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泪垂下廉栊，荒烟含翠，年华不识花自飞，纵使天涯无情碧，几番望断离人泪。
嘉ล靖三十七年，岁次戊午。（西元一五五八年）秋，山东汶城河畔，雁见南飞!蓝ณ天薄薄丝云。
丛山绿转黄中，风拂过阵阵萧索，这在上游处，乱石湍急，有块大木板横冲直撞而下，不像木舟，也不似竹筏，斜斜歪歪地顺著水流向前，遇到静潭或许打个转，但方向仍然不变。
同时，有两只鹰嚣叫著盘旋，由远山到เ林稍，圈愈转愈小，昭示的是它们一贯的死亡之舞。
仔细聆听，还有一些隐约的喧噪，但被哗哗水声盖住。
汶河绵长，可入黄河，再出大海，大木板可是此去茫茫，汶城是它人平地後的第一站。
平地上有市集庙会，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码头前泊著摇摆的小舟，但今日很特别地有一艘三帆的官船停靠，表示有自京城来的官员路经此处。
船上的舱室以实心木头建造得有模有样，窄窄的桅板间还围著雕栏，所有的窗口都以竹帘布幔严å严å地遮住，大家便由此推断，那主人不但是大官，还带著女眷同行。
静静的午后，拥挤的人潮减少了一大半，赶牛赶猪的都离去了，只留แ一些杂货、采菇和卖糕的小贩还闲闲地来往著。
官船靠河的一面，竹帘突然卷起小小的一角，有个ฐ娇柔清脆ะ的声音传出，语调抑扬顿挫地念著一桂花词，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留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她才背完上半阙，另一个略显苍老的女声立刻阻止她说：别再读这些风花雪月的诗词了，当心你爹听到เ，又叫你去默『女论语』或抄什麽『纪泰山铭』了!ำ
小姑娘淘气的伸伸舌头，一双清灵的眸子由窗缝往外看，除浩瀚的江面和野草、凸山外，没半点赏心悦目之景。
唉!和爹旅行就是如此，只会朝观泰山，到เ孔子和孟子的家，或看一堆祠、记一堆碑，每天就是祈求无疆ຆ福寿，国泰民安，天下太平之ใ类的官样话。
倘若是她，人访山东，第一个便到เ青州ะ。那是李清照ั的故居，她可以遥想那ว才华横溢的女词人是如何在青州度过那ว段最美的青春岁月。
秋天咏桂花，多适情适景呀，她想得入神，睫毛闪了闪，听到她唯一的弟弟兆纲走过来说：三姊，你再告诉我峰山的传说，好不好?
她转过身，望著这小她五岁，今年才过十的幼弟说：你怎麽老是忘记呢?在很久很以前，女娲ຐ氏补天时!ำ剩下一堆五彩斑斓的石头，在驾著云越过泰山时被绊了一跤，五彩石掉落，於是就成为峰山了。
峰山是孟子故乡的名山，他们前两日才经过，对那大大小小又形状各异的石头印象深刻๑。
哈!好有趣的故事，女娲娘娘被泰山爷爷绊了一跤!ำ多好玩呀!兆纲每听一遍，就大笑一次。
采眉，少对你弟弟讲这些荒诞不经的故事。孟夫人吕氏半斜在卧榻上，轻摇著扇子道：他的四书五经都背不好，已经够让人头疼的了。
兆纲一听，立刻将笑脸收敛起来，赶忙回到เ小桌子上继续练他的楷书，数数还短好几行哩，吕氏自嫁到เ孟家後，一连生了三个ฐ女儿，在无後为大的压力下，不得不为ฦ丈夫纳妾。妾进门後，果然生了个男娃，只可怜没度过产妇的鬼门关，孩子平安，自己却死了。
对这唯一的命脉，吕氏当然疼如亲生儿，但毕竟是由妾所生，老觉得他不够聪敏，和上面的姊姊一比，就差ๆ一截，管教也不得不愈严格些。国子监祭酒的儿子，书若念不好，岂不是贻笑大方แ吗?
只可惜采眉不是男ç孩，还记得她刚出生时，那方额荔鼻，那炯炯目光，多清俊呀!以致抱著采眉时，就不禁恍惚觉得她是个男孩，是将来可以光耀门楣的带把儿。
可惜梦想归梦想，她终究只是梳髻的丫头，能上朝堂的机会，大概就仅有去年为ฦ皇上扮观音的时候吧!ำ以後所有的荣华富贵，都要看她的丈夫是否成材成器了。
思及丈夫二字，吕氏忽见女儿的鹅黄绸衫上少了那ว镶玉的金锁片，忙问：你的锁片呢?
