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小雯的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几天没见儿子，儿子见了自己竟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看来儿子是长大了，对自己้的依恋是越来越淡薄了，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送个幼儿园都拉拉扯扯、哭哭啼啼地不肯松开自己的手了。
蒋小雯的手还没有碰到手机，李国栋就一激灵醒了，嘴里嘟嘟็囔囔。
这天的凌晨，蒋小雯又早早地醒了，像以往任何的一个凌晨一样。
可是，做梦归做梦，努力归努力，李国栋就是没有混出个名堂来，或者说至少到目前为ฦ止还没有混出个名堂来。
想当年，热血青年的李国栋从踏入这栋大楼ä的第一天起，就豪情万丈地给自己制定下了宏伟远大的目标：一定要干一番风风光光的事业出来。李国栋立下这宏伟远大的目标的时候，他对风风光光的事业还没有如今这般清楚明晰的概念。
当年他心中认定的风风光光的事业，无非就是把组织交给自己的本职工作踏踏实实、兢兢业业地做好。只要把自己้的本职工ื作踏踏实实、兢兢业业地做好了，他的事业自然就风风光光了。
现在的李国栋终于明白，在这栋大楼里混，混不出个一官半职来，你的事业就永远都不能说是风风光光。而风风光光的事业，与踏踏实实、兢兢业业地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是没有什么必然联系的。
踏踏实实、兢兢业业地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是有可能让你的事业风风光光的一个前提，但不是一个必然的前提。很多时候，这个前提可以被一些其它的东西所取代。而且，你单单有这么一个前提，它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导致“风风光光的事业”那个结果的。
李国栋觉得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太致力于“踏踏实实、兢兢业业地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这个单一的前提了。因为太致力于这个单一的却又不是必然的前提，一些更为必然的前提就被他忽略掉了。这是导致他至今还混不出个名堂来的重要原因。
当然，像他这样的没有任何社会背景的人，如果不致力于“踏踏实实、兢兢业业地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这个前提，在这样的大楼里也是没法混下去的。关键的是，有了这个前提，还要学会辅之以其它的一些必然的前提，那ว他才有可能ม混出个名堂来。
那些其它的必然的前提，李国栋实在是太缺乏了。如果他能够早一些地认识到那ว些前提的必然性并加以灵活掌握运用的话，那ว他李国栋早该风风光光了。在大楼里混的这些年里，李国栋不是没有遇到เ过可以让自己风光起来的机遇，只是李国栋没有很好地把握住而已，或者是说李国栋把握的方式和方法不对而已。
是谁说过一句话：“机遇是永远给有准备的人的！”这种准备落实到เ李国栋的头上，那就是应该时时刻๑刻地注意跟领导同志、尤其是主持全面工作的大领导同志保持一种亲密的联系。这种亲密的联系是指生活中ณ的亲密联系，而绝不是指工作中ณ的亲密联系。有了这种生活中的亲密联系，在机遇来临的时候，再辅之以重型的“金色炸弹”，就不愁那个机遇不在你的脑袋上炸开了花。人们都说：“不跑不送，原地不动”，“跑”就是要在日常生活中ณ跑出一条亲密联系的路子来，“送”就是要在机遇来临ภ的时候沿着那条路子送上具有足够杀伤力的“金色炸弹”。这二者缺一不可。前者是一种铺垫，后者起决定性的作用。
这些官场中的哲学，李国栋经过多年的观摩学习，终于吃透了一二。只是在实际的运用中还相当地笨拙。学习是一码事，能够灵活地运用又是另一码事。所谓融会贯通到运用自如，其间还有相当的距离。这种距离的缩减绝非一朝一夕的事，需要某种天赋和能力，而李国栋身上恰恰缺乏这种天赋和能力。
