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主任夫人看上去年轻了十来岁，粉嫩得很。田鼠说。必是敬菩萨拜佛得福了，我在校门口碰见的，客气得很，还给我打招呼，问你假期到哪里去了？
那两个侍女，又在床上铺了大幅洁白的绣花布。请他们坐上去，帮他们脱掉鞋。另有两个侍女进来，拿着一些奇怪的用品，闵把挽得好好的头再整齐一下，不顾这些人进进出出，已经侧着身子躺好，身子下垫了一些枕头，手撑着头笑眯眯地看着裘利安，他正被侍女帮着脱衣服，叫他也学她这样躺好，别管那些忙碌的侍女。
艾克顿那ว自肺腑的感叹：北京是地球上最后一个天堂！他想着这话，眼光扫过在路边小孩堆的雪人，堆得太大，正在渐渐倒下。从大街转进胡同，挺宽绰的胡同，有卖艺人牵着猴子耍把戏，猴子套着一件怪里怪气的花衣服。
他飘散开在水中的体毛，与闵全身的光洁成对比。闵看着笑起来：“中国没有你这样的男人。”
他想借口说约个时间下次再来，就站起身来。
舞台上出现一翩翩青年男子，他一亮相，眼睛一转，一声叫板，台下哗哗哗一片掌声。坐在他们身旁的人大声叫“好——”声调还拉得很长，使裘利安非常惊奇。台上那ว男ç子羽扇纶巾，迈方步，逡巡ำ全场，道白一字一板，拖着长音，自称楚国公子，是庄周的学生。奉楚王之命，请庄周出仕，不料晚到一步，因此对棺材里的老师一拜再拜，跪倒。他又对庄妻作揖。
闵指给他看一棵古树，说是明朝最后一个皇帝ຓ在农民革命吞没北京时吊死的地方。裘利安没看出这树和其他树有什么不同。像回应他似的，一转脸工ื夫，两ä只黑乌鸦就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叫唤。
朦胧中，他感到被母亲抱着。母亲刚把他从浴盆里提出来，擦干他身上的水滴，抱到床上，亲吻他，让他睡去。男ç孩在野外奔跑了一天，应该有个ฐ美好的睡眠。
越往北行进，越是贫穷。
“每个作者都是活人，”裘利安说，“每短诗每篇都是小小的自传。”
小嫚好盘目，他跟着说，相貌好，女人漂亮。快接近目的地，他才意识到来这个遥远的东方国家，或许还可以另有一个ฐ结果：艳遇，异国情调，瓷娃儿似的。当然，他来中国目的不是为ฦ女人，不过，为ฦ什么不呢？并行不悖。
医生搁下报告书，揉揉布满红丝的眼睛，叫护士长。
那天两ä人刚开始亲吻，就收场了。
“那你只是为了采阳补阴。”裘า利安对闵无心性交，更加恼怒。
“别说傻话。”闵平心静气地说，“如果我们真正相爱，就得有个ฐ解决的办法了。”
闵直截了当地提出私奔，去香港，去英国，去美国，她有足够的钱不会存在经济上的困难，到中国之外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行。她受不了这种偷偷摸摸，受不了一个小时的欢娱ຉ，她要更多小时。
要的不过是时间，但实质上要的是他整个ฐ人。
她再也不是跪在他面前，像一个妃子或小妾，以他为帝ຓ王的那个ฐ闵了，她面对着他，等着他的回答，这次她不让他闪开去。
“这很不可能。”裘利ำ安毕竟是裘า利ำ安，他一直有破心人的绰号，母亲也这么说他。他对脸色变白，但仍然站在原地不动的闵说，理由很简单，因为ฦ他们的婚姻不会快乐，他从不认为ฦ婚姻，任何婚姻本身是值得的，在四十岁之前，如果他能ม活到四十岁，他绝不想考虑这个ฐ问题。而不结婚的私奔，对她没用。
“不，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她开始说绝话。她感情之丰沛，会压倒他的抵抗，经常能够改变他，因此他尽量不去看她。
这是裘า利安第一次看到闵失去自制力。开始，她还勉强地微笑着说话，后来，就无法维持镇静。她声音抖，最后几乎ๆ是声泪俱下。她的英文也乱成一团，使裘利安更觉得受不了——他最恨女人的歇斯底里。再浪漫的关系，经不起一次女人的作。
她说，她要自杀，她母亲死之ใ后，她一直就没法疗治这种黑暗的伤口，奔丧时，这念头就占领了她的心思。裘利ำ安来青岛，缓解了她，但他的无情现在反而又加强了她这心思。他不把她当回事，只是作为ฦ一桩私情或艳遇，甚至一个字母，多一个ฐ字母，增添一种异国性经验而已。
“我要吃氰化钾。”她一字一顿地说，“当面死在你跟前。”
