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还很热闹。有一位老人进来,踩灭了松明子,说他以前托我买过染布的颜料,欠了我两块多钱,现在是来还钱的,还请我明天去他家吃饭。这就同艾八争起来了。艾八说他明天接裁缝,已经砍了肉,已经买了豆腐,明天我毫无疑义แ该去他家……趁他们还在争执,我悄悄溜出门,浅一脚深一脚上了石板路,想去看看我以前住过的老屋——听艾八说,马眼镜以前就住油榨่房后的那间瓦房。
艾八嗬嗬地喝下一口热汤,把汤勺放回桌面黏糊糊的老地方,又在碗边猛敲筷子,“翘屁股,圆手板,什么功夫都做不像,还起了两栋屋,不就是靠脔心阴毒?”
“你那时也遭孽,饿得脸上只剩一双眼睛,还来讲书。”
妇女们都笑起来。有一位还绽开黄牙补充:“她公公还到เ杨公岭求了菩萨呢。”
“十年……”
他虽然瘦小和苍老,但脐眼足有铜钱大,令旁边几个小娃ใ崽十分惊奇和崇拜。他们争相观看那个伟大的脐眼,友好地送给他几块石头,学着他的样,拍拍巴掌,纷纷喊起来:
在泪水一涌而出之际,他们齐声大喊“嘿哟喂”——开始唱“简”:
“爸爸。”大概觉得味道还不错,丙崽笑了。
“渠的娘都死了,渠还没死?”
“x吗吗。”他轻声试了一句。
活下来的人似乎被遍地鲜ຒ血吓蒙了,震呆了,已经不知道哭泣,已经没有泪水。只有竹义家的媳妇疯了,在寨子里走一路就笑一路,唱一路戏文。
大家都觉得是这个理,于是连忙取来一架滑竿,就是两根竹子夹一张椅子,把丙崽抬到祠堂前。香火也即刻๑点燃。
“禀帖吧?”
打冤家的正义性,由他以新的方式再次解说。众人如果不觉得他的道理有多新鲜ຒ,至少觉得那ว恶狠狠的扫视还是很感人。他眯着眼睛看出这一点,看到自己忤逆不孝和怕死躲战的恶名几乎消เ除,更为兴高采烈,把衣襟嚓的一下撕开,抡起一把山锄,朝地上狠狠砸出一个洞,“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呸!老子的命——就在今天了!”
老子要拿罗老八的##ี#拌辣椒!
“x吗吗x吗吗。”
“要渠磕头,好不好!”
“我都活过了五十,该回去了。”
他又喊了一声,上楼去找找,还是没有找到เ米,只有半箩瘪壳谷,充其量只能拿来喂喂鸡。还有去年攒下来一担包谷和几十个南瓜,竟然也不翼而飞。他往儿子的房间看看,现那铺盖上全是灰土,还有老鼠屎,看来很久没有人睡过,使他不免吃了一惊。
对付同伴们的疑惑,他宽容地笑一笑,然后拍拍对方แ的肩,贴心地作些勉励:“就要开始了,听说没有?上面来人了,已๐经到了千家坪,真的。”
“x吗吗!”
窑匠来了,丙崽也要跟着上窑去看,但窑匠说老规矩不容。传说烧窑是三国时的诸葛亮南征时路过这里教给山民们的,所以现在窑匠动土,先要挂一太极图顶礼ึ膜拜。点火也极有讲究,须焚香燃炮在先,南北两处点火在后,窑匠念念有词地轻摇鹅毛扇——诸葛亮不就是用的鹅毛扇吗?
“一张嘴只晓得骂人,好厉害咧。”
话要说回来,我对哑巴๒并不很熟悉,也不知道他是否有写进文章的必要。这个世界有这么多人,每个人活上几十年,在漫长岁月里只是倏忽一闪。我们能记下多少人?我们又为什么要记下这些人?
周围的人都帮着喊:
德成再给他一掌,响亮无比地扇在他脸上。
他没有听到。
嫂子没看他,揉揉眼睛,回到灶脚头往吊壶下塞柴。
几个ฐ也是为红薯而来的小把戏现了他,一齐拍手大叫,及时展开了报复
“你看聋子——”
“去的,要去的……”
行不得也哥哥。
我走了,行前给四妹子留了张字条,请梁家畲来的大嫂转交。我在信中说她姐姐以前想当医生,终究没当成,但愿妹妹能实现姐姐的愿望。路是人闯出来的,她愿意投考卫生学校么?我将寄给她很多复习资料é,寄给她学费,一定。我还说,我永远不会忘记她姐姐,请她相信我。
我几乎像是潜逃,没给村里任何人告别,也没顾ุ上香米样品——其实我要香米或者鸦片干什么?似乎本不是为这个来的。整个村寨莫名其妙地使我窒息,使我惊乱,使我似梦似醒,我必须逃走,一刻也不能耽误。走到山头上,我回头看了看,又见村口那棵死于雷电的老树,伸展的枯枝,像痉挛的手指,要在空中抓住什么。毫无疑问,手的主ว人在多年前倒下,变成了山脉,但它还在挣扎,永远地举起一只手,
进了县城的旅社,我做了个梦,梦见我还在皱巴巴๒的山路上走着,看土路被洪水冲洗毁得很厉害,如同剜ຄ去了皮肉,留下筋骨和脏ู器,来承受一代代山民们的草鞋。不知为什么เ,这条路总是在延伸,似乎总也走不到เ头。我看看手腕上的日历表,已经走了一小时,一天,两天,三天……可脚๐下还是黄土路,长得令人绝望。
我惊醒过来,喝了三次水,撒了两次尿,最后向朋友挂了个长途电å话。我本想问问他在牌桌上的战绩,一出口却成了打听卫生学校招生的事。
朋友称我为“黄治先”。
“什么?”
“什么什么?”
“你叫我什么?”
“你不是黄治先吗?”
“你是叫我黄治先吗?”
“我不是叫你黄治先吗?”
我愕然,脑子里空空荡荡。是的,我眼下在县城一家小旅๓社ุ里。过道里有一盏蚊虫扑绕的昏灯,有一排临ภ时加床和疲倦的旅客们。就在我话筒之下,还有个呼呼打鼾的胖大脑袋。可是——这世界ศ上还有个叫黄治先的人?而这个黄治先就是我?
我累็了,妈妈!
1985年1月
最初表于198๖5๓年《上海文学》杂志,后收入小说集《诱惑》等,被译成英文、法文、意文、荷文、韩文、希伯来文、塞尔维亚文等,获1985年上海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