李国栋想自己当初来到这省府大楼里，看似拣了个大便宜，其实也未必。也许自己根本就不适合在这样的大楼里混，也许自己根本就不是一块做官的料子。
李国栋他爹常说，天下的人有两类，一类是赶车的，一类是坐车的。说白了就是，一类是干活的，一类是指挥别ี人干活的。而李国栋和李国栋他爹一样，都是那第一类。只不过跟他爹不同，李国栋干活的地点从农村转移到เ了城市，从露天转移到了办公室。
李国栋盘点自己้踏入这栋大楼ä里来的唯一的一项成就，那就是把蒋小雯也弄到这大楼ä里来了。可现在想来，那简直是他人生中ณ的一大败笔。
多年前他曾经对着做了自己้新娘的蒋小雯暗暗地在心里过誓，一定要让眼前这个女人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可多年过去，眼前这个女人既ຂ不幸福也不快乐。她不幸福，是因为她嫁给了李国栋，而李国栋至今都没有混出个名堂来；她不快乐，是因为她随李国栋来到了这栋大楼ä里，她自己也混不出个名堂来。
想当年蒋小雯到省府大楼里来上班的消息，还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作为大楼里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博士，一个ฐ女博士，蒋小雯被大楼里的人们作为新闻人物议论了一阵子。不过，新闻归新闻，议论归议论，她很快就被人们淡忘了。蒋小雯像投入水中的一颗石子，激起些许惊奇的浪花和涟漪，随即没入深层，再也没了声息。
蒋小雯既不幸福也不快乐่这个事实成了李国栋心中ณ的一个ฐ症结，他时时被这个症结所折磨，却又出于男人的自尊，不能在蒋小雯的面前流露。
当初ม把人家蒋小雯软磨硬泡地追到手里，现在却不能给她幸福和快乐，不能不说是他李国栋的失败之处。人家蒋小雯要是嫁给一个比他李国栋优秀一些的男人呢？要是不随他李国栋来到这栋大楼呢？现在的蒋小雯会是一种怎样的生活状况？像柳婷那样出国留学然后定居，从头顶ะ到脚底地彻底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还是像黎美那样直接嫁个有钱人，随心所欲地享受物质生活？
柳婷是蒋小雯读本科时的密友，黎美是蒋小雯读硕士时的密友，这两个ฐ密友目前的生活状况不用说都在蒋小雯之上。蒋小雯每每提起这两个密友的时候，口气与神情无不流露出一种羡慕感。这种羡慕感让李国栋心里很不好受。
蒋小雯在羡慕她的密友，这不明摆着她对自己的生活状况很不满意吗？对自己้的生活状况不满意，也就是对他李国栋不满意。李国栋没有能力让蒋小雯过上一种令她满意的生活，她嫁给李国栋心里能不后悔？
当年蒋小雯从山南大学博士毕业的时候，面临着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
一是留校任教，像她的导师那样，与书本打交道，与学生打交道，讲课，搞科研，写论文，沿着讲师、副教授、教授这样的路子走下去，直到退休。生活简简单单，日子平平静静。但也不免枯燥和劳心。
当然这还有另外的一种极大的可能性，那就是公派出国，到美国、到เ英国、到澳大利亚什么的。不想回来就在那儿耗着，国内工资照；想回来那就是“海龟”，金光闪闪。可惜这种可能性蒋小雯当年没有看到。
二是像李国栋那ว样，进一家机关单位里当差ๆ，坐办公室，不晒太阳，不淋雨，春夏秋冬，旱涝保收，上班下班，稳稳当当，不慌不忙，悠闲自在。女人有这样的一份工作干着，尽可以让自己过得更“女人”一些。但也不免有混日子之嫌。
也许因为书念得太多，在学校里待的时间太久，那里的生活令蒋小雯感到枯燥和乏味。也许因为学校外的那个社会对蒋小雯而言，全然陌生，所以便存在着更大的诱惑。蒋小雯在自己的去向问题上犹豫不决、徘徊不定。
李国栋却坚决地希望蒋小雯能够做出第二种选择。
他的考虑很切合实际。因为他和蒋小雯两个人的家都不在本地，两个人结婚后将面临着一大堆实际的问题。
先就是这个家将安在哪里的问题。如果蒋小雯留在了学校里，那ว么无论这个家安在远郊的学校，还是安在李国栋工作的城中ณ心，都相当于一种短距离的异地分居。李国栋跑了这么เ多年的学校，想来也是跑怕了，跑烦了，实在不想再跑了。其次，待有了孩子呢？那问题就更多了。是蒋小雯一个人带着？还是李国栋一个人带着？一个ฐ人带孩子要遇到多少困难和麻烦？想想都头大。还有，孩子的上学问题呢？等等等等。
