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蕊就是在秋晓走进院子的时候，一眼认出了她。
来不及打量小院中ณ的一切，来不及判ศ断这是不是她梦境中的家园，甚至来不及合起手里的红纸伞，秋晓就急切地寻找那声音的方แ向——胡笳！是胡笳吗？是梦里思量过的胡笳吗？是古居描述过的胡笳吗？真的是……胡笳吗？秋晓一点都没有注意到，有一个满头白的女人，正从一楼屋中央走了出来，狠很地盯着她。
她看见他也回到地面上了。
无限苍茫，无比凄切，戏结束了……所有的戏都结束了……是吗？曲尽人散好事终了是吗？那么เ多的人，从剧场的出口往外挤，潮水一般地溢出，顷ั刻间，街道上已๐是“水漫金山”。秋晓看见古居在人流的夹挤中挣扎着，他的表情和那句半噎半噙的话都在这种挣扎中扭曲着，变形着，脱了嘈杂和喧闹的那ว部分……是灵魂吗？而灵魂却在升空，一直逃逸到他捕捉不到的地方——“等等我，古居！”这一次是秋晓在喊，喊完这一声她痛快极了，只觉得一股荡气回肠的真气从体内缓缓流出，那真是一种灵魂升空的轻盈啊，灵魂升空的感觉真……轻呵！她看见她追上了他。他们的灵魂在云海茫茫中ณ纠结着，像带电的两块云彩或者阴阳道合的两ä道闪电，云依旧是红云，而闪电是淡蓝色的和粉红色的——在被撕裂ฐ的天空和铺天盖地的锋面雨之间有一条缝隙，透过这条缝隙秋晓竟然看见了钟望尘，他还站在她升空之前所驻足的地方，散场的人潮冲挤着他，快要将他湮没了，而他依然一动不动——他在等她！钟望尘在等她！突然想起在几年前他曾经问过她：“你见过粉红色的闪电å吗？”那ว时候她始终不相信闪电会是粉红色的，天上会有粉红色的闪电å，但是现在她看到了，她想对着钟望尘喊：“我看见粉红色的闪电了，我看见了！看见了！！”原来那ว竟是她的灵魂在脱人寰的天宇映现在那片红云之上的幻影，那ว是她的心在撕裂了最初和最后的那一片天空之后的绮丽闪光。而此刻她是和古居在一起——“古居，我来了，来了，来了……”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他们的心因为平生第一次的靠近而迷乱得理不清头绪。只有用眼睛去看，彼此多么相像呵，眉宇间的愁，隐忍着的怨，唇间都有枯涩的悲凉的弧线，寻找了一生一世的熟稔全写在眸子里，黑黑亮亮的眼——“哥哥？！我为什么会想起哥哥？我怎么会有个哥哥？你是我的哥哥吗？你真是秋晓的哥哥吗？！”内心强烈的呼喊始终憋屈在最想喊出的那个位置，一如她当年对着钟望尘和绿唇儿，心中万语千言，却只能ม是一个哑女。如果他真是……她的哥哥？如果她真能……有一个哥哥?如果这个人真的是他，那么她一定愿意从这云天之上一头跌下去。她也许已经爱上他了，迷茫而无助地爱上他了；她也许只是胡思乱想，庞杂而无序地胡思乱想；她也许还惦记着久等在地面上的那个人……钟望尘，钟望尘！噢，望尘呀，我……是不是走得太远了？你的秋晓……是不是……是不是……走得太远了？！
兰馨和如霞。
初试时她的表现就不俗，只念了一手勃郎宁夫人的十四行诗，弹了一肖邦的钢琴曲，气质生就的高贵典雅，若演话剧她一定最适合古典主ว义流派的剧目，或者演绎莫里哀笔下的某个贵妇，在单纯抽象的布景前，穿着华丽繁琐的宫廷服装，每一个动作都局限在剧本和古典流派的严谨结构中，看起来极到เ位，但实际上没滋没味。古居曾在初试时看过她的表演，古居甚至无法想像，若演中国话剧，干脆ะ就找不到适合她演的角色。这样的女孩，一定属于那种内心寂寞而外表有冷傲无比的人，她的钢琴弹得确实不错，她似乎ๆ更适合于做一个音乐่家。复试这会儿她选了契珂夫笔下的《蠢货》中的寡妇，那个ฐ虚伪、做作、一方面把自己้关在四堵墙里替亡夫守节，另一方แ面又时刻๑期待着有风雅的男人在她窗下唱小夜曲的假殉情者。她竟然博得满堂喝彩。
