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一个婆娘故作惊讶地说：“哎呀呀，你们都是这样的好命，这样体面，那ว我只有死路一条了。我当初放到เ这个ฐ鬼地方来，只夹了一把伞，除了褂子就是一坨肉！”
马桥语言中的“不和气”也泛指好，卓尔不群，出类拔草，凡出众等等。以这个ฐ词来描述本义的年轻婆娘铁ກ香，外人没有理由á不为她的前景捏一把汗。
也许，我应该为ฦ此庆幸。
没有牛铃铛的声音，马桥是不可想象的，黄昏是不可想象的。缺少了这种暗哑铃声的黄昏，就像没有水流的河，没有花草的春天，只是一种辉煌ä的荒漠。
志煌阴沉着脸，只得再等。
新墙如豆腐。一块岩头已๐经翘出一头，另一块正在松动，粉渣稀稀拉拉往下泻。旁边是供销社ุ的老黄，怎么也拉不住他的手。老黄看见了本义，“这是何苦呢？这是何苦呢？砌得好好的拆什么！你们不心疼你们的劳力，我还心疼我的砖哩。四分钱一口砖你晓不晓？”
他到一个人家洗磨子，就是把一付旧磨子翻新。闲谈时谈起唱戏，同主ว家看法不一样，竟争吵得红了脸。东家说，你走你走，我的磨子不洗了。煌ä宝收拾工具起身，走出门想起什么事，回来补上一句：“你不洗了不得事，只是这付磨子不是你的。你想明白。”
那人走过来，朝我们伸出手。这显然是一个马桥以外的动作，让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握手，我们也应该伸出手。
我的心头一震、没想到เ事隔多年，明启还活在马桥，活在马桥下一辈人的驱逐里，以他的一袋面粉，以他的失格和破落立下了一块不朽的口碑。这块碑说不定将在马桥世世代代口口相传，直到这个ฐ世界上没有了本义แ，没有了复查或其他人，也没有了我，甚至没有了树下唱歌的娃崽。
可以想见，经过每天这样的学习，大家嘴里都有很多革命理论。不大相同的是，马桥人有时候说出一些比较特别的毛主席语录，比如：“毛主席说，今年的油茶长得很好”；“毛主席说，要节约粮食但也不能天天吃浆”；“毛主ว席说，地主分子不老实，就把他们的吊起来”；“毛主ว席说，兆矮子不搞计划ฐ生育，生娃崽只讲数量不讲质量。”；“毛主ว席说，哪个往猪粪里掺水，查出来就扣他的口粮谷！”诸如此类。我打听了很久，没有人知道这些最高指示的出处，也没有人知道是谁是这些话的最初ม传播者。但人们十分认真地对待这些话，一次次在言谈中引用。
当然，如果把这些反应完全看成防卫过度。是大大的天真。事实上，一种不熟悉的语言，就是一种不可控的语言，它差不多也就是一种不可控的权利ำ。不论它表面上的政治标志如何，它都具有实际上的离心力，造成信息通道的阻抗和中断ษ，形成对执政者话份不同程度的削弱和瓦解。
那ว时他的一个ฐ哩咯嘟在张家坊，一个ฐ比他大十二岁的寡妇，身肥如桶，消เ除他的火气绰绰有余。
他还是不习惯说话，偶尔说出几个ฐ短短的音节，也有点含混不清。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对我的问话报以点头或摇头，使谈话得以进行。我后来知道，这还不是我们谈话的障碍，即便他不是一个牛哑哑，我们也找不到เ什么เ话题。除了敷衍一下天气和今年的收成，除了谢绝这一筒我根本没法带走的木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说什么เ才能点燃他的目光，才能使他比点头或摇头有更多的表示。他沉默着，使我越来越感到话的多余。我没话找话，说你今天到เ龙家滩去了，说我今天已经到เ过你家，说我今天还看见了复查和仲琪，如此等等。我用这些毫无意义的废话，把一块块沉默勉强连成谈话的样子。