李国栋把与家庭相关的一大堆问题罗列ต出来之后，蒋小雯也意识到了这些问题背后的严重性。她很快做出了自己的选择，离开学校，到เ社会上去。
这个到社会上去的选择，落到李国栋的头上，就成了一项如何把蒋小雯弄到社会上去的艰巨的任务。
别ี看蒋小雯是个ฐ博士，念那ว么多年的书，其最终的结果是自己的职业半径缩减到最小。除了留校任教为ฦ人师表这个光明的前程在等着蒋小雯去涉足之外，社会上的任何一种职业似乎ๆ都没有为博士而设。
而李国栋呢？他的双臂张开，所能够得着的最大范围也就他脚下的那栋大楼。为ฦ了把蒋小雯也弄到เ这栋大楼里来，李国栋也算是费了一番心思。
蒋小雯的毕业时间比李国栋整整晚了五年。这五年里，学生的分配状况生了巨เ大的变化。李国栋那个ฐ时候，有什么单位要人的话，会把这些要人的指标拿到เ学校里去，制ๆ定一些相应的条条框框，由á学校选择推荐学生。简单地说就是我这里需要怎样怎样的学生，你给我分配过来就是了。学校的自主ว性相对较大一些。不然，李国栋也来不了省府大楼ä。
到了蒋小雯呢？似乎ๆ人才爆满，更似乎ๆ商品社会的展到เ了一个新阶段。甭管你是硕士、博士什么的，没有一家单位会跑到学校里去要人了。无以数计的毕业生都在单位门口挤着、哄着地想进去，人家单位自然要拉拉脸、摆摆谱。没个关系，没个ฐ门路，能ม让你白白进去吗？
当然，这些单位都是大家眼里的所谓的好单位，也就是那些旱涝保收、吃不饱饿不死的机关单位。想进这样的单位里去，你脑袋上顶个硕士帽或博士帽，没有任何的比较优势，人家单位才不稀罕你那顶帽子呢。那份工作交给一个硕士或是一个ฐ博士去做，与交给一个本科生甚至专科生去做，是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的。既然一个本科生或专科生就能ม做了的工作，为什么要交给你一个硕士或博士去做？
李国栋把蒋小雯弄到这大楼里来的唯一理由，就是希望解决两个人短距离异地分居的问题。这理由，比蒋小雯头上的那顶ะ帽子更具有说服力。
那ว时的李国栋好歹也在这大楼ä里混了五个年头了，虽然主ว管人事大权的前任秘书长不认识李国栋，这表现为李国栋每每恭恭敬敬地向前任秘书长问好时，前任秘书长从来就没有正眼瞟过他一眼。但李国栋却晓得主ว管自己的老处长与前任秘书长是数年前一同来到这省府机关的同班同学。
前任秘书长混得好，坐上了办公厅的第一把交椅。老处长混得差一些，一直蹲在处长的位置上多年没有变动。但两个人的私交一向还好。老处长可以喊前任秘书长在学生时代的外号，开前任秘书长与小熊之ใ间的玩笑。别看前任秘书长见了这楼里的属下一般都端着架子，表情严肃，不哼不哈，但见了老处长这个属下还是很给面子的。
可见，学生时代结下的友谊还是经得起时间、地位等诸多因素的考验的。
老处长这个人不错，正直，厚道，平和，豁达，爱好书法，写一手行云流水般的狂草，空闲时间常常伏在办公桌前一展笔艺。李国栋也爱好点书法，那是当年为了给蒋小雯写情书而仓促练就的。因为书法的缘由，李国栋在工作之ใ外，与老处长的接触多了一些。接触多了，李国栋那桩忧心忡忡的事便对老处长说了。
老处长很是仗义，说李国栋这小伙子是块实干的料，组织上为他解决点实际的生活问题以解除他的后顾之ใ忧完全是应该的。况且他的准媳妇还是个博士，这大楼里来一个博士，那是好事啊。是好事，当然要办。老处长立马表态，这事包在他身上了。
这事经由老处长向前任秘书长一提议，还真八九不离十了。恰巧编辑室的小熊正准备往副主任的那个位置上提拔，小熊原来手中ณ的那一摊事正好没人接手，这时候要一个人来，正好把小熊的那一摊事给揽过去。
当然这些都是印在前任秘书长脑子里的话，这些话是在后来编辑室同事们的闲谈中闲谈出来的。老处长没往这个ฐ层面上去想，李国栋更没往这个ฐ层面上去想，蒋小雯就更不知道其中ณ的个理了。
蒋小雯告别学校，随李国栋踏入这栋大楼的时候，心情无比激动。站在垂直上升的电å梯里，蒋小雯的心突突地跳个不停。这不仅是因为ฦ她学生生活的终于终结和崭新生活的重新า开始，还因为ฦ她和李国栋竟然会在同一栋大楼ä里上班，而且这栋大楼ä它不是一栋普通的大楼，它是这座城市里最富权力与地位象征意义的大楼。