采眉低头一瞧说：方แ才换衣裳๙时，忘在箱子里了。
快戴上!ำ待会到夏家见你未来的公婆，这文定信物不随身挂著，人家会觉得奇怪的。吕氏说。
采眉点点头，很快就在床榻边的箱笼中找到那沉甸è甸的坠链。那是一块羊脂白玉，点缀著梅花型的金丝边，约手掌大小，上面刻著几朵梅和傲梅香三个字。
去年选上雾里观音时，爹还特别在玉的背面加刻๑一株兰和凝兰蕙三个字。
这宝物跟随她三年，由十二岁与夏家订亲起，她都不曾在意过，彷佛这只是一桩遥远的事及与她无关的人，很淡然地存在她的生活轨道外。
直至及笄的十五芳龄，隐隐开始有了悲春伤秋的情绪，方才感觉到เ它的存在，但也缥缥缈缈地无法成形，不值得一虑。
十五佳人……吕氏望著女儿，斜斜的单髻，一排覆额刘海，两束浓黑的丝由耳际被下，鹅蛋睑白里透红，新月眉下一双翦翦秋瞳，菱角似的红唇未语先笑，青春靓容，不必花纱或珠簪点缀，就明艳照人。
唉!精心娇养，最後是别人家的，爱女还能ม留在自己身边几年呢?吕氏忍不住说：到夏家时，记得少说话，也不许东张西望，就乖乖的留在内院里，除了你公公外，任何男人都不能ม见。
娘，我知道啦!你说好几遍了。采眉笑著说。
未婚夫妻在行婚礼前见面，会令诸事不吉的。吕氏再一次叮咛，知道这一次经山东时要来拜望夏家，我就反对，可你爹和夏总兵同时遭贬，我们调到南京，他们调往长城边的保田，难得能ม在汶城碰头，也实在不忍阻止他们老朋友难得相聚的机会。
爹和夏世怕都得罪了严嵩，对不对?采眉问。
别乱讲!ำ女孩子要『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後言，不厌於ไ人』，这是妇言要的规范。再说，政治是男人的事，我们不能随意批评。
又是三从四德!采眉耸耸肩，没有顶ะ嘴，迳自乖๔乖的低头绣她的荷包。闺阁中ณ，其实没有那麽封闭，关於ไ严嵩父子的种种恶行，她耳里听，心里也记、也评。
今年春天，皇上对嚣张的严家有一些微词，几位都察御史乘机弹劾，想为冤死的杨继盛和沈练复仇，结果没有成功，反而还引政争，流贬了一批忠义แ之士。
采眉，你到底在绣什麽?既是红梅!怎麽又用白丝线呢?吕氏眼尖的瞄到采眉手上的绣品问。
采盾这才现错误，也不禁暗怪自己的心神不宁，彷佛有什麽事要生似的。偏偏一旁的兆纲刚完成一张大楷字，听出兴趣，问道：娘，三姊不能ม见男人，我可以吗?我好想看看那ว个拿剑闯进锦衣卫去救人的夏怀川ษ喔!
采眉瞪大眸子，夏怀川正是她许配终身的人，兆纲说什麽闯进锦衣卫救人?她可不曾听过这事儿哩!
你已经十岁了，当然可以和你爹留แ在前厅，也正好见见世面。吕氏说。
娘，锦衣卫救人的事，我怎么都不知道呢?采眉极为好奇。
吕氏迟疑ທ一会儿说：就三年前吧!ำ几个在国子监念书的监生，得罪了严辅的孙儿严鸿，被送进锦衣卫。当时也是监生的夏怀川就直闯都督府，把人要了出来。
爹说这才是有胆识的人，还要我以他为榜ึ样哩!兆纲补充道。
采眉故意说：在我看，这根本是逞匹夫之勇嘛!
匹夫之勇?这话千万别让你爹听到，他是因此才招夏怀川为婿的。吕氏又说：说真的，夏怀川ษ文武双全，在京官子弟里算是个ฐ拔尖儿的人才，你爹掌理国子监，讲学多年，阅人无数，不会错选的。
娘，你也夸他呀?!你以前总不提他，我还以为ฦ你不满他这个人呢!采眉故作淡漠地说。
哪能ม提呢?那ว麽早把他吹进你的耳朵里，只怕你会胡思乱想，意不定就容易著魔，去学人家弄什麽相思来害自己。女孩子啊!『贞静幽闲，端庄诚』最重要。吕氏说：这一次回南京也好，你弟弟可以见见几位大儒，你也顺ิ便受你大姑姑的教，把『列女传。好好的再读一遍。
大姑姑可是孟家的名人，出嫁一年丈夫病殁，之後便回娘家守节，已๐经十八年未曾下楼ä，表示自己从一而终的决心。
这段故事，采眉早就听腻了，为了怕母亲再唠叨，她专心一意地绣著荷包。或许她该加上咏梅的那段话——
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
吕氏见儿女各自做事，四周十分安静，她轻摇著扇，慢慢地便打起盹来。
汶河上的大木板仍不停的飘流著，偶尔跳几下，偶尔似要翻覆，天空的鹰也随著它飞，姿势愈来愈狂野。
喧闹声亦逐渐增大，突然，林丛中ณ跑出一些人来，码头旁้的小贩也丢下摊子往河边奔去，连店面中ณ半睡的夥计都惊醒过来，沉静的午后扬起一阵大骚动，有如老虎闯入羊群般窜乱ກ。正在船头洗杯碗的孟家丫环香儿，倏地站直身，瞪大眼睛，忘了手中的瓷器，任它哐啷而碎。
吕氏并没有醒来，采眉听见声响，先要弟弟继续练字，自己则轻轻的走出船舱。那嘈ฤ杂声自四面包围而来，她还没弄明白状况，就瞧见那块众人瞩目的大木板正怪异地随著流水飘荡。
来到汶城，河的流变慢，缓缓一大片，大木板也悠闲地晃荡著，更让人得以看清楚上面放署的东西。
是一个男人和一个ฐ女人!他们仰面躺著，衣不蔽体且血迹斑á斑á，四肢都用铁环扣住，形状极为凄惨，木板上还插著一根木牌，上面写著私通之ใ罪，天理不容!男女奸淫，十恶不赦，此娼盗之ใ徒若死，烦善心人士就地掩埋，见者万不可救，救而收留แ者，与之同罪。
采眉的第一个反应是脚软，再来是想吐。她才扶住围栏，便见兆纲走了出来，她忙遮住他的眼睛叫道：不要看!
