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北大三院的学生宿舍，像滚开水一样地沸腾起来了。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余永泽正翻着书，不知怎的，心里突然闪过了曹孟德的这几句话。
“一颗明星！”老罗摇头苦笑笑，扭过身来就走开了。
“是的，小林。说实在的，我心里常常想着她。而且一想到她，还，还有些痛苦……”许宁被道静这种纯挚的友好的态度感动了，他望着她，像对一个知心的朋友说起他心里的事：“本来我对小白没什么เ，可是她――真有办法……我们有些工ื作又需要经常在一起，所以……别ี说她了，我会克制自己的。”他默然想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就要走。
道静坐在凳上，突然像霜打了的庄稼软软地衰萎下来。
道静低着头，摆弄着一条素า白麻纱手绢。好像有些难过，她低声说：“你不知道，……我斗ç争过，我也反抗过，可是，我并没有找到出路。”
“崔秀玉，别哭！是想妈妈吗？她死得是惨，我们都该记住这仇恨……”她的声音低下来，“别哭，好孩！像咱们这样失掉家乡、失掉爹妈的孩老鼻啦，日本鬼叫多少多少人都成了孤儿寡妇呀。仇恨！我们都会记住这仇恨！告诉你，东北义勇军打的欢着呢，咱们、咱们早ຉ晚一定能ม打回老家……。”白莉苹虽然老练些，可是说着说着，想起了自己处在狼烟下的父母和故乡，她也不禁同小崔一样趴在床栏上哭了。
老头一见余永泽，立刻高兴地抢上前来，核桃样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了笑意：“大少爷，您住在这儿？好、好难找啊！”老头说着不等余永泽往里让，就背着布“捎马”［捎马，搭在肩上的布袋，两ä端可装物。北方แ农民赶集、进城时常用――原注］踉跄地往门槛里迈。
拉回道静坐在床头，他仍然哀愁地说道：“不，你并不爱我。没有你在我的身边，我觉得我的生命好像黄一样的枯萎下去了……静，救救我！没有你我真的再也活不下去了。……”
“早知道了！”王晓燕温存地笑了，推开林道静，“快他吧，早ຉ急坏啦。”
“不，老罗，你想到เ哪儿去了！”卢嘉ล川ษ微微一笑，拉住了罗大方แ的大手，“想到了坏的方面并不等于胆小。我们是马列ต主义者呀。”
道静猛地夺过余敬唐手里的信，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余校长！我是来教书的，不是来听您讲烈女传的！我是教员，我有我的自由！”说完，她头也不回径直回到自己的寝室里，立刻倒在床上蒙起了头。
奇怪，这时道静忽然变成一个非常温顺的小孩，她顺从地赶快找出衣服换好，拿起水壶喝了几口冷开水，那个ฐ青年就又走了进来。他依然穿着湿透了的黄色学生装，但脸上却露着欣快的笑容。在门边立了一下，他就向道静点点头，自我介绍说：“你不认识我；可是，你一来我就认识你了呢。林道静是不是？我叫余永泽，就是这村的人。余敬唐是我堂兄。我在北大上学。林……今天真太危险了！……”他背台词似的流畅ม地说着，慢慢坐在桌旁的太师椅上。
每天余敬唐都要来探望她一两ä次，而每次谈话的内容都是翻来覆去千篇一律的乏็味的东西。
道静愣在那ว里，许久说不出一句话。也许天气有点儿凉，也许心里太难过，她面色苍白，双腿发抖，站都站不稳的样。
“痒痒……”孩只七岁，吓得吸溜着鼻涕要哭的样。
“先生，快走哇！怎么เ不走啦？”脚夫没有理会女学生那一套情感的变化，径直走到了山脚下，当他看不见雇主ว的踪影时，这才仰头向山上的女学生吆喊着。
“等着余永泽给你挂节孝牌吧！”白莉苹的脸色变庄重了，嘴角带着一丝讥讽的笑意，“你还想革命哩，连这么一点芝麻粒大的事情――私人的事情算得什么เ？――都不敢革，还说别的！”
