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范教员
与藤田à剑峰引导王国维尝试译介日文报刊â所不同，与汪康年兄弟俩故意刁难王国维学习日语更不可同日而语的是，罗振玉对于王国维来说简直就是一颗有着知遇之恩的福星。那么เ，除了以上介绍的罗振玉在《时务报》馆初识王国维不俗才华之ใ后，王国维后来又是因何而得到罗振玉的格外垂爱，以及竭力资助和扶携其走上学术事业辉煌的呢？
王国维之ใ所以断绝科举ะ念头，除了他从内心不喜欢科举时文这一内在原因外，还不能不提到当时国内政治局势和新า学之兴起这两个外在因素的影响。当然，从一定意义上来说新学兴起同样是源于国内政治环境的变化。那么，当时的中国是怎样一种情形呢？
第三章：科场折翅
不过，王国维词的水准也是逐步提升的，他留传下来最早的一阕词，是光绪三十年公元19๗04๒年春天填的《如令》：
点滴空阶疏雨，迢递严å城更鼓。睡浅初成，又被东风吹去。无据。无据。斜汉垂垂欲曙。
由此可见，这时王国维的词不仅意象浅显，丝毫没有他极为推崇的境界ศ之说，而且语言也显得较为ฦ拘谨，就如这时刚刚出来担任公众职务的王国维本人一样，一点也不舒展、俊朗。当然，王国维毕竟有着极高的诗词悟性，随着他来到苏州担任江苏师范学堂教职，他的心情开始变得开朗，词也填得洒脱清爽起来。例如，王国维于光绪三十年公元1904年秋天初ม到苏州时填的一阕《浣溪纱》：
路转峰回出画ฑ塘，一山枫叶背残阳。看来浑不似秋光。
隔座听歌人似玉，六街归骑月如霜。客中行乐只寻常。
如果以上还不足以体现王国维词风清爽豪洒的话，不妨再看一阕《鹧鸪天》：
列炬归来酒未醒，六街人静马蹄轻。月中ณ薄雾漫漫白，桥外渔灯点点青。
从醉里，忆平生。可怜心事太峥嵘。更堪此夜西楼ä，摘得星辰满袖行。
而让世人对王国维词最为激赏的，则要数这一阕《浣ã溪纱》了：
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全词王国维先是将视角放在地面的景致上，然后转升到天空月球，以一种俯视的角度鸟瞰人世间，顿时现自己้原本竟是天底下芸芸众生之普通一员，是那ว样的微不足道，这不由使胸怀大志的王国维感到了人生之悲凉。而王国维之所以不像“苏轼东坡能从蚍蜉般短暂的人生推出生命的隽永”，而酷似“加缪面对沉默的岩石，老怀疑它在冷冷地嘲笑人类”，这完全是自认是天才的王国维对生命看得过于透彻的缘故，而这种透彻又是借助叔本华哲学体系中的悲观论。不过，在这阕词中除了表现王国维想出世而不能ม的尴尬和无奈之外，还透射出他的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高傲，特别是词中一个极不经意的“觑”字，确实能ม使人联想到灵隐寺那高高端坐在上的如来佛，他漫不经心地垂眼一觑，宇宙和世间一切都他的掌握之中，是那ว样一种让人垂羡的蔑视，实在难以言喻而又使人向往。可是王国维呢？由á于思想前而现实条件严重滞后的缘故，他的天才睿智得不到เ正常挥，这怎能不使王国维的灵魂痛苦万分！
当然，王国维的灵魂之痛并非只局限于他的个ฐ人之痛，更在于他对现实社ุ会乃至整个人类的一种深切感怀，就如他当年写的那二十《咏史》诗一样，他的词也是在吊古叹今。诸如，王国维初到苏州时在闲暇中踏游姑苏胜迹，遂有一阕《青玉案》：
姑苏台上乌啼曙。剩霸业，今如许。醉后不堪仍吊古。月中ณ杨柳，水边楼阁，犹自教歌舞。
野花开遍真娘墓，绝代红颜委朝露。算是人生赢得处，千秋诗料，一抔黄土，十里寒螀语。
苏州时期，是王国维词学活动最活跃阶段，除了这种凭吊之词外，其中也不乏即兴之词，诸如夜填一阕《少年游》：
垂杨门外，疏灯影里，上马帽檐斜。紫ใ陌霜浓，青松月冷，炬火散林鸦。
归来惊看西窗上，翠竹影交加。跌宕歌词，纵横书卷，不与遣年华。
