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活着吗？他撕开罩着的雨衣，试了试颈动脉ำ，还会搏动。车子的火并不大，却也呼呼作响，刚好起到照明作用。这个ฐ躺在地上还活着的人，戴着摩托车头盔，但头盔已经变形，这个ฐ人身上，有血在冒，却看不见多少血色，这个ฐ扭曲的身体,身上沾满了生机勃勃的绿叶，但他体内的生机，却像游丝般的脆弱。方正怎么也没有想到เ，他会留给人家这么一个ฐ印象！几次努力，都无法取下头盔，要把这具肉体从这个树枝树叶和暴风暴雨编织的网中拉出，确实很有难度，因为进来时撕开的裂缝已๐经被补上了。
好沉，好结实，好高大，他边想边破路而行，费了一番周折，努力的拖将起来，树叶在他耳旁剧烈地拍打，整个ฐ世界都轰轰作响。尽管只要后退几步，就可走出“牢笼”，但简直寸步难行。借着火光一看，原来这个人的手还拿着一只箱子，而箱子被一棵粗大的树枝压着。他放下这个人，试图掰开他的手指，哪知这个ฐ人紧握着拳头，手指像大理石般的坚硬，他简直开始生气了。只好去挪开树枝，又费了好一凡周折，左ุ手的中指指甲几乎被反弹回来的树枝给掀翻了，好在终于拖出了箱子，挣扎着拖着方正退出了“牢笼”。
他就这么เ背着方正朝医院走去。一路上尽管累得几乎趴下，但他不敢稍停，因为要把这么เ沉的躯体重新从地上背起来，几乎ๆ是不可能的。除了自己้重重地喘着粗气外，仔细去分辨，还是听得见方正的呻yin。那只密码箱仍然由方正拽着，在他的胸前晃来晃去，虽然增加了重量，却也增加了平衡。
街上到เ处都是没膝的流水，像小溪一样，还有在流水中ณ匆匆淌过的各色杂物,惟独没有人！他多希望有人过来帮个ฐ忙，有车过来载一程……走一步，再走一步，总会到的，他就这样勉励着自己。渐渐地，医院的红十字标志在暴风雨中若隐若现了。
“姓名？”急诊室的护士除了睡意朦胧外，没有任何表情。好容易叫醒的医生正在试图从方正手里取下密码箱。
“我的还是他的？”
“都要。”
“我叫夏而行，他我不认识。”
“？”护士抬起头来，睡意中加上了一丝疑惑。另一位护士正在为方正挂针，医生还在取箱子。
“我在安江大道看到他的，他骑摩托车，连人带车被一棵树击倒了。”
“这样半夜三更的，你跑安江大道干啥去了？”
“哦，这你也管么เ？”
“……”护士愣了一下，突然气恼起来，“先交两千块吧。”
“我说过，我不认识他。”
“这么说，是我认识他？”
“救死扶伤是你们的职责呀！”
“照你这样说，我们都是靠西北风过日子！？交钱，还是背回去？”
夏而行看到护士脸上一片肃杀，主ว要是考虑到背回去的难度，那就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吧，可摸摸钱包，找来找去，只有三百元，又好说歹说，受尽了冷嘲热讽，答应天亮后补足两千，总算过关。他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形象，吓了一跳，满头的树叶混杂，满脸的疲惫不堪，满身的血迹斑á斑，满腿的污泥交加。难怪护士小姐如此蔑视。“她一定把我当盲流了，”他整理了头，洗了把脸，反正衣裤ไ全湿透了，就脱下来搓了一把。重新照ั照ั镜子，虽然疲惫依旧，却也精神焕。他已经三十八岁了，但对自己的形象还是颇为自得，只是过于冷静甚至冷漠，黝黑苍白瘦削的脸部，让人想到基督山伯爵。而他也正如隐士般的对世界ศ怀着迷茫的淡淡的梦幻般的忧郁，这种一年年累积起来的越来越浓重的忧郁，像一张凡脱俗的网，密密地包裹着他的生命与灵魂，把他与尘世隔离开来，同时也隔离了快乐、刺激和责任，正如一歌唱道：