我不能说，盐午的训斥和钱不是一种仁厚，即便是一种局外和事后的反应，仁厚还是仁厚。但这种仁厚的前提恰恰是因为他以前很少住在家里，很少受到祖娘的折磨。我也不能ม说，盐早的动武不是一种冷漠，即使是面对一种不可理喻的自虐者，冷漠还是冷漠。这种冷漠来自他任何办法统统失效以后的绝望，来自他失败的爱。在这里，爱和恨换了个位置，就像底片在成像过程中黑滤下了白，而白滤下了黑。在马桥的这个老蛊婆面前，人的仁厚滤下了冷漠，而人的冷漠滤下了仁厚。
他家的地坪里重新า摆上了几桌饭菜，还是空空的没有什么人影。我看见盐早的姐姐坐在桌边抹眼泪。
我不能像他那样，想睡就睡，想不睡就不睡，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按部ຖ就地。真要我睡，反而眼睛光光地来了精神，便要他再讲点白话，讲迷信也好。他拗不过我，只好说，他也是听来的——他每次说及重大的事情，都先交待说法的来源，把自己开脱。他说，他听某某说，这一丘田的主人叫茂公，与本义结过冤家对头。还是办初级社ุ的那年，茂公犟着不入社，周围的田都入社了，只有这丘田还是单干田。本义是社ุ长，不准茂公从上面的几丘田à过水。茂公还是犟，宁可自己到江里去挑水，硬着头皮不来讨水。到最后，本义带着一伙人，趁着茂公了哮喘的时机，抬着扮桶一个吆喝到เ这块田打禾，说是“解放台湾”。
少年举ะ臂招架，可能用力大了一点，把父亲推得倒退了两步，差点跌到。“你还敢回手？你这个ฐ畜ไ牲还敢回手？”他一把夺走少年手里的汽水瓶，“老子挖死你！”
下午，一个做郎中ณ的朋友来，来看看他的耳疾。他向来客讨点烟土。朋友比划着问他，你天天打蘸练功，不是不沾烟的么？他拍拍自己้的额头，意思是自己้受了点凉，寒重，要点烟来驱寒解表。朋友便给了他一包。
马文杰招安是一件远近闻名的大事，众所周知，有目共睹，用这件事来定位时间，在马桥人来说当然很方便，最容易让外人明白。
九袋爷不仅有丐德，还有丐才。河边有一个五莲禅寺，有一颗从普陀山请来的舍利子，香火很旺，即个和尚眼看越长越肥了。但从来没有人从那里讨回过一碗米，怕得罪菩萨，也不敢去那ว里强取。戴九袋爷不信邪ิ，偏要刷刷这只“碗”。他独身前往，求见住持法师，说是疑心寺里所藏舍利子的真假，想亲眼看一看。和尚没有提防，小心翼翼的从玻璃瓶里取出舍利ำ，放到他手中ณ。他二话不说，一口就将那ว颗舍利吞下了肚去，气得对方浑身抖，揪住他的衣襟就打。
这一天，他晚上没有回家，接下去的第二天，第三天…。还是没有回家、志煌和水水两ä口子到岭上满处找，村里的人都帮着找，直到เ大家都差不多绝望了，张家坊一个采药的老人才在岭上一个洞里找到เ雄狮。他睡在一个茅草窝卜已经形同野人，脸上除了两只间或一闪的眼睛，全是泥污，身上的衣服破碎成一条条的烂布。
本义有点不耐烦，“话莫讲散了，有什么屁赶快放。”
三耳朵结结巴巴๒，绕到了他亲生父亲的事。
“你也不属泡尿自己照ั一照，你这个ฐ莴笋样范，还想配么样的爹？有一个兆矮子把你做爹，已经是抬举你了。”本义咬牙切齿。
“本义哥你不要这样说。我今天不想麻烦你，我只要你说一句话。”
“说什么？”
“我到底是如何生出来的？”
“问你娘！如何问我？”
“你作为一个党的干部ຖ，肯定了解真实的情况。”
“你这是什么เ话？你娘生出来你这个ฐ烂货，我如何会了解？你娘的眉毛是横的是直的我都没看清过。”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老子还有公事。”
“你定局是不肯说了？”
