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当场就死了。张俭的白色帆布工作服上留着小石的血迹。他显然抱起他、唤过他。
张俭这才明白，人是小环请来的。他看看两个ฐ客人，又看看小环，担心小环不会有什么好话。
几个孩子里，小环最爱的还是丫头。丫ฑ头很懂眼色，只要小环有一点不高兴，她总会悄声悄气问她几声：妈你生谁的气了？妈。你胃又疼了？丫头十五岁了，只穿过几件新衣服，都是参加学校活动的白衬衫，其他衣服都是小环和多鹤的旧衣服拼的。要不就是手套线织的。张俭省一双翻毛皮鞋可以换几十双劳保手套，能织好几件线衣。
小彭请多鹤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给她找来几本钉在一起的电影画报。然后他冲了两杯茶。暖壶的水不烫，茶叶如同漂浮的垃圾一样堵在杯口。
多鹤指指二孩的头，表示那ว是她带他们出来的目的：刚换了药。她那种笑是慈母对儿子又爱又烦恼的无力的笑。她还是穿着一年前的白底蓝细格的衬衫，只是更旧了，蓝细格都被水洗走了。她要不那么爱干净，也省点衣裳。他奇怪他的痛苦哪里去了？他明明满心欢快。一年没见到她。就这样跟她站在一块儿，不着边际地说两句话，看看花鼓叫花子们的歌舞就足够令他欢快了。
“衣服破了。”她说。她的眼睛那么เ认真。虽然还在笑着。
“多鹤你来玩两把，我出去买点菜。”小环说，一面探下一只脚，在床下找鞋。
等人群近了，多鹤看见小环怀里抱着的是二孩。人群里有人说：“哟，他小姨回来了！”
多鹤看看这个ฐ，看看那个。她们的话太快，有的是南方แ人，又是两两ä三三摞在一块说，她全没听懂。
……不短了。两年多了。
“闭了手电！”
上午第一场电影没有多少观众，有的就是回家过暑假的大学生。也有几对年轻情侣，照样的汽水、蜜枣、瓜子，俱乐部小店一共就这三样东西。
她也侧过脸，她的左半个ฐ脸颊被他看伤了似的，有一点不适。
多鹤一直闭着眼，短发被涕泪沾了一脸。她像赌咒又像表决心又像讨好他，喃喃地说她要再给他生孩子，生十个、八个ฐ。
从那以后她不再冒险扒火车。一根枕木、一根枕木地走回去，会安全得多，也安宁得多。沿着铁路线的车站她都歇过脚，有时雨大了，她就住下来。车站真是好地方，总有容她睡觉的长椅，有便宜的饭食，有匆忙过往的旅客，对她的可疑ທ刚有警觉和兴趣，已๐经和她错过去。但尽管她每天只吃一顿饭，口袋还是渐渐空了。最后的一段路她吃的是生玉米、生红薯，总之ใ她得手偷着什么，就吃什么เ。
躺在椅子上、床上的五个病人全停下了哼唧，听她哭。
张俭听进去了。小环的话有三分道理。小环大事不糊涂。
“你让她打几下，打出点血就好了！”小环在一边劝张俭。其实她的嗓音也被孩子们的哭声捂在下面，张俭根本听不见，听见他也未必理会她。他只盼她多打空几下，这样就把力气白花了出去。他瞅个空蹿进大屋，掩上门，掩了一半，多鹤整个身子抵上来。就这样，两ä人一里一外，门成了竖着的天平，两边重量不差上下。他和她的脖颈่都又红又粗，张俭觉得太可怕了，一个风摆柳一样的女人居然能抗得过他：门缝始终保持半尺的宽度。多鹤披头散发，晒黑的脸和饥饿缺觉的灰白这时成了青紫色。她用力过度，嘴唇绷成两根线，一个多月没刷的牙齿露在外面。小环从来没见过这样可怕的形象。她扯开让烟熏干的嗓子，拼命地喊：“张良俭，你他姥姥的！你是大麦麸子做的？打打能打掉渣儿？让她打几下，不就完了？”
“旧社会过去了，不兴卖人了，不然口袋把孩子老婆装出去过过秤，卖了，还用着当什么เ组长挣那ว一把血汗钱？孩子个个吃好奶长好块头，卖出好价钱够小半辈子柴米钱了！”
张俭站起来，一边往赤膊的身体上套衬衫。多鹤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不敢浮ด上来，但是现在突然就浮了上来。她跑回自己小屋，张俭听见她开木箱。过一会儿箱子盖“啪”地合上。多鹤穿着一条花连衣裙出来，又戴了一顶花布遮阳帽，背着一个带荷叶边的花布坤包。她在三十多平米的单元里小跑，步子很快却不利索。
丫头的声音使张俭猛醒过来。丫头在和多鹤说话，说她不要穿“丸不斯”(日语：onepiece，连衣裙)。多鹤说：要穿“丸不斯”。张俭发现“丸不斯ั”原来就是一件花布连衣裙。他怎么เ会没注意到这两个ฐ人一直以来的对话？时而会半句中国话夹一个日本词。这么奇怪的语言，讲到外面去会怎么เ样？
小环说：“多鹤，儿子！咱又来了个ฐ儿子！”
