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九年，岁次庚申，秋。
平地上有市集庙会，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码头前泊著摇摆的小舟，但今日很特别地有一艘三帆的官船停靠，表示有自京城来的官员路经此处。
他在位的第三十六年，建醮坛祈่天福，达到เ最高峰。
永寿宫大火，缭绕的灰烟在西方แ天空弥漫成一片!与雪夜凝重的气息相互纠扰著。
怀川随著郭谏臣往南门逃逸，原本宁静的北京城因为这场突的火灾，人声鼎沸有如白昼，也破坏了他们所有的计画。
在怡春院没有挟持成严å世蕃，自己反倒差点入网的事，令怀川十分沮丧。幸好任之峻出手相救，以严家女婿的身分阻挡了锦衣卫的搜索，才让他有脱逃的机会。
去年秋天在淳化一别後，任之峻果然中了进士、娶了娇妻，只可惜这娇็妻是严嵩的女儿，富贵中带著杀气，祸福仍是个未定数。
而他自己呢?真如浮萍般失去了根，流浪ฐ的日子更似一条不归路，看不见尽头。若没有家变，他或者是另一个ฐ任之峻，得功名、娶美眷，但……诸事无常，功名美眷就表示好吗?看多少人在黄金屋及颜如玉後，只落得杀头的下场……
混乱中，他们沿著暗黑的巷弄避开守城兵马，来到一个ฐ排水的地下渠道，一个ฐ仅供容身的小孔道。
你的运气还不算太坏，平日这儿也有侍卫的，大概都救火去了。郭谏臣说：而且，现在是隆冬时分，你不必泡在污水里，只要小心冰封路滑就好。
我会注意的，多谢了!怀川对与他在少林寺一同练过武的老友说。
不宜久ื留，也不宜话别，他一说完，就立刻钻进黑洞中，另一头将是冻结的护城河。
过去的一年，他有大半的时间躲在安徽一个ฐ叫鼓溪的小山谷中ณ，一方面藉著歹谷里的草药治疗身上酷刑é後大大小小的伤口；一方面抚平内心的创น痛，昨死今生，整个ฐ人脱胎换骨，以达复仇之ใ目的。
他活著是个ฐ秘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在出山谷时，他下重誓，不除魏顺及严家不倒的一日，他绝对不恢复原名，诸天诸地为盟证!
於是，他成了留胡髭、戴草笠的江湖人土狄岸。要杀魏顺ิ容易，秋天时，魏顺在回边塞的途中ณ嚣张扰民，并无防备，当人头落地时，双眼直突，还以为自己้看到เ的刺客是从阎王殿来的索命鬼。
总督被刺是件大案子，而官府却误判为白莲教滋事，往地方上侦查，使得怀川顺利ำ的潜回北京城。
不过，要对付严家父子可困难多了，甚至想接近也得花上一番๘功夫，因为严家树敌太多，警备森严，试著要除奸的人都没有成功过。
在朝有内阁次辅徐阶，在野有义แ士王世贞。
王世贞於夏家父子在保田遇难後，愤而上京，展开一连串的计画ฑ。当他看到เ还活生生的怀川时，那惊喜自是不用说，两人激动得如亲兄弟般地抱头痛哭。
隔世再相逢，就不免谈到江南的消息。王世贞一一叙述怀川母亲如何扶柩南归，地方父老如何悼念，还有孟采眉如何进夏家未婚守寡，妇德为众人所褒ຐ扬等等。
怀川顿ู时哑口无言。他不该意外的，不是吗?采眉生於国子监祭酒之ใ家，受孔孟之礼薰陶!ำ守节是她的第二生命，她又怎能不顺服呢?
想起那精致美丽的梅花荷包，所有的情怀已然消失，他内心里只剩下怜悯。最後，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可怜的女人。
可怜的女人?王世贞瞪他一眼，这是你唯一能说的吗?她可是你的妻子哩!