据说，这是在一个深秋的夜晚，王国维陪同一直在上海主ว持《教育世界ศ》事务而来到เ苏州ะ的好友樊炳清和罗振玉的弟弟罗振常，在沧浪亭附近一小巷๕深处酒馆里畅ม饮畅谈后返回宿舍时，一匹快马从街上急驰而来，马上之人手持火炬，而飘忽火光中那杂沓的马蹄声，顿时惊起了沧浪亭树丛中ณ的无数宿鸟。飞鸟唤起了酒意朦胧中ณ的樊炳清，他不禁脱口而出杜甫一名句“炬火散林鹊”，而王国维则由此陷入了词意境界，回到เ宿舍后便连夜填写了这一阕《少年游》，这真可谓是王国维人生中难得的一次雅趣。
其实，苏州时期王国维的雅趣还是并不难得的，他对苏州、苏州古典园林有着非比寻常的喜爱，即便是深秋时节也没有北方惯有的萧飒之气，例如他在一阕《青玉案》中这样写道：
江南秋色垂垂暮。算幽事，浑无数。日日沧浪亭畔ึ路，西风林下，夕阳水际，独自寻诗去。
可怜愁与闲俱赴，待把尘劳截愁住。灯影幢幢天欲曙。闲中ณ心事，忙中情味，并入西楼ä雨。
确实，苏州时期的王国维因为能ม够“日日沧浪亭畔”“独自寻诗去”，虽然如他所说是“以词自娱”，但这一时期他所填之词实在是精妙之至。又如《蝶恋花》：
独向沧浪亭外路。六曲阑干，曲曲垂杨树。展尽鹅黄千万缕，月中并作蒙蒙雾。
一片流云无觅处。云里疏星，不共云流去。闭置小窗真自娱，人间夜色还如许。
不过，词作为最擅抒情的一种文体，它同样也被王国维运用得极为感人。例如，王国维于光绪三十二年公元1906年新า春伊始准备跟随罗振玉前往北京谋职时，就将他与妻子莫氏离别ี之情通过一阕《鹊桥仙》演绎得缠绵悱恻：
绣衾初ม展，银红旋剔，不尽灯前欢语。人间岁岁似今宵，便胜却，貂蝉无数。
霎时远送，经年怨别，镜里朱颜难驻。封侯觅得也寻常，何况是，封侯无据。
与《鹊桥仙》的缠绵悱恻所不同的是，光绪三十三年公元19๗07๕年初春当王国维在北京得知妻子重病缠身时，他又通过一阕《蝶恋花》将夫妻断肠之情表露得撼人心灵：
冉冉蘅皋春又暮。千里生还，一诀成千古。自是精魂失魄去，凄凉病榻无多语。
往事悠悠容细数。见说来生，只恐来生误。纵使兹盟终不负，那时能记今生否！
是的，妻子莫氏自光绪二十二年公元18๖96๔年1้1月嫁到เ海宁王家后，丈夫王国维为了学业和生活一直奔波各地，几乎没有为妻子分担过家庭重担，特别ี是自光绪三十一年公元1905๓年4月随着三子王贞明字叔固的出生，以及随后父亲王乃誉的去世，家中ณ只有年迈的继母叶太夫人和妻子莫氏，其中辛劳可想而知。而这一次，妻子莫氏竟然因为生产双胞胎女儿而染上“产褥热”症。接着，由于双胞胎女儿的夭折，莫氏终于在王国维返家10天后不幸故去，年仅34岁。回想夫妻之ใ间的恩爱及妻子莫氏的种种贤德，怎不让王国维肝肠寸断呢？
而作为ฦ渴望以学术救国为己任的学者王国维，他似乎ๆ更善于运用擅情词体表达自己的社会忧思。诸如，当王国维目睹京师贵族醉生死的生活状态后，遂有一阕《虞美人》让人感受到เ了他心境中的无限悲凉：
犀比六博消长昼，五白惊呼骤。不须辛苦问亏成，一霎尊前了了见浮生。
笙歌散后人微倦，归路风吹面。西窗落月荡花枝，又是人间酒醒回时。
而最能体现王国维强烈忧世忧生情怀的，那就是这阕《蝶恋花》了：
忆挂孤帆在海畔。咫尺神山，海上年年见。几度天风吹木转，望中楼阁阴晴变。
金阕荒凉瑶草短。到得蓬ศ莱，又值蓬ศ莱浅。只恐飞尘沧海满，人间精卫知何限。
王国维一生填词115阕，其中ณ于光绪三十二年公元1้906年春编选的《人间词·甲â稿》收有61阕，光绪三十三年公元1907年冬编选的《人间词·乙稿》收有43阕，这些词都是王国维于光绪三十年公元1้90่4年至光绪三十三年公元190่7年之间填写的，并陆续表在《教育世界》上，另有1้1阕词是他后来填写的。在王国维这115阕词中ณ，有一个ฐ现象很有趣，那就是所有的词几乎都是“小令”，并无一阕“长调”，而且《蝶恋花》和《浣溪纱》的词牌使用最多。对此，王国维后来在《人间词话》中ณ说：“余填词不喜作长调，尤不喜用人韵。”这恐怕也是王国维所填之词胜人一筹的缘故吧？
