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毛口袋卷夹在胳膊窝时，准备去给虎子买几毛钱的水果糖，给秀莲买一块揩汗的手帕，再拣绵软一点的吃食，给老祖母买一点。他的老南瓜卖了三块五毛八分钱，足够置办这些东西。如果还有剩ທ余的话，他还准备给父亲买一块包头的羊肚子毛巾——他头上的那块已经肮脏得象从炭灰里捡出来似的。
但售票员和司机怎么可能相信省委书记挤公共汽车呢？他们嘲笑地说：“别ีtamaທde糊弄人了！撒泡尿照ั照，看这家伙象不象个省委书记？都上车！到公司去！一人罚款拾元！”“胡闹！”市交通局长对这两ä个狂妄的家伙吼叫道。他掏出圆珠笔和笔记本，问：“你们叫什么名字？”“别咋唬！快上车！”司机喊叫说。
金三锤倒立刻亲热而尊敬地拉过来一个凳子，说：“孙老师，你快坐！”
实际上，俊斌死后不久，金俊武就隐约地感觉到，他的弟媳妇和孙玉亭之间生了一些微妙的事。作为一个精明人，他知道事态将会怎样展；作为ฦ一个当哥的，他又对这事态的展无能为ฦ力。
他于是就把两只皮箱放在地上，等待自己的妻子。本来他可以提起箱子很快就走到家。但他固执地认为，润叶要来接他。他不能ม让自己的妻子失望！
他一边吃饭，一边往糟里给猪倒食。由于加了粮食，猪已经开始上膘，毛色也变得油光黑亮。这口猪对他们来说太宝贵了。春节前后卖上一百多块钱，就可以还一半他结婚时欠下的帐债。剩下几十块，除过明年的油盐酱醋外，还要供念书的。少安高兴地想到，他弟弟少平下个月就高中毕业了。虽然兰香明年后半年又要到原西城上高中、但他们三个男劳力供一个小妹妹上学，就要松宽多了。
国家？国家又出什么事了？今年国家真是灾难重重！元月周总理逝世，四月五日生了“天安门事件”，撤销了的职务。紧接着，七月六日朱德委员长逝世，前几天又生了震动全球的唐山大地震……多灾多难的中ณ国啊，你叫人多么忧心和焦虑！
田福军和张有智没让他们拿水，问这两个人：现在工地上还有多少被劳教的人？
但人们的惋惜马上又变成了一片赞叹之ใ声。据找借口去过少安家的人说，这姑娘和贺凤英完全是两码事！脸虽然不太白，但人样子十分耐看。黑眉大眼，一口白牙，身体育得丰ถ丰ถ满满，正是庄稼人所想的那ว种女人。更叫人赞叹的是，她到少安家的那ว个破墙烂院里，没有显出一丝的嫌弃，而且第二天就帮助孙玉厚的老婆做上家务活了；还满嘴奶奶、妈妈、爸爸叫个不停，把孙玉厚一家人都高兴乱了！除过这些以外，最主要的是，还听说她娘家连一个ฐ财礼钱都不要！啊呀，不要财礼钱？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孙少安这小子狗尿到脑上了，交了好运气！
少平这才松了口气。因为是集体场所，他也没再问什么，先把老人引回了他的宿舍。
“噢——润叶！噢——润叶……”
他这时看见前面走着的郝红梅，弯下腰把一个什么东西放在了路边的一个土台子上，仍然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影即刻就消失在女生宿舍的拐弯处。
老丈人每年的生日，在田à福军家里就是一件大事。老人年纪大了，又很孤单，一家人借此专为ฦ他热闹一番๘，老汉心里也高兴。田福军常忙得顾ุ不上吃饭，更不用说做饭了，平时不是他爱人做，就是他侄女润叶做。但老丈人过生日的菜，他年年都要亲自上手。他过去学着做过几样菜，还比较拿手，另一方面，也表示了他对丈人生日的重视。
“你说这个人名字叫什么เ？田二？他名字就叫田二？”“不是，名字叫田福顺。不过村里人谁也不叫他名字，就叫田二……”玉亭端起茶缸喝了一口水。他今天下午在民工灶上吃了一碗肥肉，渴得口干舌燥。
兰花现在最着急的是，她大弟弟少安不在家。家里出了这么เ大的事，如果少安在，众人心里还有个依托。可是少安到米家镇办事去了。