妻子又怎麽样?有家对我们这种人而言反而是种拖累็，只能ม当作没有。怀川ษ说。
王世贞想反驳，但他自己的妻儿、老母不也在故乡长久ื不见了吗?终於ไ，他叹口气说：老弟，你才不过二十二岁，心境竟同我一样老了，无奈呀!ำ
没错，江湖岁月催人老!ำ
以前的夏怀川ษ有父荫庇护，率直热情、一身傲骨，人生的目标就是有朝能进天子堂，除尽天下的恶人，怀著满腔的仁义แ理想。
如今的狄岸，热情已褪、零丁独行，藐视仁义高调，能让他安身立命的，只有复仇二字。
情义แ既然淡如水，生命亦轻如烟，连对远方的母亲和妹妹都无法承担思念，更何况是没有见过面的采眉呢?
地道终於穿过，上了护城河，西方的烟火依然可见。
怀川以飞快的脚程趁天尚未亮时回到荒僻的野店，和衣倒头就睡。望著垂裂ฐ的梁壁、躺著霉腐的枕被，他不禁自嘲，真是十足的天涯浪ฐ客，彻底的粗野与落魄呵!
今天有缘遇已入翰林院的任之ใ峻，不由得感慨生死富贵一线间，那个曾英姿焕、相貌堂堂的夏怀川，更像是戚戚然地恍如隔世了。
怀川在一阵拍门声中醒来，他机警地握住手里的剑，是谁?
我，王世贞。门外人说。
怀川立刻打开门。王世贞闪了进来，他那模样真的很惨，脸皮浮肿、眼布红丝，颊上还有一大片青影，八成是几天几夜没有睡的结果。
又熬夜写书了?怀川ษ问。
没办法，严世蕃那混蛋天天在催我的『金瓶梅』，他看出了淫心，像吃了春药般欲罢不能。我呢?早是西门庆、晚是潘金莲，硬给它挤出灵感来，振笔直书，连宫中的大火也阻止不了我。王世贞完牢骚後，放下当早点的芝麻饼和豆汁，小声说：看到เ大火，我就想，完啦-．救人一定又不成功了。
他们这次要救的，是受洪炳之ใ案影响的人。洪炳是他们志士会的一员，有一身好武功，自愿去取严嵩父子的命。他在严府乔๒装卧底了数个月，好不容易才得到เ严世蕃的信任!ำ再趁左ุ右无人时一举ะ擒住这奸贼。
可严å世蕃亦经验老道，假装哀求著写遗书，但谁想得到他手里的毛笔竟成为暗器射中ณ洪炳，让洪炳成为阶下囚，当然，也连累็了一些无辜之ใ人。
本来是有机会的，但偏偏起了那场大火。幸亏是任之峻帮忙，否则我也入大牢了。怀川无奈的说：看来，挟持或暗杀的策略๓都不是可行之道，要救洪炳他们，似乎ๆ不可能了。
有了那ว场大火，洪炳他们反而安全，因为严嵩忙著应付皇上，大概ฐ有一阵子管不到刑部ຖ的事了。王世贞咬一口芝麻饼说：我在想……
王大哥又有什麽好计谋了?怀川ษ急促的问。
王世贞站起身将窗子关紧ู，并把炭火拨热一些，又走了两步才说：记得很久以前，先父和我有过一段争执。先父为官保守，认为ฦ要革新政风，除去奸党，就是不断地上疏ຕ直谏，直到皇上能接受为止。
这根本行不通，看那些直谏者的下场多凄惨就知道了!你我的父亲不也都因此丧命，我们不也都因此有家归不得吗?怀川ษ激动的说。
没错!ำ我当时年轻气盛，主张刺客暗杀，但先父反对，认为这是以暴制暴，只会使朝纲更坏。王世贞叹口气说：想想也对，太操之过急了，反而付出更多的代价。*
文的来不行、武的来也不行……怀川低头深思著。
连我写、金瓶梅。看来都极天真，好个ฐ异想天开的计策，只徒白了我一堆头。
王世贞素า有文才，知道严世蕃好色、好淫，便想了一招淫书施毒计。
