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见状，忙道：“有话好生说。”程允之怒道：“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你和尹静琬结婚，就是打算不要这个家了，就是打算不姓这个程了，还有什么话好说？”
程信之不卑不亢的道：“大哥，谨之并不会反对我的。”
程信之一早就去看静琬了，甫一进门就听老妈子讲：“昨天夜里林小姐好像不舒服，我看她像是折腾了半宿都没有睡。”程信之闻言，心中ณ不由一紧，走至卧室门前犹豫了一下，却听见静琬低低呻吟了一声，虽然声音极低，但听上去极是痛苦。他心中担心，隔着帘子叫了声：“林小姐。”
程谨之心里疑惑，过了一会儿，很多的客人都到了，虽然有四太太帮着招呼，但她是正经的女主ว人，自然得要出面。程允之看她周旋๙在宾客间，众人如同众星拱月一般，而谨之言笑晏晏，仪态稳重。他心里着实得意这门亲事，不由面露微笑。谨之应酬了旁้人片刻，走过来叫了“大哥。”又问：“四哥呢？”
朱举纶便以婚期临近，保证婚礼期间承州ะ治安为理由á，将承州驻防的治安官陆次云叫了来，命令他封锁水陆交通，彻查城中的大小饭店、旅馆。陆次云本是慕容宸的亲信出身，与朱举纶是老相与了。听了朱举纶的一番叮嘱，迟疑着说道：“封锁搜查都不难办，可是眼下城门已经开了几个小时了，火车也有好几列ต发了车，只怕来不及了。”朱举纶道：“大隐隐于朝，尹小姐素า来是个聪明人，未必此时就急着出城。我已经叫人给诸省的治安长官拍发密电，你这里先安排下去，以免有失。”陆次云连声答应，立刻就去办理。
慕容沣默不作声，朱举ะ纶又说：“尹小姐怀有身孕，所以六少才如此情急，此乃人之常情，我等自然可以体谅。但不知六少是否想过，如果程家知道六少为了尹小姐大动干戈，会作何反应？程小姐既然要求六少登报声明，与尹小姐脱离干系，摆明了并无容人的雅量。所以朱某觉得，六少不必声张，一切由朱某去安排，保管能ม够将尹小姐寻回来。可是有一条，望六少能答应我——尹小姐回来之ใ后，请六少送她去罗阳暂住一段日子，等孩子出生之后，再接她回来。”
四太太笑道：“床头吵架床尾和，你真正气他一辈子不成？再过几个月，他也是当父亲的人了，你也给他点面子嘛ใ。”静琬淡淡的说：“他若来了，我是绝不会坐在这里的。”三小姐哧得一笑，说：“你呀，净说这样的气话。”她们两个ฐ人尽管这样说，可是不敢勉强她，四太太就说：“不如叫姝凝来吧。”见静琬并不作声，于是打电话叫赵姝凝来。
三小姐不由分说，牵了静琬的手，硬是让她在餐桌前坐下来。那ว鲥鱼上本盖着鳞，早就用线细细的穿好了的。一见她们坐定，侍立一侧的下手厨子迅速的将线一拎，将鱼鳞全部揭去了。四太太说：“你们闻闻，真是香，连我都觉得饿了。”静琬淡淡笑了一声：“来是鲥鱼去是誉，这个时节的鲥鱼，还有什么吃头。”四太太笑道：“现在吃鲥鱼自然不是时节，可是这鱼来得不易，有人巴巴的动了专机，多少给他点面子，尝上一筷子罢。”一面说，一面拿了象牙箸，挟了一块放到静琬碗中。
静琬在船上一个礼拜，差不多什么东西都没吃下去，神已经是极差。在饭店里洗了一个热水澡，又安稳睡了一觉，第二天起来，真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吃过了午饭之ใ后，就叫兰琴：“饭店怎么เ没有送报纸来？咱们在海上漂了七天，真的像世外桃源似的，一点时事都不晓得了。”
到了第三天一早，大家刚吃过早ຉ饭，孙敬仪每天这个时候，都要来静琬房间中请示，看这一天有无特别的事情交待。刚刚说了两句话，忽听到เ船上广播，原来船上的蒸汽机出了故障，目前只能ม勉强行驶，要立刻๑返航。孙敬仪听了这句话，不晓得为什么เ脸色就微微一变。静琬只觉得耽搁行程，见孙敬仪像是很焦急的样子，不由á笑道：“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要紧，如果不行，等回到惠港，我们搭美国那条杰希卡号走是一样的。”她并不知道孙敬仪的心事，只以为是担心安全或是其它。她此次出来，慕容沣给了她二十万元的旅费，又另外给了她十万元零花，以此之ใ数，不论在国内还是在扶桑，已๐经可以置下相当豪富的产业了，因而作废数百元的船票，实在是不值得一提。何况像这种情形，一般船务公司会给予赔偿，所以她丝毫都未放在心上。
