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观察了几天,这边守夜的家丁秉承宁府仆役一惯的偷奸耍滑精神,每到三更天便溜回去小憩,四周风吹树低,一个人影也不见。
内侍乙耷拉着眉毛,带着哭腔道:“谁知道王爷他们来得这么快!还说是武将呢,欺软怕硬,专挑宁大人不在的时候来欺负文官。若是宁大人今儿在,谁敢对丞相大人不客气,管保一个ฐ个丢出去!”
如何将实用的馆阁体写出艺术性,是大多数科举出身的官员毕生的事业。杨无端认出亭子上的字出自张县令手笔,心想,这样的字“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难怪叫“馆阁体”,果然符合做官人的心态。
接连几个晴天,这一天天亮得早,不少信阳城居民也早起来看热闹,三三两两地对着童生中的年轻英俊人物指点赞叹。也有几个ฐ大胆的年轻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却满面通红地躲在人群后面,头都不敢抬。
“嗯。”苏庭嘉点点头,又看向杨小康,那孩子埋着头钻进亭子,缩到杨无端背后就再不肯出来。
而那孩子又是最敏感的,表情愈发泫然欲泣,红润的小嘴扁着,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随时都像要嚎啕出来。
“你这孩子认得本府?”
张县令端坐在考棚正中间,面前摆着一张长案,大约就是给考生放卷子的地方。杨无端朝他作了个揖,双手捧着卷子放到เ案上,转身就想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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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拥着被子坐在床上,按揉着疼痛的太阳穴,心里埋怨自己,真没用,活了两辈子都没摆脱这个考前失眠的毛病。
他打听得一清二楚,按他的命令增加的第二处报名点形同虚设,没有任何一个童生排队报名。虽然礼房的官吏没胆嘲笑他这位县尊大人,他自己却怀疑ທ别人都在腹中偷笑,进而恼羞成怒地恨上了杨无端。他的逻辑是:别的考生也就罢了,杨无端这个出主意的人都不过去,岂不是故意戏耍本大人!
她自以为想得透彻明白,就安心等待那衙役进一步地指示。谁知等来等去,那ว衙役返身回进了县衙大门!
他回过头,居高临ภ下地望着小童生低垂的脑袋,一点一点像小鸡啄米,他便知道这孩子今天起太早ຉ,瞌睡还没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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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模糊的视界里出现了一只桃子……啊,不,是一张桃子样的粉嫩小脸,忽闪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婴儿肥的两ä团脸蛋上各有一团晕红,随时都在吸引别人捏上去。
“你还知道回家?”宁夫人不再是人前的贤良温婉模样,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从壶里倒出一杯茶水,自己先喝一口,觉得温度适中,这才徐徐地喂给他。
“落难公子中状元”,这不是戏曲评话里最常讲的吗?就算当不了状元夫人,当个ฐ状元爱妾此生也不枉了……翠儿只觉得双颊๐发烧,不禁在怀里的衣物上蹭了蹭,又偷偷闻了闻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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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无端也有点尴尬,嗫嚅道:“对不起。”
唐朝的时候官话不是西安话?杨无端历史学得很烂,只记得明朝的时候才迁都北京,难道她穿的其实是明朝?
她拍了拍手,蹲下身,想看看踢到的是什么。
正想着心事,那ว边去关门的店小二却发出一声惨呼,杨无端一个激灵,头顶上宁郁๗的手挪开,她睁大眼看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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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府的三更,多有未眠人。
宁完我在窗下翻着书,却根本没有看进去,宁夫人来回进去,都见他一直盯着同一页书在发愣。
“老爷。”宁夫人款款走过去,纤手轻抚他的肩膀,柔声腻道:“该歇着了?”
宁完我“唔”一声,抛下书卷,转头望着自家夫人脉脉ำ含情的美目,犹豫有些话该不该这时候说出口。
但宁夫人与他夫妻多年,早就熟悉到如同一人,当即问道:“怎么เ?老爷有话要说?”
