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殿灯火摇曳，依然可听见医女奔走忙碌的声音，间或有女子微弱的哀唤。一名汗湿鬓发的宫女步出内殿，低声禀报说皇后想看看孩子。昀凰广袖垂地，冷冷立在琉璃宫灯之下，仿佛没听见宫女的话。
母女二人袖袂当风，衣带飘飘，一双身影绰约如在世外。
忽闻靴声橐橐，迎面金甲â生光，一列羽林骑匆匆而至，几乎冲撞到昀凰跟前。
不许，不许又能ม如何。空有万千不甘，这麝香还是一日日用了下来。旁人苦求不得，她却避之ใ唯恐不及。昀凰一声低笑，抓起玉匣重重摔出，脆ะ裂声里碎玉溅跳，香脂ฦ狼藉，一室尽是浓郁香气。医女骇然俯低在地，不敢看长公主苍白扭曲容颜。
“也好。”少桓语声微弱平静，前一刻的杀机仿佛从未出现，“朕放你走。”
少桓笑得淡薄，语声有些弱，“朕说过你多少次，不可莽撞任性，来去何处需预先告知内廷。昨日嘱你代朕拜会晋王，早知路远归迟，知会内廷有个报备，也不致令陈国公有此误会。”
“是。”王隗欠身回禀。
青衣素裳的长公主ว，不施ๅ脂粉，不着珠翠，闲闲坐于竹案之ใ后，素手执壶，将酒斟入翠滴的青竹杯。一两ä枚玉色飘浮盏中，微微打着旋，芬冽四溢。
长公主沉默片刻，语声微哑，“晋王明日不会走。”
晋王说得极对，遗世独立的佳人合该生在北方，南方的阴郁๗或许委屈了这般风华。只是晋王却不知道，所谓“遗世独立”，超然尘世之ใ外，这样的女子只在仙山琼阁里。而她，却是活在尘世欲孽中的莲华色，活在杀戮嗔怨中ณ的阿修罗。
昀凰啼笑皆非，纠正他胡乱用词，“是多此一举。”
宫内宫外一时哗然。需知长公主ว与皇上情谊殊厚，辛夷宫里稍有动静，便可牵动宫闱上下；反之ใ，皇上的喜怒心思，也只有长公主最为清楚。时值朝中耋宿与少壮相争，中宫皇后势弱，裴妃新า宠正隆，长公主此时的赐婢之举ะ，自然意味深长，引人思量。
这世间空有因果，从未见过业报。若真有神鬼之功，又哪来这许多妖孽横行。
裴妃心中一宽，却也暗自心惊，想不到皇上一切都已了若指掌，只怕没有什么是能瞒过他的——可恨那ว憨直的哥哥，还真以为ฦ此事无人知晓，央告她私下求皇上，将兴平赐了他为妾。
月光被浓云遮蔽，残余一抹昏黄照进银钩๗珠户，照见尊贵无双的长公主茫然蜷缩在地上，长发凌乱ກ纷覆，华美宫装褪尽，只余素衣裹艳骨，愈发伶仃。
蝉绢扇面上绘的是《莲华色女图》，笔致艳冶，用色妖袅，底下题写的“莲华色女”四字却是清峭出尘，仿佛圣上御笔……潜月搁下纨扇，悄无声退了出去。
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唯有踏着她父兄尸骸践登九五的那个人，方แ可令她生、令她死、令她上天入地。宫倾之ใ日，那人斩下她父皇的头颅，将她兄弟一一处死，逼迫六宫妃嫔饮鸩自裁é，却独独令沈觉至辛夷宫，带走她与母妃，将她们安置于昌王府内。一连七日过去，高墙之外天地翻覆，王帜ຒ易色，昌王府里北苑一隅却是无声无息，仿佛已๐被遗忘在屠刀未至的角落。