但我生命的早晨已经去了
我心灵的春天已经凋谢
他回到急诊室。医生已经取下了方正的头盔，却仍然没有取下箱子。护士正在为ฦ方正清洗。方正一只手插着针管，另一只手下垂着，却紧ู握着那只墨绿色的密码箱。测心跳和呼吸的仪器鬼眼似的一闪一闪，微弱但刺耳的嘀嘀声让人心烦气躁。
这就是我救回来的人，高大结实，生死未卜，看不清他的脸，因为整个ฐ脸都已经变形，护士正在为他缠纱布；这就是我救回来的人，他是谁？他做什么เ的？为什么一个箱子死死不放？夏而行想着看着，一会儿，医生走了，护士交代了几句，要他看着挂针ฤ的药水瓶子，也走了。
屋外的风雨声，室内的嘀嘀声，声声入耳。
夏而行找了张椅子，靠近方แ正的病床，渐渐的意识模糊，小睡了一会儿，做了好些奇奇怪怪的梦，梦到傲岸的山岩，梦到เ呼啸的巨浪，梦到迷失的帆船，梦到白色的海滩，梦到耀眼的红日——突然惊醒过来，现方正正在看着自己。
“你好些了吗？”
“……是……你，救我……？”
夏而行突然想起要喊医生，但是方正制止了他，“不！……不要……别人……我……有话……说……”
方แ正猛地把箱子扔到床上，又迅地拔下针头，这几乎耗尽他所有的力气和精神。夏而行要去阻止，却被方แ正一把握住双手。
“我知道，不行了……大概回光返照吧？”
“你一定要坚持！”
“大恩不言谢，……命中注定，听着！拿着这个箱子，走你的……”
“你是谁？我通知你的家人。”
“没有……家人，……算了，我……方正……到落松坡……一百……给……蔡……姬文……”他突然闭口不说，双眼直瞪瞪地盯着天花板。夏而行想说点什么，又怕打扰了他；想去叫护士，隔着大大的玻璃窗，看到护士正打着瞌睡。过了一会儿，而行听到息息索索的声音，而且声音越来越响，原来方正四肢正猛烈的颤抖，而且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护士！医生！”夏而行大声喊了起来。
方แ正的四肢的颤抖好像没完没了，这让夏而行老是联想到เ小时候看母亲杀鸡。每逢年过节，夏而行还没起床，母亲就开始杀鸡，他总是这样对母亲说：“姆妈，让它自己死，不要杀啦。”母亲总是没听见一样，等到他起床，总是会看到那只被杀的鸡压在水桶底下，双脚一个ฐ劲的颤抖和挣扎，这种景像让夏而行三十多年不吃鸡肉。现在看到方正，正是那ว种样子。两个ฐ医生和两ä个护士正围着方แ正，搬来一架像老牛喘气一样的仪器，氧气罩也罩上了，但是方แ正却颤抖得更加厉害，仿佛要通过颤抖来摆脱这一切、摆脱世界、摆脱人生的痛苦、摆脱精神的折磨似的。一个年轻点的医生开始为方แ正做胸部挤压，压了一会，边上的中年医生说：“好像肋骨断ษ了。”
心跳的曲线渐渐拉直，中间也曲了几次，但慢慢地却永远地拉直了。
年轻医生关掉了“老牛”的喘气，一位护士拔掉了方正身上的各种触头，另一位护士去打了个电话，然后对夏而行说：“换衣服要趁早，僵硬了就不容易了。”一会儿工夫，像演员退场似的，就只剩下夏而行和终于不再颤抖的方正。
夏而行产生出一种轻松的感觉，又为这种轻松而觉得挺歉意。“你是谁？你叫方正？究竟什么原因死的？我该去告诉谁？我和这一切到底什么เ关系？”他想理一下思路，眼光渐渐的转移到那只墨绿色的密码箱上。这只箱子刚才被护士扔到地上，现在正躺在夏而行的脚边，他慢慢拎起箱子，感觉挺沉。这时，急诊室的门猛地被撞开，进来一个ฐ满脸络腮胡子又矮又瘦又黑的老头，如果不这样粗野猛烈的登场，担心人家把他当幽灵了。老头放下肩上的担架，用一种撕裂了的男高音的声音说道：“太平间的，先给一百块钱！”
夏而行被这种声音吓了一跳，吃惊的看着那副担架。这是一副空架，两ä头各有一条横杠，中间还有一条横杠，像一架梯子。
