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里，天虽暖，气象却终归还是在守着冬天末梢的。庄人们都在庄子当央老皂角树的周围晒着暖。茅枝婆她已๐经老得头上没有了一根黑了，连一根花色也没哩，枯枯茫白着，像一片枯白的干草呢。领ๆ了出演的庄人们，从魂魄山上回来后，她已经果真不脱她的寿衣了。果真是白日里穿着寿衣烧饭、吃饭、晒暖儿，夜间里穿着她的寿衣睡在床铺了。
“没人举手就是全票通过受活退社的事情啦。”柳县长对着在边上记录的秘书说，“全票通过啦，记录完照我说的去办吧。”又说道：“让司机把车立马开过来。”
“对不住哦，牛书记，我太瞌睡啦。”
“不打她，叫我打你是不是……你以为老子我会放了你……”
灰的天，暮黑时天下开始流着雾。说是雾却只是浓烈烈的寒气耽搁在脚๐地上、山脸上和岭梁的沟壑间。世界ศ深寂哩，像人没有睡够却不得不起床样的慵懒โ着，怅然着。抬起头，能看见被云雾深隐了的泥日头，如一块玉蜀黍饼样挂在鏊子后，只待那ว鏊子悠荡一下子，它也才会闪露一下脸面儿。
“你去死了吧——”
吃着和喝着，猴跳儿还不时地四处张望着，不时地把目光落到老拐子叔要不断ษ偷偷瞅着的水晶棺材下的脚๐地上。
“开门呀，渴死我啦。”
革命说，没有地主ว、富农就送来一个ฐ上中ณ农。
“天呀，我的钱去了哪儿啦？”
出演团长说：“茅枝婆，白日散着演，黄昏集合着演，打死了也就多演了几场嘛。”
城里人也竟会请假坐着汽车到那魂魄山上去。
人家说：“那倒不一定。”
人家说：“这样我们把门票从一张五百块涨到七百块，你们演员们演一场每人有两把椅子钱，一天每人就能ม挣到เ一千多块哩。”
茅枝就把女儿留แ在家，下了耙耧山，走了三十几里路，便碰到เ三五支送葬的队伍。
九胞女，天下哪儿有一生九胎的人？生了九胎儿，又都全活着；虽都是儒妮子，可因了长不大的儒，那ว一生九胎就叫人信了呢。
“我一句话就能ม让公安局把他抓起来。”
转成乡长了，他就更加名正言顺呢，说话做事如半个ฐ皇上一样了。
第三层：
“他们每人每月能挣两ä三千块钱哩，两千块钱能盖一间大瓦房，出演三五个月，他们每人都能回到庄里盖一所楼房了。”
那些家里有哑巴๒、聋子孩娃的父母，便领那ว聋哑孩娃去看了，看完了，便让他的哑巴孩娃练习“察言观色”了，让聋子孩娃练习“耳上放炮”了。结果呢，他孩娃ใ的耳朵就被炮崩得流血化脓ใ了，那报纸就又立急地把这事情登在了报纸上，还在报上又用了几分地的大篇幅，警告市民尽可以观赏双槐县残人绝术团的出演，但一定不能强迫伤残的老人和孩娃ใ们向绝术团的演员学习哩。这一来，绝术团便在九都市里名声大振了。第四天，正式售票出演时，一张门票四十九元，上千张门票一个钟点就被一抢而空了，像几十年前全县的人都到เ受活庄抢食讨粮样一抢而空了。
灯光明亮得如同日头悬在台顶上。观众们也都屏住呼吸了，连县长也把靠在座椅上的后背朝前倾了呢，然后哟，有音乐่响了起来了，有锣鼓敲了起来了，和勇士出征样，断腿猴就从台西拄着他的拐杖一瘸一跳跑了出来了，像一只少了腿的鹿从台西朝台东飞箭了。他的右脚落在台上是咚咚的音，如木槌砸在木板上，可他的左ุ拐落在台上是叮咚的音，如石锤落在石板上。就这么响几下，人们看见一个穿了绿色练功衫、红灯笼式的练功裤的影子在台上半空忽起忽落着，一歪一斜地半跳着到了台上了，那ว拐杖就巧ู巧ู地落在那片豆的边上了。这时候，都看见他要摔倒的，人像歪脖ๆ子树样斜着了，可却忽然他借着拐杖的弹力就跳到空中了，跳过那片豆子，落在豆地那边的被上了。