“说什么？你要我说什么？呵？癞蛤螟也想坐龙床，这个事情也好办，你是要个当团长的爹呢，还是要个当局长的爹？你说，我就带你去找来。如何？
三耳朵咬了咬嘴唇，不再说话了。不管本义如何指着鼻子骂他，他坚挺着脸上的平静和某种高傲，胸有成竹地看书记如何表演。他彬彬有礼地等待着，等书记骂完了，闷闷地扭头就走。
他走到村口，镇定地看两个娃崽玩蚂蚁，看了一阵，才回到自己的住处。他的一切工ื作还是要按部就班，不会因为一个本义就心慌意乱ກ。
他还找过罗伯，找过复查和煌ä宝，甚至找过公社ุ领导。最后，他还跑到县里去打听希大杆子劳改的地方แ，因为他很怀疑自己是希大杆子的种，他要亲眼看一看希的模样，拉着希去验血。如果希是他的生父而又不认他的话，他就要一头撞死在希的面前。他一生没有什么เ所求，只有一条，就是要揭开自己的出生之ใ谜，要孝敬他真正的父亲，哪怕只孝敬一天，孝敬一刻，他也心满意足。
他到县里去过两ä次，没有找到เ希。他不灰心。他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能是他毕其一生的使命，他对此有充分的准备。他不像神仙府其他的金刚ธ，成天躺着睡觉，或者游山玩水。他一天到เ晚忙得很，忙着寻找和调查，也顺便忙一忙世界ศ上的很多忙不完的事。他内懒外不懒，供销社ุ、卫生院、粮库、林业站、学校一类，都是他常去的地方，好像天天在那ว里上班。他帮郎中ณ碾药，帮屠夫吹猪尿泡，帮老师挑水，帮粮库里的伙房打豆腐。只要是朋友的急难之事，他都愿意两ä肋插刀。村里的盐午因家里成分太大，从长乐街的学校里开除回来了。想进公杜的中学也被拒之ใ门外。三耳朵对此十分打抱不平，气呼呼地拉着他跑中ณ学，把自己积攒下来的纸烟，统统献给校长，请校长给他一个面子，收下盐午。
校长说，不是他不肯收，问题是县属中学开除的学生，又有点政治上的那个那个ฐ，他不大好说话。
三耳朵不吭气，把一只袖子挽起来，另一只手抬出一把镰刀，在赤裸的皮肉上一划ฐ，一道血线立刻滚滚壮大。
校长大惊。
“你收不收？”
“你你你这不是威胁么เ？”
三耳朵横刀一勒，又一道血口了裂开。
盐午和校长都骇白了脸，扑上来夺他的刀。三人扭打成一团。每个ฐ人的衣上都沾了血，校长的蚊帐也染红了一块。三耳朵高举镰刀，嘶哑着嗓门说：“唐校长，你说，要不要我死在这里？”
“话好说，有话好说。”校长以哭腔相求，跑出去找来了另外两ä位老师，商量了一下，让盐午马上去办入学手续。
三耳朵两只手臂上已经有了密密刀痕，也有了很多朋友。只是有一条，就是不回马桥出工。他情愿在外面流血，也不愿意回到马桥流一滴汗。他穿上一套不知从哪里搞来的旧军衣，更多了面色的严峻。他说他正在卖血，等卖血卖够了钱，他就要到县城里买一些零件来，还要买皮带和电线，买锣丝刀和扳手，他要造一台挖土器，在天子岭上开铜矿。他的铜矿是要让马桥人享福，以后都不作工ื了，不种包谷棉花红薯了，天天吃了就是耍。
人们没有料到，三耳朵尖嘴猴腮的模样，居然还敢骑在本义头上屙屎，闹出后来的那ว件大事。那一天，本义从八晶洞水库工地回到เ了马桥，操着一支日一途的三八大盖步枪，把五花大绑的三耳朵拥到晒谷坪里，闹得村工ื鸡飞狗跳。本义红着眼，说三耳朵好大的狗胆，竟然想强奸他书记屋里的人，恐怕是活腻了呵？他不是考虑到党的俘虏政策，早就一刀割了他的龙根。他在朝鲜ຒ战场上连美帝国主义都不怕，还怕他一个ฐ烂杆子？
他这样说的时候，人们惊讶万分，注意到เ三耳朵鼻子在流血，衣服扯破了，下身只有一条短裤，光光的腿上青一块紫一块。他脑แ袋已๐经无力支起来，软软地耷向一边，也无力说话，眼睛眯缝里地一线灰白。
“他落气了吧？”外有人看着看着害怕。
“死了就好，社会主义少一个孽种！”本义没好气地说。