就在这时候，在空旷的院坝的北头，走过来一个瘦高个的青年人。他胳膊窝里夹着一只碗，缩着脖子在泥地里蹒跚而行。小伙子脸色黄瘦，而且两颊๐有点塌陷，显得鼻子象希腊人一样又高又直。脸上看来才刚刚褪掉少年的稚气——显然由于营养不良，还没有焕出他这种年龄所特有的那ว种青春光彩。
院子被月光照得如同白昼。
他仔细听了一下，现那ว奇怪的说话声来自过去拴牲口的窑洞中。
少安紧ู张地操着家伙，放轻脚步溜到这个ฐ敞口子窑洞前。啊！原来这竟然是田万江老汉！
老汉没有现他，立在当初安放石槽的土台子前，仍然喃喃地说道：“……大概都不应时吃夜草了……谁能在半夜里几回价起来添草添料é呢……唉，牲灵不懂人言呀，只能活活受罪……”
孙少安忍不住鼻子一酸。他眼窝热辣辣地走到了田万江老汉面前。
万江老汉吓了一跳，接着便嘴一咧，蹲在地上淌起了眼泪。
原来他是在对那些已经被分走的牲口说话！
人啊……
少安也蹲下来，说：“大叔，我知道你心里难过。队里的牲灵你喂养了好多年，有了感情，舍不得离开它们。石头在怀里揣三年都热哩，更不要说牲灵了。你不要担心，庄稼人谁不看重牲灵？分到个人手里，都会精心喂养的。再说，这些牲灵都在村里，你要是想它们，随时都能去看望哩……”
万江老汉这才两ä把揩掉皱纹脸上的泪水，不好意思地笑了，对队长说：“唉，我起夜起惯了，睡不踏实，就跑到เ这里来了……这不由á人嘛！”
少安也笑了，说：“今晚上我也睡不着，干脆让我把旱ທ烟拿来，咱两个拉话吧。我还有点好旱烟哩，头茬，我爸喷上烧酒蒸的！”
少安于是又转回家里，尽量不惊动睡熟的妻子，拿了烟布袋和卷烟的纸条，悄悄溜出了门。
他来到隔壁饲养室，和田万江老汉面对面蹲在一块，一边抽烟，一边拉话。这两个被生活的变化弄得睡不着觉的庄稼人，竟然一直呆到庙坪山那边亮起了白色……天大明以后，仍然精神抖擞的孙少安，就吆喝起一家人，来到了他的烧砖窑前。
在亲人们的注视下，他用微微抖的手划着一根火柴，庄严å地点燃了那团希望的火焰。
清晨，在双水村上空，升起了一片浓重的烟雾……
第11章
在村里和家里的生活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时候，孙少平却陷入了极大的苦恼之中。
三年的教师生涯结束了，他不得不回家当了农民。
他倒不仅仅是为此而苦恼。迄今为ฦ止，他还不敢想象改变自己้的农民身份。当农民就当农民，这没有什么可说的。无数象他这样的青年，不都是用双手劳动来生活吗？他，农民孙玉厚的儿子，继承父业也可以说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但他不能排除自己的苦恼。
这些苦恼先自一个ฐ青年自立意识的巨เ大觉醒。
是的，他很快就满二十二岁——这个ฐ年龄，对于农村青年来说，已经完全可以独当门户了。
可是，他现在仍象一个不成事的孩子一样生活在一大家人之中ณ。父母亲和大哥是主ว事人，他只是在他们设计的生活框架中干自己的一份活。作为一个已๐经意识到自己้男性尊严的人，孙少平在心灵深处感到痛苦。这决不是说他想在家里“掌权”。不，在这一大家人中，父亲和大哥当然应该是当家人。说实话，即便是现在让他来主ว持这个ฐ“集体”，他也干不了……
由此看来，他无法从这个现实中挣脱。
但他的确渴望独立地寻找自己的生活啊！这并不是说他奢想改变自己的地位和处境——不，哪怕比当农民更苦，只要他象一个男子汉那样去生活一生，他就心满意足了。
无论是幸福还是苦难，无论是光荣还是屈辱，让他自己来遭遇和承受吧！
他向往的正是这一点。
其实，我们知道，这种意识在他高中毕业时就产生了，只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生活的变迁，他内心这种要求表现得更为强烈罢了。
按说，要做一个安份守己的农民，眼下这社会正是创家立业的好时候。只要心头攒劲，哪怕纯粹在土地上刨挖，也能过好光景。更何况，象他们家现在还有能力办起一个烧砖窑，那前程不用说大有奔头。家致富，这是所有农民现在的生活主题。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有钱花，身体安康，儿女双全，人活一世再还要求什么呢？