“喂，一百块！”那种声音喊道。
夏而行掏出钱包，仔细找，可那老头却眼尖，说道：“三十也行，好了你了。”而行一看，果然只有三十元。
老头一把抢过钱，很利索地一把抱住方正，重重地往担架上一扔。夏而行实在看不过去，说道：
“请你尊重人好不好？”
“他是死人哎，”破嗓子喊道。
“死人也是人！看你这担架，全空的，怎么成？”
“他又不会痛。——我抬前头，你抬后面，来，起！”
夏而行双手抬着担架，右手还提着箱子，跟着老头走出急诊室，沿着一道风雨走廊向太平间走去。风雨还是很大，斜飘进来的雨水一会儿就淋湿了夏而行刚干了不久ื的衣裤。夏而行看着方正，怎么看就怎么难受，双手在担架外晃荡，双脚๐搁在横杆上摇晃，腰部有横杆搁着还算平稳，因为脖子顶着横杠，所以一颗头颅仰着下垂，可怜地左右前后的晃。
“死重死重，死人是要重得多哦，”破嗓子又喊了起来。
“这种不敬的话你敢再讲一句！”夏而行愤怒地喊道。
一个滚雷过来，天地一片光亮。
太平间里有两张水泥预制ๆ板做的“床位”，一张已经被一位老太太占用了，另一张正给方แ正留着。老头现在要小心得多，他抱住方正放在水泥板上，又整理了方正的头颅和四肢，就拎着担架悄无声息的走了。为ฦ老太太守灵的几个人正起劲地打着“双扣”。过了一会，老头又出现了，手里拿着一支白蜡烛，对夏而行说：“呐，送你支白蜡烛，给他点着，那边很黑的，照他一程。”
夏而行点了蜡烛，又看了会方正，百无聊赖起来，不知去通知谁，不知到เ哪里去，不知该干什么เ，起风之ใ后只不过想出来看风景，只不过想出来感动一下难以感动的心灵，可是，谁能料到这一切？想一个人静静的呆着，偏偏遇上这许多事情；想救一个人的生命，可面对的是这个ฐ人的尸体，还有这个人临死才松手的这只箱子；落松坡，好像是安江西面的一个村子，蔡姬ภ文，应当是个人名吧？那四个ฐ打“双扣”的人再次喧哗起来，为ฦ某一人出的一张牌而愤愤不平或洋洋得意。
对，这只箱子，也许有他的线索。夏而行走到一个墙角，墙上有一个破窗，外面的路灯从破窗投进来一抹亮光。是个密码箱，密码是多少？oooooo，不对；1้1้11้11，不对；66๔6666๔，也不对；8๖88888，箱子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声，夏而行慢慢的打开箱盖，他明白方แ正了。
箱子里面全是钱！
夏而行拿了一叠，数了一下，是一万。他花了好长时间，去数总共有几叠，一层又一层，好像数不完似的，——总共五百叠！
是五百万！
夏而行出生在安州东乡，父亲按照三字经里的“幼而学，壮而行”来给他哥哥和他起名，可读小学时，全国上下狠批三字经，哥俩也跟着承受很大的压力。哥哥夏而学高中毕业文革还没结束，所以几乎什么都没学到，去做泥水匠了；弟弟夏而行在父亲的棍棒之下读书，竟然考上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学，村里人都说而行要当中央干部了，父亲也极为得意，可偏偏大学五年级遇上了八九，夏而行逃了条命回家，父亲一气中风而亡。父亲故去后，夏而学挑起家庭重担，拼命赚钱，几年之后，在东乡一带，富甲一方，成立了一家建筑公司；夏而行走投无路，原来在一所中学里做代课教师，看了本《月亮与六便士》，心里激动得很，“闯荡生活吧，什么也不必害怕”，这个ฐ内在的声音的激励下，便离家出走，云游四方，画画去了。无家无业，无依无靠，一无所有，一无所谓，追寻着放弃着毫无意义แ虚无缥缈的梦幻。近几年来，行内虽小有名气，却也只能在安州ะ赁屋授徒为ฦ生，年近不惑，孑然一身，日子几近清贫，心中自有足乐。当所有的梦想破灭之后，就没有剩下多少伟大的生了，只有一个伟大的死在等着，因此孑然一身的孤独，就变成一种毫无责任的幸福。所以，村里人又编了一句话，叫做“而学无学，而行不行”，好在父亲再也听不到了。