至于王国维为什么将自己้的词集取名为“人间”，罗振玉的胞弟罗振常曾回忆说：“时人间方แ究哲学，静观人生哀乐，感慨系之，而《甲稿》词中‘人间’字凡十余见，故以名其词。”在这里，罗振常至少向人们透露出了三个信息：其中两ä个是关于王国维为ฦ什么以“人间”命名其词集，另一个ฐ就是“人间”还一度成为ฦ王国维的“代名词”。确实，据王国维研究专家佛雏先生统计，王国维11้5阕词中ณ“人间”一词多达38次，平均每三阕词中就出现一次，可见“人间”一词使用频率之ใ高；二是王国维当时正沉浸ฤ在叔本华等西哲们的哲学世界里，他的词难免立足于“人间”世相，探求生命本源和人生真义。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时“人间”一词已经成为王国维作为词人生涯的一个标志，所以他不仅将词集取名为《人间词》，而且就连自己้的号也添加了一个ฐ“人间”，更有趣的是罗振玉还为王国维治了一方“人间”印。而后来，即便王国维将学术方向转到了训诂考证等方面并取得辉煌成就时，他依然因为ฦ这时的词名大盛而使“人间”之ใ号与“观堂”、“礼堂”两号并存。
对于王国维的词学活动，由于他在词学理论上的辉煌成就和巨大影响，特别是他随后所创作的《人间词话》这一盖世经典，反而使人们对他所填之词的本身不太关注了。其实，王国维对他的词是非常自负的，这从他在《人间词甲â稿》中托名樊志厚即樊炳清写的一则序言中，不难看出其自我溢美之ใ词毫无掩饰。因为这则序言篇幅较短，不妨全文照ั录如下：
王君静安将刊其所为《人间词》，诒书告余曰：“知我词者莫如子，叙之ใ亦莫如子适。”余与君处十年矣，比年以来，君颇以词自娱。余虽不能词，然喜读词。每夜漏始下，一灯荧然，玩古人之作，未尝不以讯余。既而暌离，苟有所作，未尝不邮以示余也。然则余于君之词，又乌可以无言乎ๆ？夫自南宋以后，斯道之不振久矣！元、明及国初诸老，非无警句也。然不免乎局促者，气困于雕琢也。嘉、道以后之词，非不谐美也。然无救于浅薄者，意竭于摹拟也。君之于词，于五代喜李后主、冯正中，于北宋喜永叔、子瞻、少游、美成，于南宋除稼轩、白石外，所嗜盖鲜矣。尤痛诋窗、玉田à。谓窗砌字，玉田垒句。一雕琢，一敷衍。其病不同，而同归于浅薄。六百年来词之不振，实自此始。其持论如此。及读君自所为词，则ท诚往复幽咽，动摇人心。快而沉，直而能曲。不屑于言词之末，而名句间出，殆未有工如君者也。君始为词时，亦不自意其至此，而卒至此者，天也，非人之所能为ฦ也。若夫观物之微，托兴之ใ深，则又君诗词之特色。求之古代作者，罕有伦比。呜呼！不胜古人，不足以与古人并，君其知之矣。世有疑ທ余言者乎ๆ，则ท何不取古人之ใ词，与君词比类而观之ใ也？光绪丙午三月，山阴樊志厚叙。
在这则托名樊志厚的序言里，王国维不仅指出中国词学自南宋以后未能振兴的原因，以及他对一些古词人所作的好恶，而且再次表现出他与谦谦旧时文人的与众不同。在细致解析王国维所填之ใ词竟是“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的原因，以及他的词竟“求之古代作者，罕有伦比”处之ใ前，似乎ๆ应该向读者交代他托名樊志厚作序的一段往事，因为曾几何时由á此而引了时人和后世人们的诸多揣测。对此，罗振常在王国维和樊志厚相继离世后曾特意追补了一则ท《附记》：
樊少泉茂才炳清与人间同肄业东文学社ุ，交甚契。顾体羸弱多病，怠于进取，尝自憾ย志行薄弱，遂更名志厚，字抗甫，故《序》后所署如此其后仍用原名。时，人间在吴门师范学校，授文学。先期来书，谓词稿将写定，丐樊作序。樊应之，延不属稿。一日，词稿邮至，余与樊君开缄共读，而前已有序。来书云：序末署名，试猜度为ฦ何人作？宜署何人名则署之。樊读竟大笑，遂援笔书己名。盖知樊性懒，此《序》未可以岁月期，遂代为之也。前尘历历如昨，而樊君墓草亦已๐宿。忆此为之怅然。
