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心又是气恼，又是无奈，禁不住重重叹了口气，一时间只觉得浑身气力像是给什么抽空了一般，怎么也提不起劲来。正自不知哪里去才好，忽听背后一人洪声颂道：“无根树下说真常，六道含灵共一光。会得威音前后事，本无来去貌堂堂！”愕然转身，却见一个灰袍道人鬼魅一般忽然冒了出来，不声不响地立在自己身后。柳维烈平时便不信释道，加上此刻正在烦闷之时，更没心思搭理这些专喜信口开河哄骗施舍的出家人，当即低下了头，绕开那道士便走。那ว道士在身后叫道：“居士且慢！”也不见他如何追赶，转眼又挡在了柳维烈面前，笑道：“居士何去之也？”柳维烈皱眉道：“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信，因此你也不必说了。”那道士微微一笑，道：“今日你我有缘，当赠居士一卦。”说着也不管柳维烈愿是不愿，从怀中取了一只龟壳出来，捧在手中摇了几摇，叮当两声，数枚铜钱落在地下。他俯身瞧了一眼，凝眉沉思片刻๑，摇头道：“好怪的卦象。”方แ才他缠着要替柳维烈算卦，可是卦既算罢，却又不同柳维烈解说，拾起铜钱便走。柳维烈按捺不住，叫道：“道长留步，究竟是什么奇怪的卦象，难道不能说与在下听？”那道士回转头来，挤挤眼道：“天机不可泄露。”柳维烈大为恼火，道：“你不过是欲擒故纵之法，想要我求你解卦。既然不肯说，我也不想知道了。”转身作势欲走。那道士笑道：“欲擒故纵之ใ法，居士用得也不差ๆ。”拉着柳维烈走到一株树下，将方才那个ฐ卦象重新排了出来，指着道：“这是一个履卦。履者上乾天，下兑泽，天覆泽而泽仰天，是上下有一定之位，不得混乱，此履之ใ象也。卦象兑为ฦ阴金，妄情也；乾ດ为阳金，真情也。以阴履于阳下，以阳履于阴上，妄情不起，真情长存。真情者，无情之情，以无情制有情，如猫捕鼠，如汤浇雪，片晌之间，灾变为福。民志定而无败道之ใ物，方且渐履于刚健中正，纯粹之精矣。”柳维烈听得半懂不懂ฦ，顺口问道：“这是要我辨明大小尊卑么？可是何者为尊，何者为卑？”那道士微微一笑，道：“尊卑本无天定，全存乎居士一心。所谓内念不生，外物不入，居士一念动处，尊卑上下由此而定。”柳维烈怔了一怔，默念道：“内念不生，外物不入？”那ว道士收起铜钱，正色道：“居士且记贫道一言：易者变也，世无不可变之人，亦无不可变之事。无根树下随时看花，而变化无方แ、隐显莫测者，莫如太虚无极也。”说罢，大袖一拂，扬长而去。柳维烈听得呆了，脑中转来转去，只是想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เ意思。想到“世无不可变之人，亦无不可变之事”两句，不由á得嘿嘿冷笑：若是天下真无不可变之事，为什么自己明明一力抗金却终归还是失败？若是世上真无不可变之人，又为什么老天要教九娘吃尽辛苦，最后还是惨死在郡主手里？一念及此，心中不禁悚然一惊：如果九娘的死是上天注定的结局，那ว么现在自己就算赶到เ了中都，见到了九娘，究竟又能不能挽救她的生命呢？这问题的答案，大约只有该死的老天知道。他用力摇摇脑袋，不敢再继续深思下去。就眼下来说，九娘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所在，也是他所以答应了那个神秘人的苛刻条件，重新า又从绍兴二十七年三月来过一次的唯一理由。如果不能救得九娘，那他这一次新า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所以他不敢继续想这种会令人动摇的问题，此时此刻，他所能做到的所有事情只是摒除一切杂念，反复地告诉自己：你的这一条生命是为了九娘而生的，除此之外，不准你用在其他任何地方。也正因为如此，柳维烈再也懒得管什么เ金宋交兵，什么เ华夏衣冠，什么เ民族大义。对他而言，活下去才是第一位的，只有活下去，才能ม见到九娘，才有他们的未来可言。柳维烈知道这样的自己令人厌恶，甚至于令他自己厌恶，可是他并不在意。改变九娘注定了的命运，这种无比强烈的愿望完全占据了柳维烈的头脑，让他再没有丝毫余地去想别的事情。出了一回神，太阳已๐经渐渐沉向西去。柳维烈满心恼怒，站起身来给了自己两个耳光。又是一天过去了，他多耽误一天，九娘距离死亡便近一步，说是还有两年多，其实也不过弹指一挥间而已。一道淮河，犹如天堑鸿沟，将柳维烈隔绝在大宋的土地上。背靠着一株枯树坐了下来，努力要想点法子，可是脑中ณ却是空空如也，什么也想不出来。这一夜困坐河畔ึ，毫无半点主ว意。静坐到后半夜，忽然起了一阵北风，刀子一样的寒气顺着领ๆ口袖口钻进他的破袄里，冻得他的一颗心和身体都是一样冰冷。好容易待得东方แ白，柳维烈已๐经下定了决心，哪怕是游，也要游过河去。站起身来，向河面望了一眼，心中禁不住狂跳起来：只见昨日尚是水波荡漾的淮河，今朝已经封了一层冰棱，反射着初ม升的太阳，一片白茫茫之中微微透出一缕赤红。柳维烈怔怔地看着，忽然足猛奔起来，一口气跑到河边，用力踩踩冰面，感觉尚还结实，当下寻些稻草扎在鞋底，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眼看离对岸愈来愈近，他的步子也愈来愈快。再有几十步，便可以跨越这道宋金之间的天堑了，柳维烈觉得自己的双腿似乎都在忍不住抖，老天爷真是会开玩笑，就在他对过河几乎绝望的时候，竟然一夜之间北风忽来，将整条淮河都上了冻。〔按，两宋之交中国处于一个小冰河期，三月间淮河仍能上冻应不奇怪。至于一夜之ใ间能否冻上，我曾经听人讲过黄河封冻，那就是一夜之间从河水变成了冰的。〕可是接下来生的事情，却叫他不但深刻体认到เ老天爷是如何地爱开玩笑，甚至于要咒骂这胡乱开人玩笑的贼老天了。就在他已๐经可以一伸手便揪到长在岸边的芦苇的时候，忽然脚底的冰面出了咔咔的声音，柳维烈还没反应过来，脚下已经出现了一条裂缝。只是电光石火间，那裂缝便从一条缝变成了一个ฐ洞，柳维烈也就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地掉了下去，连一声“救命”也没来得及喊。他虽然会水，可是这个时候的河水却是冰冷刺骨至极，挣扎着游了几下，努力探头上来呼救，头顶却撞到冰面，再度沉了下去。他自不肯就此放弃，手舞脚蹬，拼命地要救自己้一命。那个时候他并没想到许多，甚至于也没来得及想到万一自己死了，九娘要怎么办；在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活着。活着，就是一切。时隔二十多年以后，当柳维烈面对他的三个儿子，谈起人所以生存的意义的时候，他如是说：你可以为你的理想生活。你可以为你心爱的人生活。你甚至可以为你的仇人生活。但是当你选择挣扎着活下去，抑或是安静地接受死亡的时候，你只为ฦ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