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来了……”
丙崽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他居然没有死，而且头上的脓疮也褪了红，净了脓，结了壳，葫芦脑แ袋在脖子上摇得特别灵活。他赤条条地坐在一条墙基上，用树枝搅着半个瓦坛子里的水，搅起了一道道旋转的太阳光流。他听着远方的歌声，方位不准地拍了一下巴掌，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咕哝着他从来不知道是什么เ模样的那个ฐ人：
一座座木屋已๐经烧毁，冒出淡淡的青烟，只留下遍地焦土和一些破瓦坛，还暴露出各家各户无锅的灶台，一个个黑色的洞口。屋基窄狭得难以让人相信——人们原来就活在这样小的圈子里？酸甜苦辣的日子就交给了这样的洞穴？鸡头寨的青壮男女仍然头缠着白布条，目光黯淡，形容憔悴。他们准备上路了。一些外嫁的姑娘在这个ฐ时候也抛夫别ี子，回到娘家，决意跟随兄弟姊妹，今后要死要活都捆在一起。他们把犁耙、斧ร镰、锅盆、衣被、箱篓，都拴在牛背或马背上，错错落落形成一列长队。一个锈马灯壳子，咣咣地晃在牛屁股上。最后剩下来的十几只羊和几只狗，一声不吭地跟着主人，似乎也知道生活将重新า开始。
山里有一种草，叫雀芋，味甘，却很毒，传说鸟触即死，兽遇则僵。仲裁缝今天已采来雀芋半篮，熬了半锅汤水。事情看来只能这样了：寨里已多日断粮，几头牛和青壮男ç女，要留下来做阳春，繁衍子孙，传接香火，老弱病残就不用留了吧，就不要增加负担了吧？族谱上白纸黑字，列祖列宗们不也是这样干过吗？仲裁é缝经常念及自己生不逢时，无功无业，愧对先人，今天总算以一锅毒药殉了古道，也算是稍稍有了些安慰。
两个后生从祠堂里抬着大铁锅出来，见到เ丙崽不禁有些奇怪。
“你一定不能死，你一定要活下去。伢呵，你要去找你那个砍脑壳的鬼！”
不管是出于天意还是人意，这一天战端再起。鸡尾寨的人主ว动杀上山来。先是浓烟滚滚，大概ฐ是有人故意放火，大火顺ิ着南风，很快就烧焦了鸡头寨的前山，直烧得鸟雀乱飞，一根根竹子炸得惊天动地，黑黑的烟灰到处降落。要不是侥幸碰上一场雨，整个寨子连同后山以及更多的山林，恐怕都得惨遭毒手。接下来，一伙满脸涂着血污的男ç女，据说嘴里念了刀枪不入的金刚咒，据说头上淋了祛邪避祸ຖ的狗血酒，越过大木横陈的路卡，操持刀枪哇哇哇往上冲，如同阎王殿开了大门。他们与迎战的壮丁们混成一团，又砍又劈，又戳又刺，又揍又踢，又咬又啃，经常分不清你我敌友。杀红了眼的时候，一锄头挖到自家人也是难免的。看花了眼的时候，对着一个树蔸大砍大杀也有可能ม。杀呵，杀呵，杀呵——杀你猪婆养的——杀你狗公肏的——在那ว一刻，一颗离开了身子的脑袋还在眨眼。一截离开了胳膊的手掌还在抓挠。一具没有脑แ袋的身子还在向前狂跑。很多人体就这样四分五裂和各行其是。
加上三位代表一到千家坪就水土不服，又是胸闷，又是头晕，又是呕吐拉稀，这官司看来是太不好打，也打不下去的。他们十张嘴顶ะ不了仇家的一张嘴，这官司还能打么？难怪仲裁é缝说过，先民有仇不动朝不告官，是祸是福从来都自己扛，那才是好汉。
这一天，从鸡尾寨传来消เ息：对方准备告官。这样鸡头寨也得有所准备，仁宝在外面的脚路广，更得有所作为才对。不过他并没有同官府打过交道，对文书款式没有太多把握。两位老人想了想，记起仲裁缝说过的什么，对提笔的那ว位说：“兴许，叫禀帖吧？”
“仁宝说得对，我们被他们欺侮太久ื了！”一个ฐ汉子说。
嚼罗老八的骨头！
“x吗吗。”
“吾晓得，渠是蜘蛛变的。”
“摇到我就好了。”
没有人回答。
但仲裁缝从来不对丙崽做手脚。有一回，小老头怯怯地来到他家门口，研究了一下他脸上的麻子，吐了两个ฐ痰泡，把一团绿色鼻涕๓抹在布料上。裁缝忍无可忍，但还是没有恶语，只是横了一眼，旋๙即把布料塞进灶口，烧了。
但后来又有人说，三阿公并没有死，前两天还看见他在坡上扳笋子。这样一说，三阿公又变得恍恍惚惚，有无都成为ฦ一个问题了。
后生们不明白“保守”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玻璃瓶子和马灯罩子有何用途，于是新名词就更有价值，能说新名词的仁宝也更可敬。人们常见他愤世嫉俗，对什么เ也看不顺眼，又见他忙忙碌碌，很有把握地在家里研究着什么เ。有时研究对联，有时研究松紧带子，有时研究烧石灰窑。有一回，还神秘地告诉后生们：他在千家坪学会了挖煤，现在他要在山里挖出金子来。金子！黄泱泱的金子哩！
丙崽对红薯片并不领情，一把掷回仁宝。“x吗吗。”
碰到เ这种情况，丙崽娘半是害羞，半是得意，对儿子又原谅又责怪地呵斥ม：“你乱喊什么？要死呵？”
德成风流，最愿意唱风流歌，每次都唱得女人们面红耳赤地躲避，唱得主ว妇用棒槌打他出门。当然，如果寨里有红白喜事，或是逢年过节祈神祭祖，那么照老规矩，大家就得表情肃然地唱“简”，即唱历史，唱死去的人。歌手一个个ฐ展开接力唱，可以一唱数日不停，从祖父唱到曾祖父，从曾祖父唱到太祖父，一直唱到远古的姜ä凉。姜ä凉是我们的祖先，但姜凉没有府方แ生得早ຉ。府方แ又没有火牛生得早。火牛又没有优耐生得早。优耐是他爹妈生的，谁生下优耐他爹呢？那就是刑é天——也许就是晋人陶潜诗中那个“猛志固常在”的刑天吧？刑天刚生下来的时候，天像白泥，地像黑泥，叠在一起，连老鼠也住不下。他举起斧头奋力大砍，天地才得以分开。可是他用劲用得太猛啦，把自己的头也砍掉了，于是以后成了个无头鬼，只能以乳t为眼，以肚脐为嘴，长得很难看的。但幸亏有了这个ฐ无头鬼，他挥舞着大斧，向上敲了三年，天才升上去；向下敲了三年，地才降下来。这才有了世界
“你当了官了财，会把娘当狗屎嫌吧？”
黑点也终于没有了，天地恢复了原来的模样，绿色的群山深浅相叠。
公屋里没有哑巴的人影，只有他的蓑衣和胶ด鞋，还有他的油灯和火柴，以及不知道有什么เ用的一堆空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