他特选水浒传中ณ潘金莲通奸的那一段，将其挥得淋漓尽致，刻划出男女私欲情色的丑态，极为煽๓动人心。他每写完一章，便付油印，油墨中掺有毒液ຂ，想让严世蕃以手翻书页时，慢性中毒而死。
但不知为何原因，毒液并未生效用。
也不见得天真，至少现在严世蕃满脑子的淫书，淫心大起，更加放荡沉迷，连守丧期间都逛妓院，与姬妾们鬼混，他迟早会遭天谴的。怀川说。
可惜天谴仍然来得太慢，让好人不长寿呀!王世贞忍不住摇头叹气。
怀川喝一口豆汁说：我昨夜碰到任之ใ峻时倒有个想法。任之ใ峻是属於ไ徐阶那一派的，他们有好几次想斗ç垮严嵩却都失败，我觉得这是两边合作的好机会，将在朝和在野的反严嵩势力连结在一起，或许能ม成功。
怎麽个合作法?王世贞极有兴趣的问。
中间要有个媒凭，也就是宫中ณ道土。怀川深思著说：如今皇上信任他们更胜於严嵩父子，是个不容忽视的力量。
那些道土各有来头，也不是好攀结或惹得起的人物，只怕不容易吧?王世贞皱起眉说。
那些道土大都来自武当山，我若亲自去武当山游说，以我父亲旧日的交情，应该还有些作用，所以，我想去试试看。
王世贞看著他，笑出来说：老弟，你可真是後生可畏呀!既能知又能ม行，连我都甘拜下风，以你的才华，不荐用於朝廷，还真是国家社ุ稷的损失。
王大哥爱说笑了，你是堂堂进士，我只不过是被废的举人，怎敢相提并论呢?怀川ษ说。
我可是虚长你十几岁，依然报不了父仇，同是天涯沦落人呀!王世贞以豆汁代酒，仰头一乾，饮尽生不逢时，无法力挽狂澜之痛。
腊月方过，雪尚未溶，怀川就马不停蹄地赶往武当山。驰驰向西，披星又戴月，峰一重、水一重，跨越莽沼荒泽，进入那烟岚萦绕的丛峦深处。
於ไ是，他离江南愈来愈远。那傍海的绍兴，有几个女人正守著空有他名字的墓，在被任务占满的心里，那只是一个渺小的点，无暇回，也无暇牵挂。
嘉靖四十二年，岁次癸亥，春。
一辆由几个ฐ侍卫随从的马车，辘辘地穿过绍兴城的青石板大街。天灰蒙蒙的，落著丝丝春雨，黑瓦下有燕子斜飞。家丁们时时停下来问路，有人摇摇头，有人手指著前方，令车里的人有些焦虑。
跨过一条溪，又是一座湖，彷佛无止尽似的。明明说是绍兴，但走过了热闹的大街，竟又奔波了两个ฐ时辰才到达一座偏僻的小村，有青翠的稻田、遍山的绿林、叠积的酒坛，仔细的话，还能闻到一点海风的味道。
这极普通又不见经传的地方แ叫竹塘，是马车的最终目的地。
车里的人由婢女扶著，虽妆扮淡素，但自那流光闪动的丝绸看出妇人来自官家，与四周的环境格格不入。她就是孟家的二女儿，也是北京李都御史夫人采芬。
在墙院里迎接的是采眉，她一身自织的浅蓝色布衣，乌黑的只缠了两ä个木梳，年轻的面庞看起来极为清纯，如她身後秀净的山水，不纷不杂。
多少年没见了?算算孟家由á北京贬到เ南京，那ว年采眉十五岁，到今天也有五年了。
两姊妹相见，恍如隔世，手紧ู握著，眸泛泪光，但孟家家教一切拘於礼，於是，她们只得强忍住内心的激动。
采芬第一句话也只是，说你住绍兴，但这里离绍兴还远得很呢!ำ
有婆婆和小姑在，采眉不能细说。两年前，当她哭嫁到夏家时，的确是住绍兴，但任驻於杭州的闽浙总督胡宗宪属於严嵩党，对三具棺木回南方所引起的民愤十分有戒心，再加上严世蕃一直想要流空剑，一些无品的地方官就不免常到夏家来骚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