好一个讹诈！裘利安暴怒了。闵什么เ时候偷看了他的遗书！这是他最不愿意任何人看到เ的东西，总是小心翼翼地放在皮箱夹层的笔记本里。他的秘密，绝对不能让人看到เ，因为ฦ他至今还没有实行的意愿，或者说，还没有找到机会。对此，他尽可能不对自己้作出解释，反正这个世界上谁也不知道。但是，这始终是他的一个心病，虽然他决不愿毁掉这份遗嘱。
是不是有可能，她并没有看到过。裘า利安看闵的脸色，没有一丝嘲弄。
或许，只是巧合。
氰化钾，似乎ๆ全世界都有。
好像在回答他的疑问似的，闵又咬着牙加了一句：“我能弄到เ，中国人用砒霜！”
闵又说，她喜欢这种自杀方式，快而简单，但如此结束生命，其实最残忍，因为救无可救，无法后悔。
若没有这个偷看遗书的可能ม，令人恼怒的可能，他肯定会对这个解释开怀大笑。自杀还谈什么救不救？自杀本身作为ฦ要挟？
但是，对不起，今天整个闹错了时间。他的思想全部被遗书的事占据，根本不愿听她的哭诉，也没有心思在意她的什么心灵创伤等等。他有理由变得格外冷酷，对任何女人的自杀威แ胁都无动于衷。她的威胁，到底能走多远，走到什么เ程度，他有兴趣看着。
况且，他还没有想现在就中ณ止他性自由的生活，放弃与别的女人有性关系的权利，那ว未免太傻。起码在青岛大学两年教书合同期结束回英国之前，他不想。闵不会喜欢乱交，她不会容忍他和别ี的女人，也不会在爱他的时候，与别的男人睡觉。这是她自己的不幸，与他无关。
裘利安抱怨，忧伤地想，没有一个ฐ中国女人，会真正具有布鲁姆斯ั勃里自由女性的精神，像他母亲一样，结了婚的只当朋友，只能当朋友的反如结婚一样，两者都长久。
接连两ä天都是细雨，绵绵不断ษ。裘利安当然不肯相信，这是闵的泪水，上帝ຓ不可能站在她一边，认为他对她不公正。他在校园里，没打雨伞，而是戴着斗笠，披着雨衣。斗笠是他从当地一个ฐ农民那里买的，他觉得这种大檐帽很别致。下课时学生们说，今天下午必有大雨。裘利ำ安决定雨越下大越不回家，校园海湾边必然会有少见的清静，在大风中，柳树、芦苇晃荡欲折，大卷大卷的云团中撒出闪电，整个ฐ小鱼山被雨雾笼罩，变化多端，就是一幅迷人淡墨的中国画。
有几种可能性，一是打个ฐ电报给母亲：“真相大白”，整理行李，打道回国，不管这一切；二是，公开同居，让闵与郑离婚，他们结婚，在中ณ国另找份大学教英国文学的工作；三是在国立青岛大学等着闵自杀，等着人们揭露真相，全校师生指责他负心，然后，他逃出中ณ国。还有第四个选择吗？
当然有，他早就准备的。
不过，闵看来不是真心的，只是威胁，只是愤怒，但她的真真假假，他很难弄清。中ณ国女人的贞操观，来这儿的几年前，就听罗杰·弗赖说过，中国每个地方แ都有本地方史断代史必有的“烈女谱”，里面全是敢抹脖子、上吊、撞墙的女英雄，了不起，把贞操名声，看得比财富比生命重要，爱情则ท不值得一提。
闵会是这些古代愚蠢女子中的一个？她受过西方แ自由主ว义式的教育，又有道家虚涵为人生准则，能化解一切幻化假相，养生养性，长生不老。她不过是泄内心强烈的不满。
在做戏。不过想想他们俩之ใ间的一切，仿佛全是在做戏，中国人的戏不就是真实？真的也分不清，起码他无法区别。雨点变大起来，天并未变暗。
郑迎面而来，打着雨伞，他比平日瘦了些，两人停在海湾边树林的小道上客气地打招呼。裘า利ำ安这个时候最不愿见的人，一个ฐ是闵，另一个ฐ当然是郑。但郑似乎一点点蛛丝马迹都不知道，他的态度一如以往，只是急匆匆。他走开了，还回头对裘利安说，拜读了他的诗和论文，觉得很佩服，欢迎裘利ำ安有时间上门去坐坐。
裘利安心里有阵热。他的诗集，是给过闵一本，他写弗赖的美学论文，只是偶尔在办公大楼与郑在一起提了几句，某几页ษ请总务科打字作为对弗赖学说的介绍材料é，郑看过。郑的赞赏态度，自然使裘利安感激。郑是一个君子，又是一个ฐ著名学者，对他一直不错。
欺骗这样一个ฐ不知自卫的人，有点不道德。若郑有一天知晓他与闵的私情怎么样？对他当系主ว任的尊严，对他在中国知识界的面子，岂不是很大一个打击？他相信郑本性是理智的，不会闹得太厉害。
裘利安在雨水淅沥的世界，弄不清是直接告诉郑，或是继续蒙混下去，等郑总有一天自己觉此事？
布鲁姆斯勃里的人，最崇奉莫尔《道德原理》，以“享受美”为第一道德原则，这个原则ท总与其他古老道德原则相冲突。裘利ำ安心里乱ກ极。
