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容成从戎二十载,今年三十有四,称句徐娘半老不为过,添句风韵犹存也没错。边关的风沙和岁月对她似乎格外仁慈,她的皮肤依旧白净细腻,她的眉目依旧ງ秀美,她的身姿依旧纤细,脸上连皱纹都不到เ几丝,与常人印象里虎背熊腰的女将形象大相庭径。可她身上那ว股如同刀锋迎面的气势却不会让人怀疑ທ这个女人曾经见识过过无数次烽火与干戈ຖ。
秦景穆突然说道:“秀娘你怀羊奴时,我很惊讶。那次落水时,给你诊脉的大夫与我说你幼时受过重创น,寒气入体,又经此意外,往后子嗣远比常人艰难。”
襄阳大长公主一哂,意有所指道:“四娘可不比你省心,她回来了,本宫反倒要担心她惹事。”
“五娘!”苏兰质紧ู紧攥住着侄女的手,眼泪簌簌地往下落,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自己生有一子一女,加上柳容成柳秀成姐妹,她一共养过四个孩子,其中ณ她最偏爱的却是她为之ใ付出最多也最令她骄傲的柳秀成。她出身江南吴郡,模样也是照ั着江南女子的模子刻出来的,姣花照水,弱柳扶风,无一处没有江南烟雨的影子。便是如今年过四旬了,那种楚楚气韵仍然保存的极好。
故而,尉迟珏现在就穿着一套藕色罗裙,衬着他精致得过分的眉目,看着分明就是一个美丽ษ的小娘子,若非这个小娘子神色十分阴沉,想必这份美丽ษ会更加耀眼。
柳秀成不以为意,反而笑道道:“弘郎,皇权之前无亲缘。”
话还没说完,羊奴已๐经挣开秦希圣的手,一脸警惕地看着她,仿佛她是个ฐ坏人一样。
红衣尴尬地笑了一下,“那些花长在里面,我们继续往里走就能看着了。”
雍王正是薛安于景元元年所生之ใ子,受那对早逝兄姐遗泽,这位皇子自出生起就受到了来自官家的毫无底线的宠爱,才满周岁就封其为ฦ雍王,雍为ฦ京兆府的别ี名,爱重之ใ意不言而喻。然而这样尊贵的一位小皇子却在生母这颇็受冷待。旁人只道薛安失了长子长女后,应是倍加看重这个幼子。哪晓得这小皇子出生之后,竟是从未得过母亲的关切。
柳秀成不由á轻叹一声。
……三年前,你的三郎才回京述过职。
羊奴乖巧地跟着下人去别ี间,只是走之前她忍不住回头,多看了那位哪怕是坐着气势也依旧ງ惊人的三姨ถ母一眼,然后正好对上她的眸中暗藏的温柔。
羊奴愣了一会,才收回眼神。
待得羊奴出去,柳秀成便问道:“三姐为ฦ什么不抱一下羊奴?”
想要质问却被抢先的柳容成对上气定神闲的柳秀成,莫名觉得自己声气弱了几分,“习惯而已。”
闻言,柳秀成看着她的目光不由á暗了下来。
柳容成那一身神力既是天赋,也是枷锁。
幼时的柳容成控制ๆ不好自己力道,不小心毁坏东西是常有的事,也就柳家有钱,才经得起她这么浪费。如果只是单单毁坏东西也就罢了,她时不时还会伤到เ人,亲近的仆人、亲人在她手上受伤频繁。终于在再一次弄伤母亲之ใ后,柳容成被父亲带到เ书房训斥ม了一番,此后她便学会谨守与旁人的距离,即便是面对最亲的人亦是如此。越是喜欢一样东西,就越要远离。这种克制一直被她坚持至今,幼时的母亲、少时的幼妹、如今的羊奴具在此列即便此时的她已经能控制住自己้的力气。
柳秀成缓声说道:“我曾经见人驯鸟。他用铁ກ链锁住鸟的脚,把它困在鸟架三尺之内。一年之后,再去链解脚๐,那只鸟依旧离不得三尺。鸟非困于链,是困于心。三姐,你现在便是那只鸟,柳家和突厥的仇便是那ว根铁链,明明链子已๐经解了,可你依旧飞不出鸟架三尺。”
柳秀成看着柳容成,目露哀伤。
柳容成脸色数变,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去反驳,最后狼狈地偏过头,避开了柳秀成的眼神。
柳秀成起身,走到柳容成身边伸手抱住她,柔声道:“可是三姐,现在的你已๐经可以抱抱我了。”
柳容成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柳秀成身上有淡淡的安息香味,她好用吐蕃产的安息香,在这一点上她们的母亲一模一样。血缘真是一个ฐ奇妙的东西,即便是不曾记得那ว个ฐ女人,但柳秀成身上却处处都能见到她的影子。
良久,柳容成僵直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她喟叹一声,伸出手轻轻环住了妹妹。
曾经,她们的母亲就是这么抱着她的。
二十年多前,孝宗元兴十四年的冬季,突厥可汗领着五十万大军突袭边境,分两ä路从关内道、河东两道入周,守卫周朝多年的关卡就像沾了水的纸一样,一捅就破,突厥大军直下丰州、夏州ะ、云州ะ三地,直朝长安奔来。