宁完我点了点头,又沉吟了片刻๑,方才道:“郁儿今天下午来向我辞行,他和无端在府试之前要去游学,此时应该已๐经离家了。”
“什么เ?”宁夫人花容失色,疾转身便要去爱子房中ณ察看,宁完我早有所料,连忙张开手臂搂住她的腰,一面切切地劝道:“儿大不由娘,他学成一身文武艺,难道你还要将他锁在家中一辈子?”
宁夫人挣脱不开丈夫的怀抱,低声啜泣起来,“可是,他孤身一人在江湖上飘着,谁来照顾ุ他?我还想着先给他娶房媳妇……”
媳妇……只怕难。宁完我欲言又止,心道,这儿子像我,是个ฐ实心眼的,一辈子只认准一个女人。
他只顾着哄老婆,没留แ神窗外人影一闪,一个矮小的身影钻进庭院的花丛中ณ。
那是一排蔷薇架,距离蔷薇花开还有些时候,架子上只有柔软的长茎和带刺的嫩叶,那人四肢着地在架子下面爬行,娇嫩的手掌很快被杂物扎破,蔷薇的茎叶挂在他的衣襟上,被他毫不怜香惜玉地扯断,满地零落。
惨白的月色有一下没一下地投在地面上,他偶然爬进一束光里,照见一张精致的小脸,虽然年龄尚小,却不属凡间该有的美貌,怕是月宫嫦娥也比不了的绝色。
你竟然抛下我和他一起走!他麻木地爬行着,面色冷峻,比月色还要白几分,心里却在委屈地呐喊,在向某个ฐ人激烈地质问-
---你真的不要我了!?
月亮再往西移,照见宁府的西侧门,那名偷懒的守夜仆人打着呵欠慢吞吞地往回走,疑ທ惑着今天溜回家为什么睡不着,左眼皮跳完右眼皮跳,莫不是管家心血来潮来查岗?他还是辛苦点,老老实实守一夜门吧。
几乎在他刚走到西侧门前,那ว扇杨无端只是虚掩的门向内打开,他本能ม地举灯笼照ั了照ั,看见一个ฐ奇景:深黑的夜色在浮动,便像是水面有了波纹。
他想了想:原来是一群穿黑衣的人。
这是他最后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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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跨进客栈,左ุ手高举在空中,叉着那个ฐ店小二的喉咙!
杨无端和宁郁对视了一眼,她堆起一个甜甜的笑容,脆生生地道:“大叔,大叔有话好好说呀,为什么把小二哥举ะ这么高?你看他都吓哭了!”
那中年人抬头看了眼,店小二喉咙说不出话,双手胡乱ກ拍打着他的手,眼泪鼻涕๓乱甩。
他嫌恶地随手一抛,店小二在空中ณ翻滚了一圈,眼看就要砸到柜台上,宁郁๗张开四肢跃过去,像一只敏捷的豹,及时将他接住。
“是你。”那ว中年人瞥了宁郁一眼,目光再也移不开,赞赏地道:“好身手!”
杨无端定睛打量他,只见他穿着平民的布衫,但身形魁梧,以后世的计量单位来看起码有一百九十公分,手臂上大腿上鼓鼓都是肌肉,将衣裳撑得紧ู紧的。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站姿,笔直得像一杆标枪,又绷紧得随时都会离弦而出的箭。
“大叔是军人?”杨无端试探地问:“小二哥得罪您了?我替他道歉,您饶了他好不好?”
那中ณ年人这才正眼看了看她,讶然道:“你这小娃ใ子眼光倒好,怪不得能ม考到案首。”
杨无适时腼腆ດ地笑了笑,看他似乎没有恶意,便向宁郁打个ฐ眼色,先别轻易妄动。
宁郁把店小二安置在柜台后,那盏油灯早不知摔到了哪里,但练武的人能夜视,他借着气死风灯细弱的灯光,另捡了个油灯点上。
那中年人道:“这小二没有得罪我,他要是得罪了我,老子不跟不懂ฦ功夫的人计较,但他得罪了我的生死之交,我的拳头可就不听使唤了。”
生死之交?杨无端往他身前身后看,却没看到别ี人,那中ณ年人像是看出她神色疑惑,撩开布衣的下摆,伸右手进去掏啊掏。
杨无端大窘,这位不会是溜鸟侠吧?