裘利安朝校大门口走，叫了一辆人力车。校园的体面让他受不了，但校园的不平静，有时甚至充满阴谋，也是他受不了。母亲给他的一封信，信封样子有点怪，闵告诉他，肯定是被郑的一个“敌人”教授打开过。这使裘า利安紧ู张和愤怒，隐私权在这堂皇的大学也没有。中国人太多，中国人无妨恨中国人，但从他母亲的信中有什么可以掘的？
他让人力车带他去看本地特色的街，车夫答应着。他只管坐车，好象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似乎是在胶州湾往南。有的地方是参天大树，绿色一片，街道隐在朦胧的水雾之中。下雨天人也不见少。人力车停下，让他拐过街口往左走。他过了街口拐入左边，眼睛一亮，果然有一条花楼ä街，还有茶馆、酒楼、各式店铺，几乎全是砖木结构，房屋的梁柱或描绘或雕刻山水、花鸟图案，有的门窗也镂空雕成古香古色的花纹，街口有牌楼，更是五彩缤纷。
逛荡够了，也饭饱酒足，天阴暗下来，裘利安来到เ站在海湾码头。天空还是飘着密密的细雨，海ร水面上，雨水溅起小小的花朵，即刻就被大小轮船的波浪ฐ颠覆。他看看时间，六点半，或是六点三刻。他醉了。他站在等着开往黄岛的渡轮前。周围都是等候的旅客。
裘利安对警察说：走吗？中文醉了说才准确。
“什么เ呀？”
“船。”
“meiyo，meiyo。”警察回答他。
风把裘利安的斗笠和雨衣掀起，他用手去按住斗笠，任雨衣在风里雨里扑打着他的身体。这风说起就起，就跟人的脾气一样，渡船不开。戴斗ç笠雨衣的好处出来了，一旁的旅客伞不是被吹翻，就是被吹到เ海湾上，有的人只能用力撑着，顶着头对着斜ฒ雨上跳板。
裘า利安也只能ม坐到候船室里，肮脏不堪，满地是吐的痰，挤满了过不了海湾的人，男人的汗酸臭，孩子的尿臭，女人的叫骂。他奇怪，怎么เ每当闵不在身边，他就看到เ了中国的贫穷脏乱ກ。
两个ฐ小时后，裘利安才坐上渡船。酒劲被风带走后，头脑แ里只剩下腥臭味，变得又痛又重，轮渡靠拢黄岛，他才现自己้整个弄错了方向，赶快乘原船回来，时间相当晚了，遇到เ一辆出租车，这才回到小鱼山，心里想到เ家就得再来一小杯白兰地才行。
裘利安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来到闵的房子前，在一棵槐树前站着。底楼客厅有灯光，温馨的日本式的灯罩，有郑的身影，楼上闵的书房却熄着灯。这太奇怪了，怎么会来到เ这儿？酒还是没醒，雨似有似无。裘利安骂自己，像个痴心的情人，这哪是我？屋内毫无异常，当然，她活着。既ຂ然活着，就不必在树下看望下去，他咬咬牙，往他自己的家走。
每天早晨闵都来，她几日没来，他一下觉得生活中ณ出现一大片空白，茫然，不知做什么เ好，完全不习惯。不见她，见不到她，他很难快乐起来。
十分钟，从一幢房子到另一幢房子。这是闵以往清晨来往的路，裘า利ำ安能想象闵不是像他此刻这么狼狈，如一条快没气的牛。她每天清晨来，一丝不挂的身体，却套了件漂亮的衣服，每次都不同。她穿过竹林、花丛，拂去树枝，从斜坡窄坎上赶过来，她一定是跑着的，为了节省时间，为了早一点见着他。而这小道实在难走，有的地方太陡，雨后更滑，她怎么跑上来也没喘气，也没叫一声苦。
就十分钟左ุ右的路，与他房子相似的另一幢房子里，本就应该只属于他的一个女人，和另一个男ç人在一起。他们会有性生活，与所有结婚了九年的夫妻一样，当然喽，呆板，没有激情，公式化，或如兄妹？但九年的时间，感情不应淡薄？
不管是哪一种形式，裘า利安都受不了。
进门后，两ä个仆人就帮他揭去斗笠雨衣，侍候得小心异常。“先生，要不要醒酒汤？”巫ใ师问。
裘า利安在沙上摆摆手，然后说，给他来一杯法国红葡萄酒即可。
“还要什么？先生。”田à鼠问。
“让我一人清静。”裘利安一下子脾气火爆起来，他以前从未这样。
这是疯，还真不如去找出那点氰化钾。要不，死在她怀里也是快活的。不过那就不用氰化钾，让闵使出全套道家内功，采掉他的全部ຖ阳气就是了，就像那本《金瓶梅》里的男ç主人公不光彩的结局一样。
红葡萄酒很爽口，顺ิ着喉咙流淌，周身顿ู时舒畅ม极了。他哈哈大笑，把两个ฐ仆人吓了一跳。他会为一个ฐ中国女人，哪怕她才貌双绝，哪怕世上无第二人比得上她的床上功夫，哪里值得为她搭上自己的性命。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