那一滴
岁月沧桑成依稀年轮
钟望尘呆呆地望着他，这个名叫“古居”的年轻老师，他和自己年龄相仿，身高一样，长得一副标准的演话剧的英俊脸庞。他的声音一听就是“中ณ戏”培养出来的那种学院派话剧的中气十足、字正腔圆的感觉，和“上戏”的海ร派套数不太一样，和钟望尘所在的草台班子似的“北国艺校”的风格更是不同。中国的戏剧学府就是这样，“中戏”好像就是专为老舍的《茶馆》培养演员，而“上戏”又难于摆脱上海滑稽戏的影子，话剧到了每个地方都会走腔变调，各地有各地的招数，都快变成地方戏了。但是，无论如何眼前这个人也是钟望尘见过的最优秀最标准的“男一号”。想到这些钟望尘竟有些失落，茫然，甚至底气不足，就像有些什么东西在最隐秘最软弱的角落里突然受到意外的撞击，太容易地就死去了，是一种灵魂出窍般的虚无，又似一种升空到极境的幻灭，魂里梦里——如果他就是“古居”，那么钟望尘怎么能不知道他？他在“中戏”演活了田à汉先生笔下的杨梦梅——那是独幕剧ຕ《湖上的悲剧》里的人物。
听到เ这句话的时候，她已๐深切感觉到他的咄咄逼人。那报名册正被他的一双细长的手翻折到一个ฐ崭新的页码，那支精巧的英雄金笔是从他的学生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来的，沉甸甸地，递到เ她的手心，她匆匆地在姓名栏里写上自己的名字：秋晓。心里猛地抖了一下，只知道他是“北国艺校”负责话剧ຕ班招考的老师，却不知道他究竟是谁，是谁？！
又如何在惊鸿一梦之中分得清人间天上、尘缘了断ษ？
噢，伞郎，伞郎，我的伞郎啊！
只是哑叔再也没有勇气向她们展示自己的鬼模鬼样，丑陋嘴脸。
哑叔曾经无数次站在高尔基路的那幢小洋楼外面，趁着夜阑人寂，徘徊在铁栏外面的青石板路上，既为了看看阳子，又为了看那个ฐ显赫的将军之家，同时更是为了寻找年少时遗落在这里的那些属于伞郎，属于桑眉与阳子的旧梦。他那时好年轻呵，一身青布长衫，有时挎着背笼，有时挎着伞袋，手上也擎着一把红纸伞，一声高一声低地吆喝着沿街叫卖，走过这一条小巷。桑眉在这日本人的小洋楼里做花娘，而阳子才不过十三、四岁的好年纪，她们亲姊热妹就像姐妹花，总是一边绣花一边朝这巷子口东张西望，听见他的吆喝就从窗户里探出头来。所有的恩怨都是那时候结成的，一把红纸伞，改变了每个ฐ人的命运。
做云的日子
爱上了你
“望尘，望尘！”
“望尘，哦，望尘！”
看墓园外的天
藏在古槐树的背后
呵，你好，小鹦鹉。你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为什么เ我会觉得早ຉ就认识你，夜夜在我梦里惊飞的是不是你呢？
它扑扇着翅膀，声息急促地从窗外“嗖”地一下飞了进来，极轻快地绕着屋子巡视一周，停在钟望尘的书案上。它歪头看着睡眼惺忪的钟望尘，久久地，一动不动；它那乖巧而专注的表情，郁悒而默然的神态，若有所思的眼神，流露出一种不舍，一种再也不愿走开的眷恋。
最真的
和岁月一样千古
男孩子笑了：“秋晓？！多好听的名字！”
少年扶起了秋晓，凝视着她的眼睛：“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秋晓说：“你知道我是第几个女孩吗？”