那ว么，王国维的《人间词》到เ底有何“罕有伦比”之处呢？除了他在上面序言中ณ所提到的“快而沉，直而能曲”和“观物之微，托兴之ใ深”等之外，我们实在有必要引录王国维同样托名樊志厚在《人间词乙稿》中所写的又一则序言，由á于这则序言较为深入而明确地阐明了王国维的词学理论和创น作观点，故不能不全文录下：
去岁夏，王君静安集其所为词，得六十余阕，名曰《人间词甲稿》，余既叙而行之矣。今冬，复汇所作词为《乙๗稿》，丐余为之叙。余其敢辞。乃称曰：文学之ใ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原夫文学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ม观也。出于观我者，意余于境。而出于观物者，境多于意。然非物无以见我，而观我之时，又自有我在。故二者常互相错综，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废也。文学之工不工，亦视其意境之ใ有无，与其深浅而已。自夫人不能观古人之所观，而徒学古人之ใ所作，于是始有伪文学。学者便之，相尚以辞，相习以模拟，遂不复知意境之为何物，岂不悲哉！苟持此以观古今人之ใ词，则其得失，可得而言焉。温、韦之精绝，所以不如正中ณ者，意境有深浅也。珠玉所以逊六一，小山所以愧淮海者，意境异也。美成晚出，始以辞采擅长，然终不失为北宋之词者，有意境也。南宋词人之ใ有意境者，惟一稼轩，然亦若不欲以意境胜。白石之词，气体雅健耳。至于意境，则去北宋人远甚。及窗、玉田出，并不求诸气体，而惟文字之是务，于是词之ใ道熄矣。自元迄明，益以不振，至于国朝，而纳兰侍卫以天赋之ใ才，崛起于方兴之族。其所为词，悲凉顽绝，独有得于意境之深，可谓豪杰之士，奋乎百世之下者矣。同时朱、陈，既ຂ非劲敌；后世项、蒋，尤难鼎足。至乾、嘉以降，审乎ๆ体格韵律之ใ间者愈微，而意味之溢于字句之表者愈浅。岂非拘泥文字，而不求诸意境之ใ失欤？抑观我观物之事自有天在，固难期诸流俗欤？余与静安，均夙持此论。静安之为词，真能ม以意境胜。夫古今人词之以意胜者，莫若欧阳公。以境胜者，莫若秦少游。至意境两浑，则ท惟太白、后主、正中数人足以当之。静安之词，大抵意深于欧，而境次于秦。至其合作，如《甲â稿》《浣溪纱》之“天末同云”、《蝶恋花》之“昨夜中”、《乙稿》《蝶恋花》之“百尺朱楼”等阕，皆意境两ä忘，物我一体。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乎千秋之ใ间。骎骎乎两ä汉之疆域，广于三代，贞观之政治，隆于武德矣。方之ใ侍卫，岂徒伯仲。此固君所得于天者独深，抑岂非致力于意境之效也。至君词之体裁，亦与五代、北宋为近。然君词之所以为五代、北宋之词者，以其有意境在。若以其体裁故，而至遽指为五代、北宋，此又君之任受。固当与窗、玉田之ใ徒，专事摹拟者，同类而笑之也。光绪三十三年十月，山阴樊志厚。
似乎不用细致揣测这则ท序言，便可轻松得出王国维评价词的最高标准——意境，凡是“意境两浑”的就是绝妙好词。那ว么，王国维所推崇的意境到เ底是什么，意境与美学理论中讲求的“境界”又有何关联和区别呢？其实，从诗词这个角度来说，意境实在是只可意会而不能解释的，它全凭个人涵养与见识对诗词的理解和领悟，而因为ฦ各人的涵养与见识不同，对同一诗词自然会有不同的理解，即使同一人在不同时间或环境中其理解层次也会有所偏差，而有时作者本人想要表达的深意也是模糊不清的，所以任何人要想对诗词进行翻译或解释，那实在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即便如此，我们要想解决王国维所推崇的意境到底是什么，还必须要有一个能ม够让读者明白一点的说法，而为了使这个ฐ说法有一个相对比较容易理解的参照ั物，似乎又必须将依然比较抽象的“境界ศ”一词拉进来，否则实在是无从下笔。