蒋小雯的眼前似乎展开了一幅美妙无比的画ฑ卷，一种奇异、新า鲜、光明而激荡人心的感觉在蒋小雯的心头充盈着。
李国栋倒显得相对平静。
他毕竟是个机关干部，在这大楼里磨练了五年，显然成熟而沉稳了许多。
看来学生就是个学生，无论你是个硕士还是个博士，无论你念了多少年多少年的书，你终究是个学生。你身上由内而外散出来的那股稚嫩的气息，不经过社会这个大熔炉的好好冶炼，是永远也不可能散失殆尽的。
当然，李国栋第一次由学校踏入这栋大楼的时候，其心情激动的程度与蒋小雯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时的他，滑稽性地肩背一个大铺盖卷，手提一兜书角全部ຖ翻卷外翘的书，热血沸腾、心潮澎湃、兴致勃勃地出现在这栋大楼的面前。那ว肩上背的，手里提的，是他从学校出来的全部家当。若不是他手中提着的那兜书，比他怀里揣着的那张派遣证，对他的来历做了一个更为直白的诠释，门卫早把他当成了进城上访的民工ื而拦截在门外。
李国栋携带着他那ว一堆带在身上太多、放在地下太少的全部家当戏剧ຕ性地走进电梯，对着那现代化玩艺儿的一排排按钮现出一副茫然无措的神情。
李国栋是第一次见电梯，更是第一次乘๖电梯。每一个第一次乘电梯的人都可能ม会遇到与李国栋同样的问题。问题是，那时站在电梯里的人都早已乘坐了成千上万次、数不清的无数次，大家早已๐忘记了他们曾经的第一次。李国栋便结结实实地领ๆ教了众多双目光的怪异注视，结结巴巴๒地道出了他想要到达的楼ä层。
李国栋在18๖楼的一间办公室里安顿下来，这一安顿就是十多年，像被定格的电视画面，再也没有丝毫改变。他像一株小树苗，被人定植在应该定植的地方แ，从此埋头生长，根长叶，暑热冬寒，无人关注。
李国栋闭着眼睛也能摸到自己的办公室。他精确地计算过距离，从电梯出口到他的办公室门口是18๖步，从办公室门口到เ他的办公桌是8๖步。18๖楼，18๖步，8步，都是大吉大利的数字，只是李国栋一直没有大吉大利起来。
李国栋安顿下来的主要任务就是写材料é，没完没了的会议材料。召开会议是大楼ä里的各级领导们工ื作的主要内容和主要方แ式，撰写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会议材料é是李国栋工作的主要内容和主要方式。所谓文山会海，李国栋这些年来所撰写的文字材料堆在案头，那也是一座颇为壮观的小山了，他这些年来所历经的大小会议也浩淼如海了。
李国栋写材料越多，越觉得自己除了写材料é之外，再无其它技能ม。假如有一天领导不开会了，材料不需要了，他还真不知道自己้该干吗去。说是在省府大楼里混事，可要有一天真下岗了，还真不如一个ฐ技术工ื人，人家起码有一定的技术在身，还可以凭着身上的技术来个ฐ二次就业。他李国栋呢，除了写材料之外再无他长。
那些材料，说它有用的时候有用，说它没用的时候还真是一堆废纸。
李国栋的办公桌，李国栋的办公椅，被李国栋的身体摩擦得铮明瓦亮。李国栋的头，被一堆堆的文字材料挤压脱落。李国栋的脑门，被大大小小的各级会议浸ฤ泡亮。李国栋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其显著的特征就是两个亮：桌子亮，脑แ门亮。
老处长退休了，新处长又熬成了老处长，李国栋的形象和位置都没有改变。比李国栋晚来三年的小于，一年前正式升任为于副处长，而李国栋还是一个“小李”。
“小李”其实不小了，过了这个年就满四十周岁了。
小于没有变成于副处长的时候，李国栋的心态尚处于平静、祥和状态。这大楼里混事，就是个论资排辈，急不得，躁不得。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干着急也没法子。眼看四十岁的人了，没个ฐ一官半职，脸上不光彩。但那个ฐ一官半职不是说你想要就能要来的，那得有适当的机遇出现。机遇不常有，就像伯乐不常有一样。没有伯乐，千里马照ั样得跑路。没有机遇，李国栋也照样得干活。李国栋一如既往地、踏踏实实地、兢兢业业地工作着。
当然，也眼巴๒巴地盼望着机遇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