秋晓说：“你见过红纸伞吗？它有如水的竹骨，如水的伞面，绿色的国画。”
小桥流水。
守墓半年，哑叔闭眼能识墓园路，只需披上那件草蓑衣，打上那ว盏气死风的雨灯；只需沿着那条滑溜溜的青石小径一直走下去，三百六十级台阶，左转。
懂了，真的懂了，这一明白过来，结在心中的千愁万恨顿时化做渺渺青空，化做无望的回想与追忆。
冥冥中，娇蕊好似捕捉到了某种神秘的力量，好似有谁在她的耳边传递着解梦析梦的密码，有一些玲珑剔透的思绪像白蛾子一般在她的眼前，在她的心里，翩翩飞舞。还有什么เ人在对她耳语，悄悄地，那ว么细致，那么轻盈，那么飘逸，那么如风唤雨、如雨润物似的耳语：你见过红纸伞吗？
杏黄不是死了吗？
他大声地喊：“你是杏黄？！你是杏黄！！杏黄！杏黄！！杏黄！！！杏黄！！！！”
“鬼，张灯！张灯，鬼！”
娇蕊说：“张灯，你还等什么？我们走过前生后世都找不着，我们只有今天是夫妻，你还等什么？还等什么？等什么？”
娇蕊永远忘不了当年庙场上演《白蛇传》的铿锵锣鼓，那ว庙场外进不了门看不了戏的心急如焚，戏台上角儿的风光和鼓铙声声在一颗童心中的残酷震荡，七岁的时候，娇蕊投奔了商州城里的桃花戏班。
但是娘心里的苦娇蕊最懂。
阳子对自己说：让鹰留แ下点痕迹吧！
终于有一天，鹰来了。
“哪有什么เ红纸伞和紫ใ薇呀！”父亲搪塞他，一边还故作镇静用手指刮了刮儿子的鼻梁：“宝宝是不是烧了，讲胡话了？”
钟望尘就是在五岁那年的冬天现了父亲藏在阁楼上的秘密。
她一定要过她，击败她！
“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那个ฐ会唱商州花鼓的叔叔吗？他叫张灯，几个月前他得了一场大病，刚才……刚才……”钟望尘的话还没有说完，娇蕊的哭嚎又响了起来：“可怜的人哪，你怎么เ会舍了我就去了呢？今天一出屋门就撞上个丧门星，我就知道你是活不长了，谁想你去得这么เ快呀，可怜的人哪，我心上的亲人呀……”
秋晓的脸登时变得煞ย白。
钟望尘慌了：“秋晓，你别在意，我母亲……她……恐怕……不是冲着你……骂的……她现在……可能……可能是……伤心过头……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你去忙吧，我先回房。你放心，我不走。”秋晓一低头，从望尘身边走过去，走下楼梯，留下钟็望尘呆在楼梯上，还在怔。
那张灯的确是得了一场大病。他为ฦ了娇蕊而成了个废人，几经周折才来到大连找到娇蕊的下落，本该是相依相亲地度过余生的，却没想到，近半年来却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病症，原先被人锯掉的私根处，竟然滋生了一嘟噜一嘟噜的东西，有点像柳树被掐断了头而重又萌出的嫩芽芽，只是他的这肉芽芽从不见变粗变大，只像菜花头一样越聚越多，腥臭无比，每日里红水水白水水红白水水白红水水滴滴嗒嗒流个不断。找个大夫背地里看了，只说是老病根，先时伤了那不该伤的地方แ，牢心太多，憋屈太久，骤然间轻松了念想，就把淤积了几十年的毛病全部释放出来，那ว肉芽芽恐怕是体内的精虫异化成某种毒素า，恶性膨胀而致，不得救了不得救了……
娇蕊刚ธ刚在院子里跟秋晓生了一肚子气，回到房里不免得摔摔打打，口不择言，那张灯不明就里，自以为久病床榻娇็蕊心中生厌，服侍得不耐烦了，一口气憋住了就再也上不来，竟这么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