舱内的吕氏在烘闹声中睁开惺忪的眼往外瞧，这一瞧，可不得了，她气急败坏地把采眉姊弟俩拉进来，并对香儿说：把所有的门呀窗呀的全都关好，叫孟金守住船，不准任何人靠近，真是太可怕了!
是……香儿脸白得都快站不住脚。
而兆纲已๐经吓得哭倒在母亲怀里。
采眉则是浑身抖，皮肤窜过一阵阵的冷意。她生平第一遭见此惨事，简直无法忍受。但那男人和女人的模样，偏缠绕在她的脑海里一直不肯离去，比阴厉的鬼魅还可怕。她趴在母亲的膝上，不敢抬头，觉得那大木板彷佛会撞到他们的船!ำ再紧紧ู黏住，像催命符般。
待会儿到เ了夏家，得请人帮你们收收惊。大白天的飘来这东西，也不怕吓到幼小的孩子，真是的!吕氏自己亦神魂未定，不禁怨怪丈夫去投个帖也要花那ว麽久ื的时间。
娘，那!ำ那是死人吗?兆纲哽咽地问。
有没有死，娘不清楚，但他们肯定是做错了事才会有此报应。吕氏想想，打算乘机给他们一些教诲，所以，凡是为ฦ人，都要行得端、坐得正，男ç人要忠君爱国，以仁义为天，做个心无邪ิ念的道德君子，不思迁、不2过。
娘，我知道。兆纲揉揉眼睛说：爹教过我，孔子四科『文、行、忠、信』，都是以道德为本，做人要『敏於ไ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
你这回背对了嘛!采眉夸弟弟说。
至於ไ你，吕氏面对女儿，严å肃的说：身为女人，要讲贞烈，以夫为ฦ天，绝不可轻浮调笑或逾越礼ึ防，一个不守妇道、失了贞节的女人，便猪狗不如，人人唾弃。采眉，你千万要切记呀!
采眉点点头。她在《列ต女传》中ณ已经读过太多了，有女子为了守节，不惜断自己的手臂、削自己的鼻子，甚至在睑上刺字，或毁去容貌的。虽然意念很可嘉，但采眉始终觉得这种伤及肤的做法太过残忍。
当然，她绝对不敢在爹娘面前表示一点反对意见。自幼，她和两ä个姊姊，只有比谁女教闺范背得最熟ງ而已。
但一切，都不如今日公然示众的私刑更教她心惊。
她不懂，既ຂ有如此残酷不堪的惩罚，为何还有人不顾廉耻的去犯奸淫之罪呢?
私通的人，又是什麽心态?尤其是一个清白女子，自尊自爱、谨守礼教，怎会受男子的诱惑呢?
采眉轻视那木板上的女人，但也有一些不忍和同情!再大奸大恶之人，也不该有如此凄惨不堪的死法吧?
对她而言，守贞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她许配给夏怀川，就是夏家的人，等时候到เ了，就上花轿成为夏家的媳妇。
在礼教之ใ下，她不多想，亦不去想，夏怀川ษ三个字，就像一颗种子，在她的心里适时地芽，而後开花结果，正是古诸中ณ所言的!一切命定有时，如季节之递嬗。
她，孟采眉，就如同其他千千万万的女子般订下婚约，一生就由一个陌生的名字开始守起，直守到老死。
除了那个ฐ名字外，所有的岔路都是错误、都是万劫不复!
汶城的总兵府在夏家进驻後，费用大幅缩减，淳朴了许多，仅有练兵及武器方面稍稍整度而已。进入灰沉沉的大门，最名贵的是摆在壁照前，那由武当山及嵩山运来的石头，嶙峋怪状的，不费一文钱，靠的是石总兵与武当、少林两派的良好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