谁让你读了那么เ些书，又知道了双水村以外还有个大世界……如果你从小就在这个天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你现在就会和众乡亲抱同一理想：经过几年的辛劳，象大哥一样娶个满意的媳妇，生个胖儿子，加上你的体魄一会成为一名相当出色的庄稼人。
不幸的是，你知道的太多了，思考的太多了，因此才有了这种不能ม为周围人所理解的苦恼……既ຂ然周围的人不能理解他的苦恼，少平也就不会把自己้的苦恼表现出来。在日常生活中，他尽量要求自己用现实主义แ态度来对待一切。
毫无疑问，对孙少平来说，在学校教书和在山里劳动，这差别还是很大的。当老师不必忍受体力劳动的熬苦，而且还有时间读书看报……虽说身在双水村，但他的精神可以自由á地生活在一个ฐ广大的天地里。如今，从早到เ晚天天得出山，再也没有什么消เ闲的时光看任何书报了。一整天在山里挣命，肉ti的熬苦使精神时常处于麻痹状态——有时干脆把思维完全“关闭”了。晚上回到家里，唯一的向往就是倒在土炕上睡觉，连胡思乱想的功夫都没有。一个ฐ有文化有知识而爱思考的人，一旦失去了自己้的精神生活，那痛苦是无法言语的。
这些也倒罢了。最使他憋闷的仍然是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安排自己的生活。他很羡慕村中那些单身独户的年轻庄稼人，要累็就累得半死不活，毕了，无论赶集上会，还是干别的什么事情，都由á自己支配，这一切他都不能。理性约束着他，使他不能让父亲和哥哥对他的行为失望。他尽量做得让他们满意，即是受点委屈，也要竭力克制，使自己服从这个大家庭的总体生活。
农村的家庭也是一部复杂的机器啊！
他一个ฐ人在山里劳动歇息的时候，头枕手掌仰面躺在黄土地上，长久ื地望着高远的蓝天和悠悠飘飞的白云，眼里便会莫名地盈满了泪水，山里寂静无声，甚至能ม听见自己鬓角的血管在哏哏地跳动。这样的时候，他记忆的风帆会反复驶进往日的岁月。石圪节中学，原西县高中ณ……尽管那时饥肠辘辘，有无数的愁苦，但现在想起来，那倒是他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妙的时光。他也不时地想起高中ณ时班上的同学们：金波、顾养民、郝红梅、田晓霞、候玉英……眼下这些人都各走了各的路。金波正在黄原跟他父亲学开汽车。红梅和他一样，回村后当了小学教师，听说现在仍然当着。候玉英的情况他现在不很清楚——他和跛女子早ຉ已断绝了“关系”。
顾养民和田晓霞如同学们预料é的那ว样，去年秋天都考上了大学。养民如愿地考进了省医学院，晓霞进了黄原师专中文系。
每当想起田à晓霞，他总是感到一种惆怅和苦涩。自她进入大学后，他就再也没给她写信，主动断绝了关系。有什么เ必要再联系呢？归根结底，他们走的是两ä条道路，而且是永远不会交叉的两条路。晓霞给他的最后一封信寄自黄原师专，他没有给她回信，也就没有再收到เ她的信。他们的关系随之结束了。对于他来说，这也是自己一个ฐ人生阶段的结束……他一个ฐ人独处这天老地荒的山野，一种强烈的愿望就不断从内心升起：他不能甘心在双水村静悄悄地生活一辈子！他老感觉远方有一种东西在向他召唤，他在不间断地做着远行的。
外面等待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难以想象。当然，有一点是肯定的——一切都将无比艰难；他赤手空拳，无异于一丛飘蓬ศ。
唉！有时他又动摇了，还是顺从命运的安排吧！生活在家里虽说精神不痛快，但一日三餐总不要自己操心；再说，有个头疼脑แ热，也有亲人的关怀和照料。倘若流落在它乡异地，生活中的一切都将失去保障，得靠自己一个人去对付冷酷而严å峻的现实了……