“他如何敢起这样的歹心？”
“对他亲爹老子都敢操钯头挖，还有什么เ事做不出来？”
他喊仲琪帮忙，把他吊在树上。又舀来一瓢大粪，举在他头上。“认不认罪？你说，认不认？”
三耳朵横了本义一眼，鼻孔吹出一个血泡，不吭声。
一瓢大粪淋了下去。
人们没有看见铁ກ香的影子。有人说她早就骇晕了，又有人说她躲在屋里哭，口口声声要饶不了强奸犯，口口声声她的大腿和腰都被抓破了，一个个部ຖ位说得很具体。男人们在地坪里交头接耳。再一次投入了对她各个体位的关心。如果说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引导过这种关心了，那么三耳朵这次是不是充当了她又一次引导的工具？她是不是担心人们已๐经淡忘了她的大腿和腰？
直到深夜，才有人把三耳朵从树上放下来。他扶着墙或者树，一跛一跛，短短一节路竟走了足足两个钟็头，一路上气喘吁吁，歇了好几次，浑身上下都痛。他吃力地叉开大腿，最重的伤在胯ç下，龙袋子被抠破了，一颗睾丸都差点掉了出来，痛得他天旋๙地转。但他不敢到卫生院去，怕被那里的熟ງ人看见，怕人家大惊小怪添油加醋说三道四。他也不愿意回家里去，母亲虽然会收留他，但一到เ了这时候，兆青那ว个货的脸上肯定更不好看，他何必去讨这个没趣？他只好还是回神仙府，请同屋的马鸣帮他找来针线，凑着油灯，自己้粗粗地给龙袋了缝了几针。缝到最后，胯ç下血糊糊的一片，自己手抖得稳不仁针，浑身汗得水洗一般，还没收线就晕了过去。村里的狗叫了整整一夜。
马鸣醒来时，三耳朵的一窝里已经没有了人影。
一连几个月没有看见他。
人秋后的一天，妇女在红薯地里翻藤。不知是谁惊叫了一声，大家感觉到什么เ，回头一看，现路上立着一个人，马鬃般的长下两ä只大眼睛朝这边盯着。有人总算看出来了，是满脸怒气的三耳朵。不知他是从哪里拱出来的，也不知他已๐经这样一声不吭地盯了多久ื。
马鬃背着个袋子走了过来，一直走到铁ກ香的面前。
铁香连连后退。
扑通——人们还没有来得及看清，一把柴刀对铁香脚下一甩，马鬃已๐经跪在铁香面前，颈根极尽力地伸出去，“嫂嫂，你杀了我！”
铁香朝其他女人大喊“来人呵！来人呵！”
“你杀不杀？”
铁香一脸惨白地扭头就跑。
“站住！”三耳朵大喝一声，喝得铁ກ香身子晃了晃，不敢再动。他站了起来，横戳戳我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嫂嫂，你不杀我，你如何有安生的日子？你往我脑แ壳上扣了个ฐ屎盆子，你以为我忍得下这一口气？”还没等铁香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突然从腰间解下一条粗粗的藤鞭，一声脆响，把铁香拾得一个趔趄，又一声脆响，铁ກ香已经栽倒在地。她尖叫着举臂招架，但周围的人看见三耳朵那ว了横的样子，谁也不敢上前拦阻，只是赶快回村里报信。
“你这个臭婆，你这个臭婊子，你不杀了我这个ฐ事情如何有个了结……”三耳朵骂一句就抽一鞭，抽得女人满地流滚，远远看去，没着见人，只有尘沙扬起一阵霉，一堆绿色的薯叶翻来滚去，沙沙沙地响；间或有几片碎叶飞扬起来。最后，叫声微弱了，叶子不再摇动了，三耳朵才住了手，丢了鞭子。
他打开随身带来的布袋，拿出新的皮鞋，新า的塑料凉鞋，丢到不再动弹的薯叶堆里。“你看好了，我马兴礼还是心痛你！”
然后扬长而去。
走到เ路口还回头对女人们喊：“告诉本义那个ฐ老货，我马兴礼还要找他算帐！”
对于马桥人来说，马兴礼这个名字已๐经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