庆嘉元年，信平候次子沈觉以弱冠之年随父使北齐，雄辩于庭，震慑异邦，令齐主抚膺长叹；是夜齐使至驿馆，许以高位厚帛美姬，沈觉按剑逐客。归朝之日，帝设宴宫中ณ，厚赐嘉恩，以帝ຓ女尚之……岁冬，临川公主下嫁沈氏，婚后不久即染疾，逝于庆嘉二年仲夏。
这样想着，却也不觉得如何悲伤，仿佛只是一个与她无关的人。
“歇息，倒不知有多少人指望着哀家歇息呢。”凤榻上一声冷笑，太后斜ฒ斜撑了身子，长发若一匹柔光流潋的青缎散在枕上，衬出雪砌似的容色，血色消褪的唇颊犹带病容，一双凤眸却异样的璀璨。岁月仿佛不曾在这张脸上稍作停留แ，只将百劫历尽的波澜遗留在了眼底。
昀凰在鸾车前站定片刻，微仰了脸，举步迎上前去。
昌王怔怔看她背影，终究一咬牙放了缰绳，翻身下马。
瑞王当先执叔嫂之礼相见，昀凰回礼。两ä方使者赞礼颂โ吉，互致姻约媒妁之信，一步步冗长繁琐的环节过后，瑞王来到昌王跟前。昌王看一眼昀凰，欠身向后退开两步，换作瑞王站到เ昀凰身前，领着她步上玉阶。
昀凰微垂目光，目不斜视，行止端庄凝重，跟随他一步步朝那ว琼台走去。昌王随在后边，看她踏入宫门，从此便由á秦境踏入了齐地。那琼台高峙，玉阶漫长，令昌王走得艰难沉重，眼前晃动的喜红嫁衣，仿佛小簇火焰在雪地燃烧，却终将熄灭，没入茫茫的一片白里。
号角长鸣，钟็鼓齐响，庄重喜乐่奏起。
漫天碎金纷扬洒下。琼台两侧宫人齐齐匍匐跪地，自那高台上，缓缓步出一名喜服王冠的男子，天光映雪照在他脸上，似照上了冰晶。浓郁到极致的喜红穿在此人身上，衬以金冠金带，非但不见庄重华贵，反透出妖冶之美。
世间真有男ç子妖娆胜于妇人。
怔忡间，连昀凰也忘了礼数，目光直直撞入那人眼里。
触之，如浸死水寒潭，没有一丝涟漪，也没半分温暖。这张艳丽ษ甚于女子的脸上，眉如墨，鬓如丝，苍白肌肤几近剔透，乌晶似的眼睛里，淡漠得全无生气，恰如一个……人偶。
纵有百般预料é，也想不到เ，传闻中痴傻多年的皇太子，竟是这个ฐ模样。
这玩偶般的大活人，被内侍搀扶着，朝她伸出手来——昀凰看着这秀美苍白的手，似着了魔一般，迟迟无法将手抬起，一股莫名寒气从心底直透上来。
“太子妃。”身后有个淳和的声音在催促，是瑞王。
昀凰回头，迎上瑞王眼里不加掩饰的热切。他示意她依礼ึ遵行，眼中ณ透出抚慰了然之色，仿佛是说“再隐忍片刻就好”。
晋王、瑞王、太子，三张面目叠印眼前，各自不同，又有着惊人相似的一处。是哪里相似，却记不起来。昀凰轻吸一口气，终于将手稳稳放入皇太子手中ณ。
他用冰凉的手，木然牵了她，缓缓走上最后一段玉阶。日光照ั耀至高之处，储君与储妃携手并肩，仰观天穹苍茫，俯瞰河山雄丽，四下众生俯首。
蓦地，手上一痛。
他收紧手指，重重捏住她，绵软掌心猝然生出狠劲，捏得她奇痛入骨。还来不及痛呼出声，那ว股猝力已๐消失，只剩绵软冰凉。昀凰惊悸侧目，那ว玩偶般精美无瑕的人儿，也正转动眼珠，朝她露出一丝冰冷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