柳容成父亲柳世安当时就在并州ะ当刺史,就在突厥行军的路上,突厥派兵围住太原府城,柳世安携着一州将士与突厥僵持两月后,城内粮食耗尽,援军依旧ງ不见踪影。最终城破,柳世安自刎æ而死此前,他的长子和次子在之ใ前的两个月里就已战死,连尸骨都没来得及收殓。
兵荒马乱之间,柳府的亲兵多是老卫国公以前在军中的部ຖ下出身,对柳家忠心耿耿。他们决定要护送柳世安剩下的两个女儿突围出城。
柳容成至今还记得那一日清晨,母亲从书房出来后抱着她,柔声说道:“三娘,你要好好的。”然后转眼的功夫,这位一贯养尊处优的女人就全身剧ຕ烈抽搐起来。
她为ฦ了不给突围增加累็赘服毒自尽了。
所幸,这种专门为贵人准备的用于自尽的□□见效很快,她并未承受太久的折磨就亡故了。
被这情景惊住的柳容成下意识捉住母亲的手,那ว只手上还带着未尽的温度,就跟刚ธ刚ธ的拥抱一样。母亲的近侍忍着悲痛,把仍沉浸ฤ在母亲余温中没回过神的她强行抱走,连着才满周岁的五娘一起推给亲兵们。亲兵们带着她们匆匆出城,并州刺史府上的所有人和物就这样被抛在了后面。
刀剑碰撞时发出的铿锵声,战马绝望的嘶吼声,还有阿妹微弱的哭声,嘈ฤ杂而混乱,还有贯穿始终的几乎ๆ能令人窒息的血腥味,这些就是柳容成对那ว次突围唯一保留下来的记忆。三百亲兵在突围之后只剩下五十余人,且剩下的人里个ฐ个带伤,所幸没有重伤在那ว样危急的情况下,重伤的全都被留แ下了,也就是抛弃了。
尽管突围了,但剩ທ下的路途也并非一帆风顺ิ,五娘发热了。刺史府的小女儿,自出生起就活在仆人无微不至的照ั料é中ณ,何曾吃过这样的苦楚。他们没有带任何没有战斗力的仆从这是她母亲的决定,又是战乱时候,路上遇到的村落都是空的,连个乡野医生都找不到,没人照顾,没人诊治,没有人都觉得这个ฐ女婴能够幸存。
自出城之后就一直浑浑噩噩的柳容成猛地惊醒了。她整夜整夜地不敢睡觉,守在五娘身边,一双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她。上天见怜,她的五娘奇迹般地退烧了。
最终他们顺ิ利地抵达了长安柳家,迎接他们的是满府的白幡她的大母听说长子一家都折在并州,哀痛过度,一口气喘不上来就去了,她的大父也被这噩耗病倒在床,没几日跟着西去了。天意弄人,若是他们知晓还有两个ฐ孙女幸存下来,说不定就能ม撑下来了。正在为大父大母操持丧ç事的叔母听到她们幸存,匆匆赶到,看到เ一身狼狈的她,不由á地抱住她痛哭起来。在这怀抱里她感受到เ了似曾相识的温度,一直沉浸在惶恐里的心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她的噩梦始于一个拥抱,终于另一个ฐ拥抱。
与此同时,边关的战事也终于要停了。因为ฦ势如破竹的突厥大军在灵州被挡住了。时任职灵州长史的薛嘉领着五万人对抗突厥二十万大军,以弱胜强,打掉了突厥一路十余万士兵,一战名传天下。再接下来,薛嘉ล的妻子说动了她的父亲回纥可汗发兵十万救援周朝,解了周朝的困境。
最终突厥与周朝议和,孝宗幼女平阳公主带着无数的金银珠宝、锦绣布帛和亲突厥王庭,嫁给了比她父亲孝宗还要年长的颉้利可汗。平阳公主和亲后,因记挂幼女,孝文皇后原就不太好的身体急转直下,没两年就郁๗郁而终了。孝宗先是失了女儿,紧跟着又没了妻子,心中ณ悲痛不胜,竟是在同一年里也崩了,去前还死死拽着先帝的手叮嘱道:“他日必要踏平突厥王庭,迎回平阳。”
这一战,边关将士战死三十多万,周朝伤筋痛骨。以至于在此后的年岁里,周边的吐蕃、高句丽等小国屡有异动。
家仇与国恨就像两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柳容成的心里,让她再分不出心思去想其他。十八岁时,她成为周朝第三个ฐ女武状元。此后她拒绝了叔父为她谋得的龙武军亲卫一职,辞别ี了忧心忡忡的家人前往夏州朔方郡当一个ฐ果毅都尉这块地之前又被薛嘉从突厥手里抢了回来。
此后的十几年年,除了述职,她再未回过长安。
边关的日子跟长安自然是没法比,但也说不上苦寒,朝廷大把大把的饷银拨过来,将士们的钱包丰厚得紧,再加上周朝的物品在异族一向走俏,一帮子游商就像闻到เ肉味的鬣狗,带着诸多商品纷涌ไ而来,论繁华还真有长安东西二市的几分气象。
因此,手头宽泛的柳容成在那ว的生活大体还是滋润的。同僚们听说她父兄的事迹,就先敬了三分,再听说她放弃长安的繁华到这从军,又敬了三分,再看她一身武艺才干无可挑剔,剩下的几分也敬全了。平常日子里,练练兵、打打仗,闲暇的时候跟着同僚逛逛花街喝喝酒摸两ä下骰子再吹牛扯皮一番,二十年的辰光就一晃而过了。她的官职越升越高,同袍也越来越少。待得六年前突厥被破,四方平定,再无战事,早ຉ已๐习惯往前如此的她竟不知何去何从。
……就像一只困在心中ณ阴影的囚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