋在乱石下的一根房梁、一只羊羔、一种物件,再也看不到เ那遥远的日出,看不到春天土塬上遍开的小花,看不到เ村前田土上金子一样的颜色……
“我去当工ื人。”
我说:“随它吧!”
“还能为ฦ啥?回去让你男ç人去开会。”
“张书记……正忙啊!”
六叔有些愤愤不平。
“定了也不行!除非我不再当队长……”
我不好再跟爹叙说啥儿,就默默地瞅着大街跟着步。高中辍学回来,到เ洛阳火车站当搬运工,转眼就是年把,如今并不见家乡有多少变化,心里不免郁结惆怅。街岸上房屋比往日更加破旧ງ,房檐下都落着脱下的泥片,只有墙壁上批林批孔、批法批儒的专栏和“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标语还焕着新气,似乎ๆ墨迹未干。
第二天,我醒得很迟。日头出来时,我还依旧睡在床上,二姐倒起得早ຉ,看我还睡着,就气鼓鼓地推门进来,一把揭掉了我身上的被子。
我不再说啥。我认了……
娘又坐一会儿,说句“熬死人的日子呀”!就也端碗走去了。院里静下来。大姐用牙咬忍了的疼痛的呻吟,均匀地响在屋里和院落里。我说二姐,你吃饭吧,我想想再给爹回话。二姐说:“本来爹是要去打三个月小工的,可人家嫌爹年纪大,干不动,爹只好让你去了……爹还想借机会让你学门手艺。”这样解释着,姐端碗走了,然她刚起身,就又回头说:“小弟,你不妨去找一下队长,他器重你,也许有些法儿。”
不上学当然不行。我咬着嘴唇不说话。
这一天是腊月二十九。
我说:“新长的个。”
队长指了一下我:“你给他解释解释。”
“雯淑妹,你说连科好吧?”
有一只知了,叫着从桐树上飞走了,不知落到เ了哪?奇静的村子上空,像突然响起了清脆叮当的流水,似乎ๆ月光也被这叫声冲得抖动起来。凉意已经开始袭进院里,连嗡嗡叫着的蚊子也稀少许多。
“娃子,今儿黑给你挣点便宜工ื,跟叔浇地去吧。”
天塌顶由你
十六
队长唤:“钩住这棵树!”
十岁的时候,我最爱去的地方是翻两道土塬,走七八里黄澄澄的土路,到เ我小姑家里住些日子。小姑家粮食多,每天的午饭都可以吃一碗白面条。那ว年暑假我去了半月,回来时是一日后晌,太阳像一个红皮球轻轻地飞在西天上。我背着这皮球回到家,推开院落门,一眼瞧见院子当央站着一个穿石榴裙的小姑娘,瘦柴柴的,头上扎着绸结子。她不是我们乡里人。那时候我们乡里女儿从不穿裙子。我看着她,先想到เ的是大姐讲过的田螺的故事。田螺的故事就从那当儿起,比大姐讲后印象更深地栽在了我的脑子里。
“洪水来啦——!”
狗没能听见这话,仍在房上哭着。
就是这一会儿,我想说都是为ฦ了干奶治病,我多跑些路有啥?可猛地抬头,撞见了三姑女说的那样东西:副乡长的眼睛。立马觉到被掴了耳光,青青紫紫,团团肿黑。我从副乡长送我那冷冷一眼中,看到เ了雪天雪地、白皑皑、白茫茫,树都冷得哆嗦。野狼在那雪地,仰脸一声高吼,叫声哗哗喳喳在冬天穿行。还有狐狸,双目绿光莹莹,扫瞄雪地活物。我忙儿勾下头来。知道三姑女说的话对:我碰上这样东西,就碰得连干奶也不能ม再认了。不消เ说,断ษ了此线,我也就断了一切。村委会、乡政府,还有别的高方远处,在我将永为ฦ陌地。一生即便活百岁,我也永远是连科,不会再换出另样相貌来。围我伴我的将永是犁耧锄耙、褐黄土地、高天大日、庄稼禾苗、猪狗牛羊、土衣老布、沟河浊水、春种秋收、满手黄茧、辘辘饥肠、街口小唱、说书艺人、吃吃睡睡、劳累็不堪、积久ื成疾、漆黑棺材……还能有啥儿?这就是我的一切!随着那一眼冷光一切都叮叮当当走过来,哗哗啦啦摊开一片,清清亮亮。那一瞬,我极想用啥儿把副乡长的目光堵回去,然那目光,来得锐利ำ迅疾,我始料不及。我只得半旋身子。也就在这一刻,我看见了副乡长家姑女。她站在门口,倚着门框,一脸干瘦表情。她看我一眼,看她爹一眼,怏怏朝厢房走去。这使我心头一震,忽然看到皑皑雪地中ณ有一缕阳光。
三姑女扫着地朝这边靠过来,扫帚ຐ声渐次轻下去。
我想从一早黄蛇拦路中猜测我的未来。我不知道我是该退回家中ณ,还是绕道而行。但我知道,这预ไ示了我的未来。望着这蛇,一时我束手无策。这时,忽听头顶有了响动,抬起头来,是一只老鹰从河那ว边飞来,在我头顶ะ盘旋๙。
三姑女瞟一眼爹,“哪都喜爱。”
我怜我自己!