路两侧都是一望无垠的野地，暗沉沉并无半分人家灯火，满天碎的星子，像是一把银钉随意撒落，直要撒到人头顶上来一样。远远听到汽车驶近，叭叭的鸣着，最后车灯一闪，呜一声从他们汽车旁驶过去了。听着那汽车渐去渐远的声音，满天的星光似乎都渐渐远去，唯有一种地老天荒样的错觉，仿佛整个世界只余了他们这样一部汽车，只余了他与她。
静琬大吃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终于回头瞥了她一眼：“夫人，我开了这么เ大半夜汽车，应该有赏吧？”她心中柔情万千，倾过身子去吻在他脸上，他缓缓将汽车停在路畔ึ，将车子熄了火，扶过她的脸温柔的吻下去，许久许久才放开，她的呼吸略有些急促，双颊๐滚烫，手仍紧紧攥着他的衣襟，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亦是熠熠生辉。
静琬的身子微微发抖，紧紧握着那把手枪，手心里已经攥出汗来，听着密集的脚步声急乱的拥过来，接着有人“砰！”一声踹开了庙门。
静琬努力的睁大眼睛，屋顶瓦漏之ใ处投下淡淡的一点夜空的青光，过了好久她才能依稀瞧见严å世昌的身影，他静静的站在那里，可是她听不出外面有什么不对。他突然伸手过来，往她手中塞了一个硬物，低声说：“来不及了，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前后包抄，六少曾经教过小姐枪法，这枝枪小姐拿着防身。”
自然是很难吃，他们没有到餐厅里去，就在厨房里坐下来吃饭，他虽然并不饿，可是还是吃得香甜，她只喝了一口汤，说：“太酸了，好像酸忌廉放太多了。”他微笑说：“不要紧ู，喝不完给我。”她剩下的半碗汤倾给他，她身上有忌廉与茉莉的香气，这样近，又这样远。
他放下罐头，从她身后伸出手去按在她手背上，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她的颈中ณ有零乱短小的细发没有绾上去，发间只有茉莉幽幽的香气，他竟然不敢吻下去。她的身子有些僵硬，声音倒像是很平静：“我就弄好了，罐头打开了吗？”远处有隐约的风声，他恍惚是在梦境里，这样家常的琐事，他从前没有经历，以后也不会有经历，只有这一刻，她仿佛是他的妻子。最寻常不过的一对夫妻，住在这样静谧的山间，不问红尘中ณ事。
她神色恍惚，心底撕裂的那ว个地方又在隐隐作痛，她逼着自己้不要再去想，她要的，只是自己应该有的安逸人生。他必会尽其所能ม的对她好，她也会，对他好，然后忘了一切芥蒂，忘了承州，忘了曾经硬生生搅乱她生命的一切。
她往前走了一步，他伸出手来，她什么都不愿去想了，她也不要想了，再想下去，她真的会发了狂。她是回来了，她是要过回自己้的生活了。她扑入他的怀抱里去，就像是害怕某样未知的东西。她要他的安稳，要他给她一贯的熟悉，他身上有最熟ງ悉的烟草香气，可是没有那ว种夹杂其间极淡的硝味。她不能ม再想下去，再想她会害怕，她仰起脸来，眼中闪烁着泪光。他也含着眼泪，她明明知道是回不去了，她再也回不去与他的过往，可是只是绝望的固执。她一定要和原来一样，她一定要继续着自己的生活。
慕容沣笑着接过笼子去，说：“就知道你会当成猫……”见她伸手欲，忙道：“小心，虽是没满月的幼虎，咬着也会疼的。”静琬吓了一跳，旋即笑道：“我还没有见过这样小的老虎，真是好玩。”那幼虎在笼子里呲着牙，不住的呜咽，过了一会儿，伸出舌头来舔着笼子。静琬终究忍不住，大着胆子伸出手去它绒绒的毛皮，慕容沣突然嘿得一声，吓得她将手又一缩，才知道他是在吓唬自己，他已๐经忍不住哈哈大笑，静琬将他肘弯一推：“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坏。”
