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明道：“不管它鸟笼罢，围城罢，像我这种一切脱的人是不怕被围困的。”
苏小姐道：“法国也有这么เ一句话。不过，不说是鸟笼，说是被围困的城堡fortresseassiegee，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鸿渐，是不是？”鸿渐摇头表示不知道。
辛楣大不服道：“为什么外国人提起夜莺，总说它是雌的？”
辛楣释然道：“快多写几，我虽不懂诗，最爱看你的诗。我那位朋友苏小姐，新า诗做得非常好，对旧诗也很能欣赏。回头把你的诗给她看。”
“对了。”清脆ะ的笑声。
信后面写了昨天的日期，又补两行道：
“鸿渐，我想这时候你还不会出门，打个电话给你。我今天身体不舒服，晚上峨嵋春不能去了，抱歉得很！你不要骂我。”
苏小姐临ภ别时的态度，冷缩了方鸿渐的高兴。他想这事势难两ä全，只求做得光滑干净，让苏小姐的爱情好好的无疾善终。他叹口气，怜悯苏小姐。自己้不爱她，而偏为她弄得心软，这太不公道！她太取巧了！她不应当这样容易受伤，她该熬住不叫痛。为什么爱情会减少一个ฐ人心灵的抵抗力，使人变得软弱，被摆布呢？假如上帝ຓ真是爱人类的，他决无力量做得起主宰。方鸿渐这思想若给赵辛楣知道，又该挨骂“哲学家闹玄虚”了。他那ว天晚上的睡眠，宛如粳米粉的线条，没有粘性，拉不长。他的快乐从睡梦里冒出来，使他醒了四五次，每醒来就像唐晓芙的脸在自己眼前，声音在自己耳朵里。他把今天和她谈话时一字一名，一举一动都将心熨贴着，迷迷糊糊地睡去，一会儿又惊醒，觉得这快乐给睡埋没了，忍住不睡，重新温一遍白天的景象。最后醒来，起身一看，是个嫩阴天。他想这请客日子拣得不安全，恨不能用吸墨水纸压干了天空淡淡的水云。今天星期一是银行里例的忙日子，他要到下午六点多钟，才下办公室，没工夫回家换了衣服再上馆子，所以早上出门前就打扮好了。设想自己是唐小姐，用她的眼睛来审定着衣镜里自己的仪表。回国不到一年，额上添了许多皱纹，昨天没睡好，脸色眼神都萎靡黯淡。他这两天有了意中人以衙，对自己外表上的缺点，知道得不宽假地详尽，仿佛只有一套出客衣服的穷人知道上面每一个斑渍和补钉。其实旁้人看来，他脸色照常，但他自以为ฦ今天特别ี难看，花领带补得脸黄里泛绿，换了三次领带才下去吃早饭。周先生每天这时候还不起床，只有他跟周太太、效成三人吃着。将要吃完，楼上电话铃响，这电话就装在他卧室外面，他在家时休想耳根清净。他常听到心烦，以为他那ว未婚妻就给这电话的“盗魂铃”送了性命。这时候，女用人下来说：“方少爷电话，姓苏，是个ฐ女人。”女用说着，她和周太太、效成三人眼睛里来往的消息，忙碌得能在空气里起春水的觳纹。鸿渐想不到เ苏小姐会来电话，周太太定要问长问短了，三脚๐两步上去接，只听效成大声道：“我猜就是那苏文纨。”这孩子前天在本国史班上，把清朝国姓“爱新觉罗”错记作“亲爱保罗”，给教师痛骂一顿，气得今天赖学在家，偏是苏小姐的名字他倒过目不忘。
“她根本不会想得博士，只有你表姐那样的才女总要得博士。”
“女人有女人的特别的聪明，轻盈活泼得跟她的举ะ动一样。比了这种聪明，才学不过是沉淀渣滓。说女人有才学，就仿佛赞美一朵花，说它在天平上称起来有白菜番薯的斤两ä。真聪明的女人决不用功要做成才女，她只巧妙的偷懒——”