秘书已๐经提着大包、小包经了那双扇门前了，集合的钟声都敲得铺满天地了，可不知咋儿哩，县长柳鹰雀竟至今都没有从那门前走过去。菊梅的脑膛儿里一团儿乱ກ麻着，黏稠糊糊着，她想也许他已经从哪儿到了庄头的汽车那儿了，就要在一瞬眼间离开受活了。庄街上一早ຉ繁闹了的脚步也都静安下来了，从门口过去的被子、衣物和盆碗行李也都大兜小兜地装ณ上汽车了。送别的喜庆和哭泣也都演过了，说过了，留แ在庄街的，除了静安就是静安了，就是麻雀的叫声了。
可是，身后一点声音都没有。
女瘫子唱：
高柳离受活三百零九里，他们边走边问，日日间是天亮启程，落日歇宿，饿了就吃，渴了就喝，需要了就有石匠帮人洗洗磨，二十五天后就到了高柳县城。县城也就两条街，县政府就在县大街的十字路口上，是一所三进门的三叠四合院，那院子清末时候是县衙，民国时期是县府，新า年月里就叫了县政府。石匠在县政府门口的花圃台上坐等着，茅枝走进了县政府的第二进院子里，县长推了一辆八成新า的洋车子1，正要出门下乡她就在院里碰到了。县长说找我干啥呀？她说我是耙耧山里受活庄的人，眼下全国解放啦，四面八方แ都成立了合作社，可我们受活咋就还家家户户单干呀？咋就没人去组织我们入社呀？
她说日本人打到เ哪儿啦？
断腿猴也不相识似的瞟着茅枝婆的脸：“是柳县长说你不是庄干部，让我不消给你说道哩。”
这一天，庄子像被人偷了的仓库一样凌乱哩。街上到处都是借东掏西的人。准备出演穿针引线的独眼，他弄来了几板没有用过的针ฤ，到各家各户去换人家用熟的大针和小针。因为那ว些针ฤ被人缝衣纳鞋用熟ງ了，针眼光滑了，也便越地好纫的了。小儿麻痹症的娘在门口给孩娃ใ赶做左脚的鞋，因为孩娃日后的右脚要穿玻璃瓶儿了，那左脚的鞋底就要更加硬实些，站在地上也更加稳妥些。还有许多家户欲要出门时，忽然现自家是人老几辈儿除了去镇上赶赶集，原是没有真正出过远门的，家里连提包和包袱都是没有的，连装装衣裳๙和行李的兜儿都是没有的，这就需要一家一家去借了，借了东家再借西家了。
她说：“我能ม听见鸡毛儿从半空落下来，就像树叶扑嗒一下从树上掉下来。”
“柳县长，我唱得不卖力气吗？”
还有那瞎子，你别看他眼前永远是一片雾茫茫的黑，可他的心深呢，几句话就把一个ฐ姑女说动了心。他本是去麦场上听那ว受活庆的热闹哩，可在路上绊着一个石头了，一个趔趄差点倒在脚地上，幸亏有个ฐ外村姑女扶了他一把。
她说：“我想了一整夜，还是离婚了好。”
县委书记说：
又骂道，你们真的死掉啦？死掉你们也不得好死哩，死尸也得让饿狗野狼扯去呢。
小蛾儿就吱喳吱喳跳着雪，轻飘飘到เ了梁上去，像一只小虫、小雀落在田头上。她的那个小，把三个ฐ男人惊着了。有一个ฐ男人朝前走几步，蹲到她面前。
这是传说。虽是传说，却家喻户晓。
给老人选了墓地葬了后，受活的男人又在路上走了一年半，就返回到了受活庄，急急地从各家取出镐头、铁锨，在那棵老皂角树的下面挖，果然就挖出了一个大肚子瓷罐。罐子里装了一个ฐ红木小盒子，因为ฦ罐口小，木盒子取不出，打不开，就把罐子砸碎后，取出木盒子，打开一看，那ว盒子里竟空空荡荡，连秘方的一块纸片都没有,ไ连一颗土颗都没有。
