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新挥起双手。歌声还是很疲倦。
我表哥就是这样，正经着呢。可我还是没想去。
“我知道。把裤子脱下来！”
他们说：“是。”
然而，有一种情况却使她茫然：一只螳螂正悄悄地接近一只瓢虫。是夺去螳螂赖以生存的口粮呢？还是见瓢虫死于非命而不救？她只是双手使劲地揉搓着裙子，焦急而紧ู张地注视着螳螂和瓢虫，脸色煞白。她不知道该让谁死，谁活。直至那弱肉强食的斗争结束，她才颓然坐在草地上，“我不是一个善良的上帝。”她说。而且她怀疑ທ了天上的上帝ຓ，他既是苦苦众生的救星，为什么一定要搞成这你死我活的局面？
“妈呀！怎没把你噎死呢！”坐在对面的“小脚儿”掰了一块菜包子扔进嘴里，“就这点屁事，我还当你捡了个金刚ธ钻呢。”她撇一下嘴，转过脸去，右腿搭在左ุ腿上，四五寸长的缠足得意地摆动几下。
瘫痪的小伙子边吃边扒拉着算盘：“夏大妈，您这月半天事假半天病假，扣你九毛二。”
“我回头一看，”夏大妈接茬说：“胡同这么窄，汽车这么เ宽，我可往哪躲？我这个跑呀……要是你那ว两只宝贝脚，非给汽车打眼儿，没治儿。”她瞅空报复了“小脚儿”一句。“赶我跑到เ胡同口，汽车才开过去。几个小学生说是‘红旗’；光听人说红旗车，可咱压根儿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算红旗车，你说……”她在腿上拍了一巴๒掌，似乎颇为没能把红旗车看个ฐ仔细而遗憾。
众人听到“红旗”都肃然得没有了笑声，只有白老头不以为ฦ然地“喊！”了一声说道：“你可真算白活。红旗车？个儿大！漂亮！窗户上的玻璃枪子儿打不透，德国造儿，全那样！”他的目光一和瘫小伙子的目光相遇了，于是又补充道：“眼下中ณ国也试验成功了，坐那ว车的全是中央的名人，早年马连良……”听见瘫小伙偷偷地笑，白老头含糊了。
然而“小脚๐儿”却独自吃吃地笑了起来，众人越是骂她“疯老婆子”，她越是笑得前仰后合了。
“叫车，叫车！这儿疯了一个！”白老头一本正经地朝门口跑去。“今儿早ຉ晨一来，我就看她屁股不象屁股，脸不象脸的了……”
“白大爷，一天事假，两半天儿病假，扣您一块八毛五。”瘫小伙儿又算清了一笔帐。
“扣吧扣吧，省得钱多贼惦记。”白老头在门旮旯ຕ蹲下来，慷慨地说，眼睛却仍旧ງ看着“小脚儿”，一脸得意而狡猾的笑。
“小脚儿”终于止住了笑，却打起嗝逆来：“呃！刚才这老东西说我，”她戳了夏大妈一指头，“呃！我非给汽车打眼不可，呃！我要是给红旗车打了眼儿，可他妈算我造化了，呃！消消停停一躺，来俩勤务兵侍候我，吃香的喝辣的，呃！”
“您还抽点什么不？”白老头眯缝起眼睛凑过来，脸上又换了一副恭维的神情。
“咯！那是！”小脚儿“斜扫了白老头一眼，板起面孔。”白老头子——哼！到那咱我还未准用你呢；白老头子！买两条中华过滤嘴儿去。“
“喳！”白老头应道，随即抓起“小脚๐儿”的手，认真地号起脉来。“您是醒着呢吗？”他又说。
“小脚儿”搡了他一把：“怎么着？他撞了我！”瞧她的意思，仿佛“造化”绝不是什么难事。
“就冲您这把糟骨头？还消เ消停停一躺呢？是消消停停一躺——在太平间，要不火葬场。”白老头撅断一根火柴，不紧ู不慢地剔着一嘴黄牙。
“小脚儿”圆睁着眼睛没了词儿，事情真有点窝囊了。“我死了有我儿子呢！”她忽又来了精神。
“儿子死了还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这山挖一点就会少了点，有什么เ挖不完呢？三七二十一，三下五除二……”瘫小伙子念经一样地自言自语，头不抬，眼不斜，清理着帐目，咬着半拉火烧。
“你儿子怎么着？”有人感兴趣地问。
“他得给我儿子找房结婚！我儿子三十二了，对象二十九了，着哇！”“小脚儿”眼睛都亮多了，虽说菜包子滚到了地上，