境界，就其词源本意来说，似乎应该是指人类精神领域中的一种尺度，是人类情感价值和生命体验的一种感觉，而放在诗词中ณ似乎也只能是表达精神和情感。然而，中ณ华诗词中ณ除了表达情感之外，还有直接状写景观实体这一类，这时“境界”一词自然难以胜任，所以“意境”便应运而生。在这里不妨把“意境”一词拆开，如果读者不反对将“意”所涵盖的内容与词人在“境界”中所讲求的情感体悟等同的话，那么“境”则ท可以专门用来对景观本相的表述了。如此一来，“意境”不仅能够作为表达情感之ใ词作，也可以涵盖状写景观之词了，很显然它要比“境界”的外延大得多。当然，这里“意境”的“境”绝对不是“境界”的“境”，前一个“境”是指景观造型方แ面，而后一个ฐ“境”则表示ิ一种智慧和精神，它在“意境”的“意”中已经有所涵盖。所以，我们对于王国维提出“意境”一说，不能不加以特别重视，否则他为什么不使用现成的“境界”一词，非搜索出一个ฐ“意境”来替换掉“境界”不可呢？确实，王国维推崇诗词的“意境说”，我们实在不能等闲视之，从逻辑学上来说，“意境”已经衍变成了诗意的“境界”，它完全是王国维站在极高文化品位上来审视诗词文学本相的一种卓越创见，这从他在上面那则序言中之所说便不难理解。例如，王国维说：“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如此，我们不妨先来看看王国维在序言中自夸“意境两忘，物我一体”的那三阕绝妙好词。第一阕《浣溪纱》：
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
陌上挟丸ฤ公子笑，座中ณ调醢丽人嬉。今宵欢宴胜平时。
上阕一落笔便营造出一种低沉阴郁氛围：阴云低垂中，一只失行孤雁为了寻找和追赶雁群，正顶ะ着猛烈的狂风竭力向前挣扎着飞行。而同在一片阴云下，独自客居异乡的旅人目睹此情此景，很自然地就联想到自身所处之ใ景况，不由在心底暗自向自己问：寄寓檐下纵有鸿鹄之ใ志又能有何作为呢？不料，就在旅人陷入人生惆怅之中ณ，朋友为了招待自己竟然射获那只孤雁，兴高采烈地交给美丽妻子进行烹饪，当女主人满面春风地将红烧或清蒸的雁肉端上晚宴餐桌时，旅居他乡的孤寂客人顿时备感凄凉。在这阕词中，王国维虽然运用的是传统的比兴手法，但只有喻体而没有主体，这无疑是比兴手法中最精妙的一种。另外，正如有人评价的那样，王国维在全词中没有出任何感叹或议论之语，但那种强烈的沉重感和悲哀感不能不让读者陷入到无尽的沉思之中ณ。而如果该词只表达了这样个体的一种人生感悟的话，那实在有失其所蕴藏的厚重的哲学命题。如此，我们不妨来看一看周策纵先生在《论王国维人间词》中的一段评论：
惟《浣ã溪纱》则确能写出一幅天地孤零，江湖寥落之ใ境，字字着力，显现世间一切险恶危机与生命挣扎之苦痛。劈头一句即造成一种凄绝之ใ氛围，继以“失行”也，“孤雁”也，皆层层加深此境，而以“尔安归”点出之。抑何其孤零乎ๆ！继以“落羽”与“调醢”“欢宴”对比，尤能深切体会叔本华生命哲学与佛家之ใ义谛。叔本华尝谓虎狼食鹿之乐不若鹿被残食之苦之甚，故知生命界苦多于乐。静安于此苦乐之间，未置可否，其早年似亦略受达尔文主ว义之影响，其二十三四岁时诗则有“川如不竞岂潺潺”之句可证。今前半阕已๐尽情写出孤雁飘零无归之ใ状，故末句所云欢宴，益能衬出此生存竞争中险巇与苦痛。
由此可知，王国维在序言中的自夸之语其实不虚，确实达到เ了他所说的“言近而指远，意决而辞婉”之高妙意境。至于王国维在序言中ณ提到的那ว阕《蝶恋花》，我们不妨参阅原词再来感受一番他所推崇的那种“意境两ä忘，物我一体”之ใ韵味：