她知道疼痛与疼痛之间还有一段时间，她可以往家里一点一点挪。生过两个孩子，她觉得她已经很会生孩子了。她眼前现在是太阳落山后的晴天，蓝得微微发紫ใ，鸟叫出夜晚归林前的那种叫声。等这阵疼痛过去，她会跨过石沟，往家里去。过了石沟，山坡下上百座红砖楼房中的一座，就是她家。可是疼痛越来越凶猛，扯住她肚腔里所有脏器往下坠。她把手按在肚子上，她得把这个亲人平安无恙地生下来，她可不能死。她要给自己้生许多亲人，然后她就再也不是举目无亲的女人了。
“想什么呢？”小环问她，“又想跑？”她转脸对张俭，指着多鹤，“她想跑！”
“张至礼同志在朝鲜ຒ战场光荣牺牲了。他生前就一直寻找您和他父亲。”
解放军们这天来是向张家介绍一件叫“土改”的大事。他们告诉张家的人土改已๐经在东北不少农村开始了。
她是可怜，无依无靠，无家可归，不过……该！
二孩看她一眼。她假装张张嘴，不好启口，又冲他哧哧地笑。
这天全家给孩子取名，不能ม总是“丫头、丫头”地叫。一个ฐ名字取出来，二孩就把它用毛笔写下来。总是取不上一个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的名字。一张纸写满了毛笔字。
接下去的两天，二孩和父亲又往远处的几个镇子跑了跑，仍然一无所获。第六天晚上，小环到เ镇上一个女友家去串ธ门回来，看见家门口站着一个黑黑的影子。她上去一把扯住她就往院里走，一面扬开嗓门叫道：“回来了回来了！外头不好打食儿，饿掉了膘又找咱喂来了！”
“凭什么休人家？！”二孩脾气上来，骆驼眼也不怎么เ倦了。
“我会说日本话吗？”二孩说，但脚๐已经顺了母亲的意思往堂屋去了。
二孩赶紧提起口袋，往堂屋走去。他估摸这个口袋不到六十斤。保安团有什么เ好东西？诈了他们将近两块大洋。他进了堂屋就发现不对，搁下口袋，跑回院子，再跑到เ西边一间屋。屋里没人。小环走了。二孩连箱子都不用打开，就知道小环把冬天的衣服包了包。跑回娘家去了。二孩觉得小环是该跑，让他父母明白他们出的是馊点子。小环生不出孩子并不是小环存心的，父母却要买个日本婆子来替小环生张家的孩子。
他成了一大团再也讲不清的道理。他能做的就是紧ู紧抱住这个冤家，这个冤孽送来的女子——她怎么老像一个ฐ大了没长成女人却长成胖女孩的少女？他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恶吻过她了。真地成了两ä个发生了奸情又谋害了眼证的天涯情侣？真的是偷渡到了彼岸之后紧紧抱成一团？似乎真成了这样，从多鹤感激流泪的脸上，他看到这样一个故事。他们抱着，因为ฦ躲过了天打五雷轰。
他们抱着。也是因为丫头要上天了，丫头凭她全市最好的品德、最好的眼睛、最好的身体要上天了。他们抱在一起，要自己和对方一再意识到，那ว些个“好”是丫头从他们这里各拿了一半。
他使劲亲吻她。多鹤被他吻得快要憋死了。终于，他停下来。她透过泪水看着他。她头一眼看到他，淡褐色雾霭——装着她的麻袋就像罩在她身边地淡褐ຈ色雾霭。她给搁在台子上面，他是从浅褐色地雾霭里向她走来的。他个子高大是没错地，但他没有大个子人的笨拙；他的头、他的脸也没有一般大个子人的比例不得当。麻袋被他拎了起来。她蜷缩麻木的腿和冻僵的身体悬起。随着他的步伐，不时在他小腿上碰一下。完好的麻木被破坏了。随着他的一步一步，疼痛开始苏醒，开始在她血肉里游动。疼痛成了无数细小的毛刺๐，从她的脚底、脚趾尖、手指尖、指甲缝往她的臂膀和腿里钻。他似乎也意识到苏醒的疼痛反而不如麻木，便把步子放得平稳了些。他拎着她，从乌黑一大片肮脏的脚之间辟出一条路，她突然不再怕这些脚๐，不再怕这些脚的主人发出的嘎ะ嘎ะ笑声。这时听到一个ฐ老了的女声开了口。一个老了的男声附和进来。牲口的气味从麻袋的细缝透进来。然后她给搁在了车板上。牲口在鞭子催促下跑起来，越跑越快。一只手不断上来，在她身上轻轻拍打，雪花被那只手掸了下去。那ว只手老了，伸不直，掌心很软。五十多岁的老母亲的手，还是六十多岁……车子进了一座院子，又是从浅褐色的雾霭里，她看见了一个很好的院子。房似乎也很好。她被拎进了一扇门，从雪天直接进入了夏天。温暖呼呼作响，她浑身解冻，疼痛在她全身爆裂开来……她醒来时一双手在解麻袋的结，就在她的头顶。麻袋从她周围褪下，她看见了他，也只是飞快的一眼。然后她才在心里慢慢来看她飞快看见的：他是不难看的。不对，他是好看的。不仅如此，他半闭的眼睛非常好看。它们半闭着，是因为他为自己้的温和、多情而窘迫。
一个星期后，叫做张春美的丫头走了。她自己背着一个草绿发黄的被包卷，穿着油亮亮的新า军装，在全楼人的欢送群体里像个欢快移动的邮筒。她被送到坡下，上了大马路。人们稀拉下来，向这个将来可能成为雷锋阿姨ถ的丫头挥手，想到เ丫头在楼ä上楼下留的笑声、足音、美德，都眼睛湿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