“乡长要调到商业局,他是来顶班的。”
十二年前我八岁,那当儿我是个贼,黄瓜、番茄、豆子、小麦、红薯、柿子,七七八八的熟ງ了我就偷。一季不偷,一季的日日夜夜心里不牢稳,总悬着如学业一样神圣的那么一件事。夏天的时候,西瓜熟了。一个镇就那么เ一块瓜地,在伊河边的沙地上,像蓝ณ天碎下一块落在了那ว里一模样。我脱光衣服,从上游伊河进水,游到เ瓜地边,盯着瓜棚望一阵,就爬进了瓜地里。那天的沙地烫得我肚子起泡,为了不把肚子贴在沙地上,我就把屁股举起来,像举着两个ฐ又白又虚的大蒸馍。太阳火一般在我的屁股上烧着,西瓜如太阳般在我眼前照着。我朝最大的西瓜爬过去,身子一动一动,像一条饿瘪的小虫在瓜秧中穿来穿去。
我把最大的、边上插有记号做种子的西瓜摘掉了。我推着西瓜像推着一个ฐ车轮朝着伊河边上爬,可当我爬出瓜田的时候,我看见我面前站着一个人,他手里拿着一块还没吃完的西瓜,像拿着一牙红色的月亮。
“哪个队的?”
“十八队的。”
“娘的,又是你们十八队!”那ว个ฐ人骂着,一脚๐踢在我的肚子上,我就像一片树叶一样,往沙滩上飘落,他就举着我摘的那个西瓜去瓜棚了。
那人就是支书。
支书那ว时候每天都到伊河中洗个ฐ澡,吃个瓜,坐到天黑凉快时,从各队田à头视察着回到เ镇子上。支书走到瓜田埂儿上,肩膀像一块门板一开一合,闪闪烁烁。我望着支书的肩膀,就像望着一座快要倒压在我身上的绝崖石壁,于是,我忙不迭儿把目光朝下移了移,看见了支书的鞋。
支书穿的是一双新า做千层硬底儿布鞋,我就如记住了我的年龄样记住了那双鞋。
到เ田à头当中时,支书又回头盯着我,“你说你们瑶沟村为啥尽出贼,不会出一个让人瞧起的人物来?”
我没有回支书啥话儿。支书也不等我回话就又朝瓜棚里走去了。我始终盯着支书的鞋。
回到家,我的肚子上有一个千层底的鞋印儿,青青的,像一片大极的椿树叶。全村的人都围着我的鞋印儿看。娘和姐在看着我的鞋印儿哭,爹在一边抽闷烟。
有人说:“奶奶的,找他去!”
队长三叔说:“是支书踢的,你找谁去?”
至今儿,支书踢的那一脚๐仍然有些疼。虽然过去了十二年。
二十五
红玲终于被我等来了,好像来晚了羞愧似的慌匆匆的。
她骑个自行车,车后夹个ฐ篮子,沿着沟底的土道,把车子骑到เ后岔沟口,一扎,拿着篮子朝后沟的土崖上爬过去。我在山梁上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只绵羊在崖壁上小心地一脚一脚๐移,到崖壁的半腰,那儿有了一片坦处,坦处上有几棵小树,她就在那树下不动了,把篮子挂在树枝上,双手在枝间抓来揪去。
我盯着红玲不动,心里火急火燎,在等待着一个ฐ时刻的到来。只要那个ฐ时刻一来,我就可以朝我现的大门走过去,把门闩打开,敞开门扇。那ว时候,我所看到的太阳、村落、河流、山坡、镇子、街道啥儿的,就会朝我走近。红玲会哭着嫁给我。踢过我一脚๐的支书会成为我岳父。大队改为村了,支书退下了,我会成为ฦ村里的一个人物。全村四千二百多口人,大事小事都将去找问我咋办,而不是去问今天的支书。而这些,还刚刚是我的开始,我才二十岁,我不可能在田à湖大队——田à湖村干一辈子,我不可能ม在瑶沟村日日夜夜过光景,直到了死!往年,有多少乡干部都是从各大队干部中选拔的。我会在田à湖村干得不错,会成为全县极出色的最年轻的村干部ຖ。然后,我会被选拔到公社ุ去,成了正式的国家干部,再也不是农业户口了。也许,我会先当两ä年公社团委书记,或是公社ุ抓某一项工作的党委委员,再或是一上来就被任命为公社副书记,分工我具体抓工ื业或农业;一半年后,公社ุ书记或乡长突然因某次车祸ຖ或啥儿案子,死了或被免掉了,我就成了乡长或书记,那时候,我二十五岁,最大二十七岁,是全县最年轻的乡长或乡党委书记,被送到เ啥儿党校学习两ä年,回来就留แ在县委了,日后就从县政府或者县委一级一级干上去,干上去……我不知道我到เ底会干到哪个位置上。七年前听说一个工ื人初ม中ณ文化,三年之内从车间主任干到了副省长的位置上。我知道我不会那ว样儿,我没有那样的命,但我准定会给瑶沟村争得荣耀,整个ฐ儿田à湖镇祖辈世代没出个如我一般的人物。我在田à湖镇、我在田湖公社ุ、我在瑶沟村……独一无二。也许还会留下一块纪念碑……
我的头有些儿晕。
太阳温温暖暖抚摸着我,山梁上开始散出被太阳照ั热的甜腻腻的土气。白云一片片在日光下游动。麻雀的叫声,在我身后啁啾成潺响不断的溪水。对面的沟崖上,红玲已从一棵树下移到เ了另一棵树下。
我静静地等待着,像我在镇子车站上等着一辆客车的到เ来;像我儿时过了新า年,过了正月十五等待着下一个新า年和十五的到เ来。不消เ说,那时间流得如冬天凝着的河水。麻雀的叫声把我弄得心烦意乱,仿佛我在等着的不是客车或新年或十五,而是等着一口去运棺材的牛车。我坐过运棺材的牛车,那车走得和我眼下的时间一样的慢。我真想对着红玲叫两声:
你快滚下土崖吧!
你快些滚下土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