“这回算抄上了！房管所那破房咱还是看不上了，得他妈给我一个单元，有厨房有厕所的。我儿子儿媳妇住一间，我自个儿住一间……”
白老头捅捅她：“我提个ฐ醒儿——你可早让车撞死了。不要紧！那ว间房我替你住着，将来还能ม给你看看孙子什么的。”他又耸耸鼻子，大约流些眼泪也容易，“你就算积了阴德，下辈子准托生只好东西。”
有人刚ธ要笑，可是话又被另一个老太太接了过去。说是老太太，其实也并不怎么เ老，不过是拔了满口的牙一直没镶上，外加有点哮喘。嗓子里的“小哨儿”一响，她说道：“不知怎的！让汽车撞着也分个命好命歹。我们老头子地震那年让车撞折了腿，是农村的手扶拖拉机撞的，你讹谁去？开车的穷得叮当响，怪可怜的……可我们老家有个ฐ傻丫头去年让一辆‘上海’撞死了，怎么เ着？一千块钱！一千哪！才是辆‘上海’……”
众人的眉毛都皱成八字，嘴张得唯恐不圆。这儿再没什么เ开玩笑的意思了，每个ฐ人都放慢了咀嚼的频率，似乎盘算着什么เ。一时老屋里颇有些寂寞，就连白老头脸上也没有了狡猾的笑纹。
“罗婶儿病假三天，扣您两块七毛七。”唯瘫小伙子例外。
“要是我，”被称作罗婶儿的说，“我就不要那一千块钱，多少钱也有花完的时候，我让他们给我找个正式工作，或者给坐‘红旗’的他们家当保姆就行。我们有个老街坊，不知哪辈子积了德，在一个大干部ຖ家当保姆，人家顺手给你点什么เ破的旧的，用不着的，吃不了的，就他妈够你一发。当然，给我分个ฐ正式工作也行……”
众人眉间的竖纹一齐消เ失，可以算茅塞顿开。
“要不还得说是现在好？”专管钉ล扣子的卢奶奶从老花镜上头挑着一只眼（对了，她只有一只眼）看着大伙，也有了感触，“早年我们老头子给个ฐ开药铺的掌柜的拉包月车，十冬腊ຘ月我抱着我们大闺女去找他，他从厨子那ว儿给大闺女拿了块年糕，还不挨了顿骂？有钱的吃什么เ？吃……”她伸开两手的拇指和食指，似乎中ณ间是偌大的一个碗或者盘，“吃、吃”了半天，终于也没“吃”出什么来。花镜后面的一只眼眨了又眨，“你瞧，头两ä天我们老头子还念叨着……噢，吃绿毛乌ไ龟，还让海军捞了活对虾，空军给运……”
“那是林彪j您弄混了。”瘫小伙子双手捧腮，似笑非笑地说。
“喊！”白老头咧着嘴站起来，就地转了个ฐ圈又在凳子上坐下，“你可跟着瞎掺和呀？林彪又成药铺掌柜的了吧，你又吃了林彪的年糕了吧，老了老了弄个历史问题你可怎么跟儿女交代！”哄笑声中，卢奶奶慢慢合拢伸开的手指，满脸羞愧地笑了一会儿，不言语了。
人们重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
“要是我，说什么也得让他们把我们他爸调回北京来，支援三线时说是三年就回来，这可倒好，我们‘小援子’今年都十三了。”墙角处有人叹了口气。
火炉前有人点了支烟：“甭提了，要是我，能求他们帮着把我儿子从云南转回来就行了。”
“还得给分个ฐ正式工作！”柱子后头吐出了一口痰，“我们二小子从内蒙回来两年多了，一直分配不出去。要是红旗车开到เ厂门口，下道命令？厂长也得屁颠屁颠的！可惜……”
“唉！也甭贪心不足，能给咱老姐们儿长几块工资就行啊……”
低矮的老屋里又一次沉默了，说是水足饭饱后的发呆，显然不准确，因为ฦ一双双眼睛都闪着一种奇异的光——向往的光？欣喜的光？还是如愿以偿的光？说不好。总之，是这间东倒西歪的小车间里罕见的光，是这些年过半百的眼睛里少有的光。人们象一尊尊石像，直勾勾地望着一个ฐ固定的地方。有的在抠腮边的痣，有的在掀鼻孔里的毛，有的从鼻孔里抠出些东西来在手指间探着……好像都在谛听着什么福音。
“冰——棍儿！”深秋的风送进来一声悠长的呼唤，竟把人们从那ว忘我的境界ศ中ณ唤醒过来。
“唉，我可不想让汽车撞死。”不知是谁最先恍然大悟了。小巷深处响起一阵开心的笑。夹杂着庸俗的污言秽语。
“轧轧轧”的缝纫机声响了，世界ศ又紧ู张起来。
一九七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