村里人就扔了那ว盒子，抱怨着骂了那老人，开始各自回家歇着了。因为ฦ出门朝东南去时走了一年半，朝西北耙耧山脉回时又走了一年半，这样脚手不停地三年过去了，男人们都走得累极了，谁也不再提离开受活和女人们的事情，就都安心种地，过了自己家的日子。然而在这割麦子、种蜀黍的季节里，少了胳膊的单手男人们，却现出门经了三年的辛劳后，自己会用一只手割麦子、刨地了，一只手也能干两ä只手都有的圆全人的活路了；瘸子现出门走了三年路，练得自己้一条腿和两条腿的人一样走路又快又有力。瞎子因为ฦ路走多了，他手里的瞎棍儿这敲敲、那碰碰，能竟可以把棍当成眼睛用；聋子也因为走了三年路，和人多说话，看着别人的嘴动，就能猜出人家说了啥；哑巴因为一路上要比比画画，就有了他的一套手势和哑语。
他们竟可以和圆全人一样在这受活种地过活了。也就想起了那八十一岁的全残老人的恩德，就把九月九定为老人节；为了庆贺男人们不仅都从外面回来，而且都还学会了自己最短缺的活着的技能ม与绝术，想起了他们回来那天正是六月六，女人们就把六月六定为男人节，称做龙节了；男人们为了感谢走的三年里，女人们忙里忙外，又养孩子又种地，就把七月七定为了女人节，就叫凤节了。老人节里，晚辈都要去给老人磕头，不仅要给老人送上好吃的，好喝的，还要把你给老人准备做的一年四季供他穿的单衣、棉衣拿出来，在庄里比赛、展览后献给老人们。六月六是大忙天，可这一天的龙节里，男人们什么都不干，吃的、喝的、田里的，都有女人们做，他们就在家里大歇一天。歇完了这一天，他们就该到田里加倍忙活了。到เ了七月七，大忙过去了，女人们也累็了，就该她们休着一天了。这一天，男人们不仅要做饭，还必须把最好吃的端到เ她们手里去。
当然，龙节、凤节、老人节，也还要请人来唱耙耧调，大价钱去请几十里外的圆全人来受活舞狮子。自然，孩子们还要放鞭炮，穿新衣，那ว情况和过年一模样。
受活歌：受活歌是耙耧调最早ຉ的雏形，是耙耧调的前身。它的调里多的是唤歌，少的是演唱。但唱歌的方แ式有多种多样，有一人在山脉ำ上干活寂寞、累了的独唱，也有两ä面山坡相互唤着答着的对唱，也还有一群人闲在村头的群唱。其调律有它的规矩，但歌词则是随着场景和年月不断地变化着。
上几辈的残人传唱最多的对唱歌词儿是：
喂——嗬嗬嗬……
那坡脸上的聋子你听着
天上有个仙女儿在唱歌
听清了她说嫁给你
听不清了你就一辈子独个儿过
……
喂——嗬嗬嗬……
对面坡脸上的瞎子你看着
有只金兔在你的脚๐前卧
捉住了一辈子你都是好日月
捉不住一辈子你就吃窝窝
……
喂——嗬嗬嗬……
沟底的瘸子你听着
一口气你要跑上坡
跑上来你就是了圆全人
跑不上来一辈子你跛着
……
喂——嗬嗬嗬……
梁上的瘫子你听着
仙女在半空寂寞寞
站起来她把手给你
拉回家去她就是你的媳妇婆
独唱多是一人在山梁上种地寂寞时的排闷儿歌，调儿和对唱差ๆ不多，但要比对唱悠然、抒情。今天，为了写这部小说，我在受活一住多年，而能收集到的主要独唱歌词儿仅两：
第一是：
地肥呀哦要流油
麦粒儿重得像石头
路上拾了个ฐ麦粒儿
扔出去砸烂了你的头……
第二是：
我是瞎子你腿跛
你坐车上我拉着
我的脚替了你脚๐
你的眼呀可借我……
2002年1้0月至2๐003年4๒月初稿
2003๑年7๕月至9๗月改定于北京清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