昨夜中ณ多少恨。细马香车，两两行相近。对面似怜人瘦损，众中不惜搴帏问。
陌上轻雷听渐隐。里难从，觉后那ว堪讯？蜡泪窗前堆一寸，人间只有相思分！
在这里，王国维向人们营造了这样一种景况：一位屡试不第的落魄书生，在凄风苦雨之夜与宝马香车里的富贵娇娘于中邂逅，但自惭形秽的他并没有勇气上前问讯追求。突然，一阵远去的雷声使书生猛然醒，他呆呆地面对窗台上已经流淌积聚一寸高的蜡烛血泪，除了心中ณ怀着一份无奈的相思之外，他一无所有。这种中之ใ“境”与白昼之“意”相互交融，确实是一种“凿空而道，开词家未有之境”。与这阕《蝶恋花》相比，下面的《蝶恋花》则又有着另一种清新气象：
百尺朱楼ä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间昏和晓。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
一霎车尘生树杪。陌上楼ä头，都向尘中ณ老。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
独倚阑干的窈窕靓女，看似悠闲地倚靠在高楼栏杆上数点着街上行人，忽然一辆马车急驰而过，卷起的尘土顿时遮盖了行走中的一位老人。猛然间，自命清高的窈窕靓女却联想到自己้的花容月貌和自命清高，在不久的将来不是同样要慢慢衰损而无可挽留吗？一种无奈，一种凄清，一种看似悲天悯人，实则是在对自己命运的一种可怜。在这里，王国维不仅将“境”营造得如此流畅而鲜活，而且“意”也表达得如此丰富而深邃。回味全词，这不由á不让人揣度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人生态度呢？于是，我们毫不怀疑龙沐勋先生将王国维的这阕词作为ฦ压卷之作收入《近三百年名家词选》中的理由，因为这根本不需要理由和解释。
当然，我们如果只关注到เ王国维在填词上获得了意想不到的“罕有伦比”之成功的话，那ว似乎有一种舍本逐末之嫌，因为他在词学理论上的成就，更是前无古人而至今也没有人能与比肩。下面在介绍王国维词学理论扛鼎之作《人间词话》之前，不妨请读者回过头来重新阅读一下他在《人间词乙๗稿》序中ณ关于“文学之ใ工不工”的论述。之所以有此建议，只是我的一个贸然设想：如果将这段论述当作是王国维构建中国词学史的纲领的话，那么只要他愿意投入部分精力来进行构建，凭借他的卓越睿智和非凡才华，以及深厚学养和严谨的治学精神，他一定会给后人留下一部ຖ充满哲学思辨色彩的煌煌的中国词学史。可惜的是，我们至今也不能明了对自己词学成就极为自负的王国维，为什么没有沿着他所构想的词学轨道前行，而是转身又投入到了戏曲理论和戏曲史学的海洋之中。如果说遗憾ย有时是一种美的话，那ว么王国维留给我们的这种美实在是精妙绝伦的，好在他还有一部《人间词话》，这就足以弥补人们心中对他的期待和敬爱了。那么，一直以来被词家奉为词学理论圭臬的《人间词话》是怎样一部经典之ใ作呢？
自光绪三十四年公元1908年11月于《国粹学报》上分三期连载的《人间词话》，是王国维运用中ณ国传统词话方แ式所写的一部ຖ文学批评著作。在这部ຖ著作中，共收录词话64๒则，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部ຖ分：一是对词学理论中的“境界说”进行阐述；二是以时代为脉ำ络通过对历代词家之作的解析，对如何创造“境界ศ”以展示诗词魅力进行分析；三是通过对历代文学体式演进过程进行解析，作为词学理论中“境界说”的补充和延伸。王国维认为：“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ศ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ใ词所以独绝者在此。”由于前面曾以“境界”一词作为ฦ诠释“意境”的参照，似乎ๆ给人一种“意境”才是评价一阕词精妙与否的惟一标准之嫌疑。其实不然，我们所要表述的一阕词如何才能算是精妙，主要还是看它是否真实地表达了一种深切的生命感悟，而王国维所说的“境界”恰恰强调的就是一种精神高度和价值襟怀，这两ä者并不冲突或者说在根本上是一致的。那么，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为ฦ什么เ对“境界说”如此看重呢？