可是，到外面去闯荡世界ศ的想法，还是一直不能ม从他心灵中勾销。随着他在双水村的苦闷不断加深，他的这种愿望却越来越强烈了。他内心为此而炽热地燃烧，有时激动得象打摆子似的颤抖。他意识到，要走就得赶快走！要不，他就可能丧失时机和勇气，那个ฐ想就将永远成为ฦ想。现在正当年轻气盛，他为什么不去实现他的想呢？哪怕他闯荡一回，碰得头破血流再回到双水村来，他也可以对自己้的人生聊以zi9ei了；如果再过几年，迫不得已成了家，那他的手脚就会永远被束缚在这个“高加索山”了！
经过不断的内心斗ç争，孙少平已经下决心离开双水村，到เ外面去闯荡世界。有人会觉得，这后生似乎过于轻率和荒唐；农村的生活已经开始变得这样有希望，他们家的事业也正在端之际，而且看来前景辉煌，他为什么เ要去不属于自己的世界ศ自寻生路？那个陌生的天地会给他带来多少好处？这恐怕只有天知道！
但是，宽容的读者不要责怪他吧！不论在任何时代，只有年轻的血液才会如此沸腾和激荡。每一个人都不同程度有过自己的少年意气，有过自己青春的想和冲动。不妨让他去吧，对于象他这样的青年，这行为ฦ未必就是轻举妄动！虽然同是外出“闯荡世界”，但孙少平不是金富，也不是他姐夫王满银！
少平已๐经暗暗把自己外出的目的地选在黄原城。原西县对他来说，已经不算“大地方”。而更大的地方แ他还不敢去涉足。黄原是合适的。对他来说，那ว地方已经是一个ฐ大世界；再说，离家也不远，坐汽车当天就能ม返回。
到黄原去干什么เ？他将在那里怎样生活？
别无选择。他只能ม象大部分流落异地的农民一样去揽工——在包工ื头承包的各种建筑工ื地上去做小工，扛石头，提泥包，钻炮眼……
不管怎样，他是非去不可了。
孙少平把他外出谋生的一切方面都想好以后，决定先和父亲谈这件事。
这天吃过午饭，父子俩到山上一块坡地种玉米。
马上就要立夏，正是玉米和蔓豆大播种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忙这两大科庄稼的耕种。如今不象往年。四山里几乎看不见人在劳动，其实，哪个ฐ庄稼人也要比往年干得凶！只不过现在一家一户分散在各处，谁也照ั不见谁的面。
少平家大部分玉米和豆子都已经种完，现在只留下一些零碎土地，也用不着动用牲畜。
父亲在前面拿镢头掏土坑，少平手里端个升子点籽种。两个ฐ人都赤脚片，一前一后，来来回回，也顾ุ不得说话。
父亲挖坑就象母亲纳鞋底，行行道道，疏密有致，远看如同工ื艺美术家精心设计的图案。少平耐着性子，尽量把籽种不偏不露点在土坑中间，再补一个不轻不重的脚印。终于休息了。父亲蹲在地上抽烟，少平就凑到他跟前，也学着他哥的样，卷了一支旱ທ烟棒。
他用父亲的打火机点着烟抽了几口，然后才鼓起勇气，和父亲谈起了他走黄原的打算。
孙玉厚老汉惊得目瞪口呆。
他“吱吱”地用劲吸着烟锅。思谋了好一阵，才说：“你还小哩！出那ว么远的门，人生地不熟ງ，我和你妈怎能ม放心？你怎猛然想起要出门哩？”
少平一时难以给父亲说清楚自己的心思。
“我呆在家里不痛快，想出去跑一跑……”
父亲低倾下头，手指头抠着脚指头，说：“我能想来哩。你从学校回来劳了动，心里难过。没办法啊！世事就是这样。爸爸看见你一天灰土满面的，心里也难过……不过，而今政策宽了，劳动虽说熬苦一些，但吃饭不要再受熬煎。你刚开始出山，爸爸晓得你不习惯。过上一两年，也就习惯了。外面的世界不是咱们的，你出去，还不是要受苦？再说，有个什么เ事，也没有人帮扶你……”
“爸爸，这你不要操心。我二十几的人了。自个儿能ม管得了自个儿，你就让我出上几天门！你年轻时不是也吆牲灵跑过山西吗。我不到เ外面闯荡一回，一辈子心里平不下来，你就让我走吧！咱们家现在有你和我哥，这点土地你们能耕务过来。我出去，也不是去瞎逛！我也长两只手，兴许还能给家里赚几个活钱，爸爸，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