宁郁伸掌在柜台上一按,纵身跃到她背后,与她一起戒备地盯着那中年人的……胯下。
那玩意儿似乎终于被他掏出来了,中年人直起腰,满脸欢欣地举ะ高右手。
蒲扇一般的掌心里当然不是毛茸茸的“鸟”,而是一只毛茸茸的……呃,狗!?
杨无端目瞪口呆地瞧着那ว只从中年人裆ด下掏出的狗仔,她没养过狗,猜测也就个把月大,刚ธ长齐一身短毛,肉滚滚的胳ฑ膊腿儿,转来转去的小耳朵,睁着一双黑豆似的湿润的小眼睛,湿嗒嗒的圆鼻子抽了抽,蔫头蔫ຑ脑แ地打了个哈欠,又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了舔嘴巴。
“哈……哈、哈士奇?”杨无端惊得都不会说话了,一把夺过那狗仔凑近了看。不会错,这黑白灰的毛色,眼睛上头两截白毛短眉,下头自带黑眼圈……最重要的是,这种看似一本正经、其实从骨子里透出“二”字的气质--不是小哈是什么?!
那中ณ年人任她把狗仔拿走稀奇地看个不停,只笑了笑,转头看向宁郁,道:“娃ใ子,你身手不错,有没有兴趣当兵?”
宁郁紧ู贴杨无端站着,随时防备他出手伤人,闻言怔了怔,反问道:“当兵?”
那中ณ年人点点头,道:“我姓邱,是睿王帐下的兵,你要愿意,我随时可以把你引荐给睿王。”
“睿王?”杨无端分神听到เ半句,她对这位女状元故事中的睿王还留有印象,奇道:“睿王还活着?”
“废话!”那中年人凶霸霸地瞪她一眼,杨无端吓得赶紧ู缩到宁郁๗背后,听他又道:“王爷求贤若渴、赏罚分明,凭小兄弟的武艺,不过三五载,必能赚得个ฐ封妻荫子,光耀门楣!”
哟,还会成语,这兵当得挺有文化嘛。杨无端这时候也想明白了,睿王想必就是个封号,老的死的传给小的,现任睿王不过是故事里那位的后人。她仗着宁郁护着她,在他出声前抢先道:“我大哥文武全才,秀才的功名马上就到手,往上举ะ人进士什么的也如探囊取物一般,好好的文官不当,凭什么要去当兵?”
那中年人一时语塞,回想起来那ว次看到两人是在县试考场,若人家真的考中了秀才,文贵武贱,哪怕只是个七品小官,也比军中的游击要体面得多。
宁郁也歉意地道:“多谢大叔提携,小子父母在堂,不敢从军。”
“不从就不从。”那中年人没好气地道,又冲着杨无端吹胡子瞪眼:“还不把我的生死知交还来?”
杨无端捧着那狗仔越瞧越爱,也不计较是从裆ด里拿出来的,正畅ม想着要给它香喷喷的洗个澡,被他这么เ一
喝,总算醒过神。
“还你就还你,凶什么……”她不情不愿地从宁郁๗背后转出来,举着双手要把狗仔递回给中ณ年人。
这一抬头间,中ณ年人背后是那ว块始终没有上好的门板,漆黑的夜色深处不知什么时候燃起一片明亮得炫目的光。
是火光!那ว个方แ向--
寂静的街巷间沉睡的人们被惊醒过来,推窗声、开门声、趿拉着拖鞋走出来的声音,最后不知是谁飙出一声惊呼,彻底打破凝固一般的夜色。
“着火了!宁大人府上着火了!”
第二十二章火在线阅读shu35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