对此，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ศ’二字为探其本也。”确实，如果说“兴趣”和“神韵”是一阕词的审美特征的话，那么它们必然都来源于词人的生命感悟，也就是所谓的“词魂”。如此，“兴趣”和“神韵”只能ม是表述了词的表象面目，还没有触及到“词魂”，即还没有上升到词的境界高度。那ว么，“境界”从何而来，什么เ样的词才算是有“境界”呢？对此，王国维认为：“一切境界，无不为诗人设，世无诗人，即无此境界。夫境界之ใ呈于吾心而见于外物者，皆须臾之物，唯诗人能以此须ี臾之物，镌诸不朽之文字，使读者自得之ใ。”也许这种只存在于诗人敏感心灵中的东西，虽然通过诗人“不朽之文字”能够让读者感觉到เ，但毕竟给人一种看似虚渺的感觉。于是，王国维又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以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也就是说，“境界”的灵魂只有一个字——真。这种“真”，即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ณ所推崇的“赤子之ใ心”，或者说就是词人对生命的真纯感悟。
不过，这种真纯感悟由于受到词人表述能力的不同及读者自身体悟深浅等诸多因素的影响，也使词的境界有了很大区别。对此，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ณ有详尽表述：
古今之ใ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罔不经过三种之境界ศ：“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ä，望见天涯路。”晏同叔此第一境界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ฦ伊消เ得人憔悴。”欧阳永叔此第二境界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辛幼安此第三境界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ฦ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接着，王国维又提出“造境”与“写境”、“有我之境”与“无我之ใ境”及“境界ศ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等论点，并逐一予以解析。例如，王国维说：“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ๆ自然，所写之ใ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由此可见，王国维所说的“造境”与“写境”即现在人们所熟知的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两者之ใ间由á于受到社ุ会现实等因素า的影响，有时很难明确地予以区分。所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ณ接着解释说：“自然中ณ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ณ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如此精辟的诠释，非王国维这等大家不足以提出并解析透彻。