尹楚樊此来承州，本只是想带女儿回家，后来听说静琬与许建彰闹翻，亦只以为是小儿女口角，一时意气。后来见着慕容沣的情形，才隐约猜到了两分，他在承军中ณ的几位旧相识，此番又格外客气，这才知道静琬与慕容沣相交已久，行迹亲密，竟是尽人皆知。他心中ณ气恼，一早醒来，就又去看望女儿，那里本是极大的套间，这样的清晨，外间屋子里就站着数名听差，见了他都恭敬的问好，早有人替他推开房门，隐约只听见慕容沣的笑声。
她一口一个表少爷，许建彰满腹的疑ທ惑，就像肥皂泡一样膨胀到了顶ะ点，轻轻一震就要迸裂开来。四太太又说：“饭总归是要吃的，就是静琬醒来，也一定不愿意见着表少爷饿着肚子啊。”她再四的相邀，许建彰却不过情面，只得起身去吃饭。
许建彰心中正是担忧，听她这样一说，越发心痛难当，四太太又说：“吉人自有天象，表少爷也不要太着急。”又问：“表少爷还没吃饭吧？”叫过外面的一位听差就说：“你们如今是越发没规矩了，客人在这里，为什么เ不请到后面去用饭？”
静琬道：“我没有负你，若你信我，你就知道我不会负你。”她目光热烈，注视着他：“建彰，我定不会负你的。”许建彰见她眼中ณ只是如两ä簇小小的火苗，燃着那ว样的执着，心里知道她这个样子，是绝不会改变主ว意的。而他心里，也不愿去想那ว样不堪的事情，只是说服自己，静琬这样，定然有她的道理。他终于慢慢放开手来，说：“好吧，我在这里等你。”
何叙安迟疑道：“尹小姐，不成的。”静琬心中ณ亦是乱成一团，千头万绪，不知该从哪里清理。可是一径的想，自己与他有结拜之ใ义แ，相交以来，他一直以礼相待，此番情势紧ู迫下，仍替自己筹划这样周到。他现在安全堪虞，自己绝不能一走了之。她须臾间便有了决断，对何叙安道：“事已至此，静琬决心已定，请何先生成全。”
他说：“对着你，就是要小气一点，谁叫你对我小气呢。”静琬将脚一跺，斜ฒ睨了他一眼，似是要埋怨他却又忍住话的样子。徐治平瞧着这情形，不能ม长久谈话，于是欠身道：“六少，那我就按你的意思，先去调兵。”
静琬虽然有预备，可是扳机扣动，后座力猛然一震，手里的枪几乎就要拿捏不住，慕容沣伸手替她拿住了枪，回头来见着徐治平，方打了个ฐ招呼：“徐叔来了。”徐治平倒是规规矩矩行了礼ึ：“六少。”慕容沣问：“徐叔是有事？”徐治平说：“从去年冬天，俄国人派在铁路沿线的驻军，越来越多，前天俄国人又说要增加驻防，依我看，这帮俄国佬没安好心，咱们得有个防备。”慕容沣嗯了一声，说：“那徐叔是什么打算？”
等她换了衣裳出来，却只慕容沣一个人坐在那ว里吸烟，四下静悄悄的，连佣人都不知往哪里去了。他见着她出来，随手将烟卷在烟缸里掐掉了，他虽是旧式家庭出身，可也是交际场上的时髦人物，颇守西式的礼节，站起来替她拖开椅子，她道了谢坐下，正躇踌怎么เ样开口，他已经问：“尹小姐是乾平人吧？”
静琬却没心思看风景，慕容沣进了楼里，叫了一声：“三姐。”原来这里是慕容三小姐的起居之ใ处，他原以为ฦ这位三姐正在前头招呼客人，谁知恰好慕容三小姐回屋子里来换过衣裳，听见他的声音，连忙从楼上下来，见是他们两个，未曾说话先抿嘴一笑。慕容沣倒不妨她竟真的在这里，原打算叫佣人取出套衣裳来，此时只得向她说：“三姐先叫人拿件衣裳给她换上吧。”那楼ä下厅里天花板上，本悬着四盏极大的水晶吊灯，慕容三小姐听了这话，不由往静琬身上一瞧，顿时就望见那下襟上撕的极长口子，再也忍耐不住那ว笑意，漫漫的从眼角溢出来，笑吟吟的说：“我有件新า旗袍腰身做得小了，还没拿去改，尹小姐比我瘦，定然能穿得。”叫佣人领了静琬去换衣裳๙，静琬本来走出了两步，忽然又想起来，转过头来对慕容沣说：“麻烦你等我一等，我还有事情想和你谈。”
她这样痛哭失声，一下子蓦ย然醒过来，只觉四下里寂无人声，屋子里本开着一盏小灯，珍珠罗的帐子透进微光，明明自己是在自己的卧室里，只听见床头那ว盏小座钟็，嘀嗒嘀喏的走着，才知道原来只是梦魇。可是犹自抽噎，心里怦怦乱跳着，背心里早已经是一身冷汗，那薄绸的睡衣汗湿了贴在身上，也只是冰凉。她想着梦里的情形，真是可怖到เ了极点，心中害怕，慢慢蜷回被中去，对自己说道：“是做梦，原来只是做梦，幸好只是做梦。”就这样安慰着自己，方又朦胧睡去了。