唐小姐道：“表姐书里讲的诗人是十八根脱下的头，将来曹先生就像一毛不拔的守财奴的那ว根毛。”
“她序上明明引着Ju1esTe11ier的比喻，说有个生脱病的人去理，那ว剃头的对他说不用剪ຘ，等不了几天，头毛压儿全掉光了；大部ຖ分现代文学也同样的不值批评。这比喻还算俏皮。”
苏小姐心里又舒服了。谈了些学校旧事，鸿渐看她并没有重要的话跟自己้讲，便说：“我该走了，你今天晚上还得跟伯母出去应酬呢。”
“这孩子人虽小，本领大得很，她抓一把男朋友在手里玩弄着呢！”——鸿渐脸上遮不住的失望看得苏小姐心里酸溜溜的——“你别以为ฦ她天真，她才是满肚子鬼主意呢！我总以为刚进大学就谈恋爱的女孩子，不会有什么前途。你想，跟男ç孩子们混在一起，搅得昏天黑地，哪有工夫念书。咱们同亘的黄璧、蒋孟是，你不记得么？现在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唐小姐道：“方先生真会挑眼！算我错了，‘老’字先取消。”
到家见过母亲和两位弟媳妇，把带回来的礼物送了。母亲笑说：“是要出洋的，学得这样周到，女人用的东西都会买了。”
方แ鸿渐在本县火车站，方老先生、鸿渐的三弟凤仪，还有七八个ฐ堂房叔伯兄弟和方老先生的朋友们，都在月台上迎接。他十分过意不去，一个个上前招呼，说：“这样大热天，真对不住！”看父亲胡子又花白了好些，说：“爸爸，你何必来呢！”
方鸿渐午饭本来没吃饱，这时候受不住大家的玩笑，不等菜上齐就跑了，余人笑得更利害。他立起来转身，看见背后站着侍候的阿刘，对自己心照不宣似的眨眼。
“我要坐远一点——你太美了！这月亮会作弄我干傻事。”
苏小姐的笑声轻腻得使鸿渐心里抽痛：“你就这样怕做傻子么？会下来，我不要你这样正襟危坐，又浊拜堂听说教。我问你这聪明人，要什么代价你才肯做子？”转脸向他顽皮地问。
鸿渐低头不敢看苏小姐，可是耳朵里、鼻子里，都是抵制不了的她，脑子里也浮着她这时候含笑的印象，像漩涡里的叶子在打转：“我没有做傻子的勇气。”
苏小姐胜利地微笑，低声说：“emassemoi！”说着一壁害羞，奇怪自己้竟有做傻子的勇气，可是她只敢躲在外国话里命令鸿渐吻自己้。鸿渐没法推避，回脸吻她。这吻的分量很轻，范围很小，只仿佛清朝官场端茶送客时的把嘴唇抹一抹茶碗边，或者从前西洋法庭见证人宣誓时的把嘴唇碰一碰《圣经》，至多像那些信女们吻西藏活佛或罗马教皇的大脚๐指，一种敬而远之的亲近。吻完了，她头枕在鸿渐肩膀上，像小孩子甜睡中ณ微微叹口气。鸿渐不敢动，好一会，苏小姐梦醒似的坐直了，笑说：“月亮这怪东西，真教我们都变了傻子了。”
“并且引诱我犯了不可饶赦的罪！我不能再待了。”鸿渐这时候只怕苏小姐会提起订婚结婚，爱情好有保障。
“我偏不放你走——好，让你走，明天见。”苏小姐看鸿渐脸上的表情，以为他情感冲动得利害，要失掉自主力，所以不敢留他了。鸿渐一溜烟跑出门，还以为刚才唇上的吻，轻松得很，不当作自己爱她的证据。好像接吻也等于体格检验，要有一定斤两ä，才算合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