轻轻的一句话，可把道静刺๐痛了。她放松了白莉苹的手，低着头坐在椅上不再出声。她知道她和余永泽之间已๐经有了一道不可弥补的裂痕，这裂痕随着她对于新า生活的奔赴，是在日益加深。可是她可怜他，这种感情，像千丝万缕绊着她，同时，她又认为革命者是不应该关心个人的问题的，于是她忍住了矛盾的痛苦，忍住了一切的不满，希望就这样和余永泽凑合下来。可是白莉苹的这句“芝麻粒大的事情”使她恍然若有所悟，她朦胧地意识到自己不是对于个人问题看得太轻，而是过重；是在一种“不必关心”的掩饰下的苟且偷安。
她迷惘地望着窗外蓝色的天空，沉默着。白莉苹却以为她生了自己的气，她歪头对她观察了一下，就抱住她，哄小孩似的：“好啦，小林，别生气啦！既ຂ然你那老余这么可爱，你就去爱吧！我可不敢拆散你们。不过，我告诉你一件事，”她松开道静的手站起身来，神气很严肃，“你不是知道崔秀玉到东北义แ勇军里去了吗？当初她希望许宁和她一同去――他们的感情已经怪深的了。可是许宁――你不是也知道他讲起话来一套套挺漂亮吗，可是办起事来就不大带劲了。他不去，舍不得妈妈，舍不得学业――当然也怪我，我也把他拉住了。可是不能ม不佩服小崔，她正上着学，也正恋着许宁，可是为ฦ了革命事业她一甩袖就走了。小林，你别学许宁，也别学我，还是学小崔――你大概不知道，她是朝鲜ຒ人呢。”
“朝鲜人！……”
道静看着白莉苹的嘴唇一张一合地动着，微微惊讶地重复了一句，就再没有话说了。
她回到自己房里后，心情烦恼，一头倒在床上，陷入纷乱ກ的思潮。
天黑下来了，她连晚饭也忘了做。
“静，你多美！真像海ร棠春睡的美人儿……”余永泽不知什么时候走进屋里来了，他瞅着侧卧着的林道静，悄悄地说。
道静没有理他，拿起一本书盖上了脸。他就走上去拿下书本，顺ิ便向书皮望了一眼――《资本论》。他微微蹙蹙眉头笑道：“马克思先生的大弟，您又在研究什么问题哪？”
“干么讽刺๐人！”她对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忽然感到：她所爱的那个余永泽早ຉ已不存在了；这个人已๐经变得多么庸俗可厌了呀。于是一种失望的气恼冲上心头，她不由á得又冲口说道：“马克思的弟总比胡适之的弟强！”
“你说什么？”余永泽也有点恼火，“胡适之ใ的弟有什么不好？”
“好极啦！专门拍统治阶级的马屁，拍帝国主义แ的马屁，帮蒋介石来统治学生，那ว怎么会不好呢？”道静把书本向床上一丢，轻蔑地扭转了身。
余永泽两手抱住头倚在桌上。他竭力忍耐着，终于还是抬头冷笑道：“革命呀，奋斗呀，说说漂亮话多么好听呀！可是我就没见过几个ฐ革命的少爷、小姐下过煤窑。因为ฦ这总比喊几句什么เ普罗列塔利亚、布尔乔亚之ใ类的字眼要不舒服得多！”
“不许你胡说！”道静跳下床来，激忿地盯着他喊道，“你已经叫我受够了，请你发发慈悲叫我走吧！”
一句话就把紧ู张的空气冲散了。余永泽变得像秋虫儿一样可怜了。他嘶哑着嗓哀求着：“亲爱的！我的生命，你不能走！”
临睡前，两人才和好了。余永泽看着道静，高兴地说：“今天我回来的时候本来挺高兴，想赶快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不想咱们又闹了个ฐ误会吵起来。静，以后咱们不要吵了……不说这些了。你知道毕了业，我的职业不成问题啦，这不是好消息吗？”
“什么เ职业？离毕业还有两三个月呢。”
“但是要早一点准备呀！一个ฐ饭碗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抢？”
余永泽带着胜利ำ者的骄傲，又带着怕惹动道静的惶悚，轻声说，“李国英跟胡适很熟――别ี生气，我不是崇拜他，只不过是为ฦ咱们的生活……这样托李介绍，把我的一篇考证论给胡适看了，不想胡先生倒很欣赏，叫李国英带我去见他。今天我真就见了他，他鼓励我一番，教我还要好好用功，又讲了些治学的方法，末了，答应毕业后，职业由他负责……静！”