又如，王国维对其所提出的“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这两个美学命题，根据不同的审美方式在诗词中ณ举例予以说明：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ฒ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ใ境也。
那ว么，怎样才算是“有我之境”或“无我之ใ境”呢？王国维认为：“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这与前面提到的“意境两忘，物我一体”之“意境说”，很显然在本质上是一致的，或者说王国维只是将“意境说”更加精致化和理论化而已，在使用层面上被更广泛地运用到社会与自然之中。不过，要达到王国维所说的“无我之境”，则非“豪杰之士能ม自树立耳”。当然，在这里并没有褒扬“无我之境”而贬损“有我之ใ境”的意思，因为“无我之ใ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也就是说，在美学领域里“优美”与“宏壮”并没有优劣或高低之ใ分，有的则ท是不同的生命感受而已。这一点与王国维所谓的“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应该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由á于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写于光绪三十二年公元190่6年至光绪三十四年公元1้908年之间，这时正是王国维沉浸在叔本华哲学海洋里的时候，所以很多学者都将王国维“无我之ใ境”的提出，曲解为源于叔本华哲学体系中的相关论述。对此，美学家夏中义先生有一段较为客观公允的解析：
与《红楼评论》诸文相比，《人间词话》或许是引用叔本华最少的，却少而精，最得叔本华之精华，又与中ณ国诗学水乳交融，以至你分不清是叔本华潜入了王国维的血脉，还是王国维走进了叔本华的脑门，但你深信《人间词话》确是中西合璧的，既ຂ有浓郁的民族诗趣，又有晶莹的西方แ哲思。
诚如斯ั言，在《人间词话》中ณ王国维正是运用西方哲思解剖中ณ国古典诗词，只是方式依然保留着巧ู妙的中国传统而已๐。当然，随着王国维学识和思想的成熟，他也是在用《人间词话》等中国方式对叔本华等西方哲思进行拷问，从而使自己无论是在情感、思想和经验方面，还是艺术理论和艺术创作等方面，都在不断地得到质量上的大幅提升，这恐怕就是王国维之ใ所以成为ฦ一代思想家和学术巨人的根源吧？
关于《人间词话》，自其问世以来可以说研究著作汗牛充栋，绝非在这里用短短几句浅言所能触及点滴，更别ี说触及其中之精华了。所以，现在不得不借用文学修养精深但极少推崇同行的学术大师俞平伯，在民国十五年公元1้926年由北京朴社以单行本出版的《人间词话》序言中的一段评语作为这一章的结束语，否则“佛头著粪”的尴尬则ท在所难免了。学术大师俞平伯在序言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