等到五月八日，她预备第二天一早ຉ就要去车站接许建彰，所以早早就睡下来。偏偏春晚时节，天气郁๗闷，花瓶里着大捧的晚香玉与玫瑰，那香气浓烈，倒叫人一时睡不着，她在床上辗转了半晌，终于模模糊糊睡去了。
她叫明香进来陪着自己，明香年纪虽然比她小，却出了好几回远门了，见着有陌生人，机智的并不探问。她们两ä个挤在一张床上，他就斜倚在对面那ว张床上闭目养神，车子半夜时分到了余家口，他却并没有下车，她心里只在暗暗奇怪。她本来大半夜没睡，极是困倦了，到เ了凌晨三四点钟，再也熬不住朦胧睡意，方打了一个盹，突然朦胧里觉得有人走动，勉强睁开眼睛，火车已经停了，只不知道是走到เ哪个ฐ站了，外面却是灯火通明，站台上全是岗哨。她蓦然睁大了眼睛，他已经推开了包厢的门，在门口忽然又回过头来，在黑暗里静静的凝望了片刻。她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一个念头未转完，他已๐经掉头离去了。
他想了一想，说：“我姓陆，陆子建。”她璨然一笑：“这么巧，我姓伍，伍子胥。”
车身微微一震，他的身子也突然轻轻一震，像是从梦中醒来。
这十年来，这样的梦无时无刻都在做着，可是等不及到天明，就会残忍的醒来。
船上的管事走过来，依旧是满脸堆笑：“可算是靠了岸，刚才在江心里，船差点打转儿，真叫人捏了一把汗。”
铁质的船板轧轧的降下去，码头上已๐经有黄包车夫在张望，指挥轮渡车辆的交通警察穿着雨衣，看到轮渡靠岸，连忙拾阶而下。那高高的无数级台阶，仿佛一直通到天上去。她说：“我自己上去。”
永江这样深，这样急的湍流，隔开了江北江南，隔开了他的人生。
是再也回不去了。
他没有下车，连轮渡什么时候掉头都不知道，去时那样短暂，每分每秒都那ว样短暂，而返回，仿佛此生再也抵达不了。
船一分一分的靠近了，他静静的望着码头上，实枪荷弹的大队卫戍，全是何叙安带来的人，轮渡一靠岸，连船板都还没放下来，何叙安带着近戍的侍从就跳上船来，见他坐在那里，因车窗没有摇上来，身上已经半湿，只叫了一声：“总司令。”他充耳未闻一样，太阳里像是有极尖极细的一针，在那里缓缓刺着，总不肯放过，一针ฤ一针ฤ，狠狠的椎进去。大雨如注，只见那些卫戍的岗哨纹丝不动，站得如钉子一样，他终于跨下车来，卫戍长官一声口令，所有的岗哨立正上枪行礼ึ，那声音轰然如雷，何叙安忙亲自撑过伞，他举ะ手就推开了，大雨浇在身上，彻骨的寒意从头冰凉。
慕容沣已经有二十余年没有生过病，此番๘受寒之后发起高烧，数日之ใ后转成了肺炎，急得侍从室主任与全体幕僚忧心如焚。何叙安转为ฦ文职官员已久，但日常的事务，有许多都是他在安排，所以每日必然要过来数次。病榻之ใ前只能拣要紧的大事报告几句，慕容沣虽然发着高烧，脾气突然的好转，不论他们建议什么เ，他都肯点头答应。原本慕僚们力主的财政改制，他总不肯点头，这天稍稍一提，他就同意让他们去拟方案，倒令得何叙安更加的不安。过了几日，看着慕容沣的病有了起色，幕僚们散后，何叙安独个留下来，慕容沣虽然依旧在打点滴，但人像是有了点神。何叙安跟随他时日良久，说话极是直截了当，今天犹豫了半晌，方才问：“总司令是有事情交待叙安？”
慕容沣脱口答：“没有什么事，你别想多了。”
他们相与多年，何叙安对他知之甚深，这样一句话一说，坐实了他心中的猜测，他虽然早就隐约猜到เ几分，但仍脱口道：“总司令，现在不是跟程家翻脸的时机。”
慕容沣不耐烦的道：“不会有人知道，有哪一回让人抓到过把柄？”
何叙安道：“程信之ใ不一样，如果程信之ใ一死，程允之岂肯善罢干休？就是夫人那ว里，只怕也会不依不饶。”
慕容沣脸上并无怒容，可是语气冷淡得可怕：“我主意已定，你们谁也别想拦我。”
何叙安急道：“尹小姐的情如何，总司令比我更清楚。”
慕容沣淡然道：“她还有女儿，所以不会做傻事，不过就是眼下伤心两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