夏而行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虽然不是自己的，却也不是别人的，而且他说过“拿着这个箱子走你的”；夏而行从来没有打算做个有钱人，他曾写了条“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ใ奉不若人也”的赵体字来勉励自己的清高，可突如其来的巨เ款，简直让他手足无措，甚至让他产生出莫名的惆怅和迟钝的感觉，他简直怀疑自己是一种神经质的错乱ກ了。他闭上眼，静静想了一会，然后拿出两叠，锁上箱子，叫来那位破嗓子的老头，给他三百块钱，要他照着边上老太太的“待遇”，多给方แ正上香纸。老头仿佛看到菩萨一般，唯唯诺诺恭恭敬敬小声小气的答应了。夏而行又去了急诊室，药费、抢救费、特护费等等等等交了三千元，交代护士通知殡仪馆，之后重新走进风雨之中ณ。
风并没有明显变小，雨却小多了，街面河成了一洼洼的积水塘。街上空无一人，除了自己；街上空无一物，除了数不清的飓风中的残留แ。夏而行边走边清醒，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了。他敲开了一家商店，以开口价买下一套西装，一件衬衣，一条领带，一双皮鞋，又买了一只旅行包，把目瞪口呆的老板留แ在身后，他回到เ医院的太平间，那老头果然正在克尽职守。夏而行又递给老头一百块钱，叫他给方正换上新衣新า鞋。
他走到墙角，打开箱子，把钱转移到เ自己的旅๓行包里，深呼吸了几次，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有点紧ู张，四肢有点麻，大脑有点胀，疲劳感一阵阵袭来。天已经蒙蒙亮了，风渐渐小了，雨慢慢住了，四个ฐ“双扣”也昏昏欲睡起来。夏而行靠着墙，也渐渐地睡着了。
睡梦中的夏而行，他的精神与灵魂像一支满弦的弓箭，可是不知道飞向哪个ฐ目不可及的方向……
夏而行突然跳了起来，梦中飞出去的弓箭又落回来。睁开眼一看，有两个警察，其中ณ一个正踢了他一脚。做了种种的笔录，又按了许多的手印，两ä个警察扬长而去。天已๐经大亮了，太阳的威力又开始作，尽管还是阴天。
在殡仪馆又办了各种手续，交了种种名目的钱。夏而行把方正先存放起来，等找到เ他的家人再说，不是有落松坡蔡姬文么？殡仪馆的地下室一排排的金属抽屉，工作人员拉开一只，一阵雾气冲涌而出。工ื作人员把方正放入抽屉，方正立即被雾气笼罩，仿佛眉毛头立即就结满了霜。这之后好长时间，夏而行总是梦见自己头眉毛结满冰霜，躺在金属箱子里。只要来殡仪馆一趟，他想，什么เ功名利禄，什么积极进取，什么เ风花雪月，不都是一个ฐ冰冷的箱子、一个滚烫的炉子、一个精致的盒子么เ？山坡上一排排的坟墓，像个冷冷清清的集镇，有飘零的纸钱，有凋谢的花朵。突然一阵鞭炮大作，夏而行知道，那是又一个ฐ炉子点火了。快走出殡仪馆时，他看到เ一帮人在烧东西，原来有一个专门的地方แ用来焚烧死者遗物的。夏而行看了看密码箱，这是方แ正为之ใ生为之死的东西，就随他而去吧，他把箱子扔进烈火，一会儿，箱子也冒出了熊熊火光。
就在密码箱渐成灰烬的同时，在安州市区御雅苑18๖号别墅车库的一辆本田à车里，有两个人惊讶地大叫一声“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