他使劲握住道静的手，小眼睛闪烁着快活的光芒，“听说哪个ฐ学生要叫他赏识了，那么，那ว个人的前途、事业可就大有希望呢。”
静咬着嘴唇望着他那ว沾沾自喜的神色，“那么เ，你真正成了胡博士的大弟了！”
“亲爱的！”余永泽用巴๒掌按在道静的嘴巴๒上，装着庄严的口吻，“静，你不要总被那些革命的幻想迷惑了，现实总是现实呀。胡适是‘五四’以来的大学者，他还能害咱们青年人吗？这两年，你跟着我也够苦了，我心里常常觉得对不起你。有的同学都说我：‘老余，看你的她长的倒不错，为什么เ不给她打扮得漂亮一点？’真是，毕业后，要是弄个好职位，我第一个心愿就是给你缝两件丝绒袍，做几件好料的绸纱衫，再做件漂亮的大衣――你喜欢什么颜色的？亲爱的，我可最喜欢你穿咖啡色的或者淡绿色的，那ว显得又年轻、又大方。那时，叫人们看看我的静是个、是个惊人的漂亮的姑娘……”他说得兴奋了，猛地把道静推到电å灯底下，自己跳到เ屋的另一角，好像第一次发现她，他歪着脑袋，眯缝着眼睛，得意地欣赏起她的美貌来。“静，你哪儿都好，就是肩膀宽一点，嘴大一点。古时的美人都是削肩、小口。你还记得‘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这两句诗吗？怎么？你又生气啦？为什么皱起眉头？来，咱们睡吧，打我一顿也可以，就是不要老生气。”
道静本来又要翻脸的。她怎么เ能够忍受这些无聊的、拿她当玩艺儿的举动呢？但是她疲乏了，浑身松软得没有一点力气了，终于没有出声。刚一睡下，她就被许多混沌的噩梦惊醒来。在黑暗她回过身来望望睡在身边的男，这难道是那个她曾经敬仰、曾经热爱过的青年吗？他救她，帮助她，爱她，哪一样不是为他自己呢？蓦ย然，白莉苹的话跳上心来。――卢……革命，勇敢……“他，这才是真正的人。”想到เ这儿她微笑了。窗外的树影在她跟前轻轻摇摆，“他，知道我是多么敬佩他么？……”这时她的心里流过了一股又酸又甜的浆液ຂ，她贪婪地吸吮着，觉得又痛苦又快乐。
这夜里她做了一个ฐ奇怪的梦。
在阴黑的天穹下，她摇着一小船，飘荡在白茫茫的波浪滔天的海上。风雨、波浪、天上浓黑的云，全向这小船压下来、紧ู紧ู地压下来。她怕，怕极了。在这可怕的大海里，只有她一个人，一个人呵！波浪ฐ像陡壁一样向她身上打来；云像一个巨เ大的妖怪向她头上压来。她惊叫着、战栗着。小船颠簸着就要倾覆到海里去了。她挣扎着摇着橹，猛一回头，一个男ç人――她非常熟悉的、可是又认不清楚的男人穿着长衫坐在船头上向她安闲地微笑着。她恼怒、着急，“见死不救的坏蛋！”她向他怒骂，但是那ว个人依然安闲地坐着，并且掏出了烟袋。她暴怒了，放下橹向那ว个人冲过去。但是当她扼住他的脖的时候，她才看出：这是一个ฐ多么เ英俊而健壮的男ç呵，他向她微笑，黑眼睛多情地充满了魅惑的力量。她放松了手。这时天仿佛也晴了，海ร水也变成蔚蓝色了，他们默默地对坐着，互相凝视着。这不是卢嘉ล川吗？她吃了一惊，手的橹忽然掉到水，卢嘉川ษ立刻扑通跳到เ海里去捞橹。可是黑水吞没了他，天又霎时变成浓黑了。她哭着、喊叫着，纵身扑向海水……
她醒来的时候，余永泽轻轻在推她：“静，你怎么เ啦？喊什么？我睡不着，正考虑我的第二篇论。把它写出来再交给胡先生，我想暑假后的位置会更好一点。”
道静在迷离的意境，还在追忆梦情景，这时，她翻了个身含糊应道：“睡吧，困极啦！”
但是和余永泽一样，她也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一夜都失了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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