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杨澜吃惊了，自己居然这样毫无知觉地在这儿躺了三天。忽然，他意识到什么似的，问她道：“是你吗？玉儿。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是说，你不会也是遇到了‘落地雷’吧？”
杨澜听见了，绵软而温和，是一声单纯质朴、毫无雕饰的天籁之ใ音。很容易让人想起轻拈花蕊的指尖，细拨弦琴，数着光影度过的年少闺阁时光。这个他肯定熟ງ悉的声音让他的身体震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扭头向后看去：他看见了缭绕的雾气中，孤零零地漂浮着一个ฐ貌似天仙的白衣少女，舞动的丝与裙ำ摆让她显得妩媚动人。她的美让人屏息眩目。她渐渐走近，他微微仰着脸，近乎贪婪地注视着，连每一根眉毛都如此清晰真实——如同烙印在他心上的样子，她变了许多，但又似乎根本没有变，她是玉儿，就是他一见倾心的玉儿。尤其是当他看到เ那白色的衣裙ำ飘摇在那蒙蒙的雾气里，有一层阳光均匀地洒在裙裾上，像一层细密的小鳞片一样织在那ว上面。此情此景，与他同玉儿在梦境中初次相见十分吻合，太不可思议了。那种散漫的情感波浪般淹没了过来，竟然真的是她。他的喉咙像被一只无形巨掌用力扼住，这样的重逢让杨澜不知该说什么，窒息得几乎晕眩过去。他不敢轻易相信，他怕这一切再如烟云般散去。
杨澜喝着那苦涩的药，却觉得甘甜得犹如上天的雨露，汩汩地流淌到เ了身体的每个角落，甚至感觉连指尖都变得健康而富有活力。他喝完后，立即变得心定神安，开口用那些略๓显生涩的词语寒暄道：“多谢老先生，请问老先生尊名大姓，家有何人，此又为ฦ何地？”
杨澜依旧ງ一脸茫然。他对眼前的场景和这位老人心有余悸，面对这一被篡改的现实不知所措，他无法克制和摆脱困惑的阴影和恐惧。他不知道跟这位老人说什么怎么เ说。屋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那一刻仿佛空气已经凝固。僵局很快就被打破。门外传来一个ฐ女孩子娇羞的声音：“阿爸，请出来一下，药熬好啦。”那声音好像有点熟，有点熟，有点……是的，是有点熟。那声音像蟋蟀的触须，在不经意间触动了杨澜心中的某个ฐ角落，使他本能地感到这声音与自己有着某种特别的关系，他把头扭过去，虽说看不见那女孩子藏匿在门后的身影，但敏感的鼻子立即闻到了一丝仿佛早已熟ງ悉的有如天堂的气息，那ว是只有玉儿身上才能散出的桃花那隽永的香气。一种记忆陡然鲜明起来，像一条鱼刷地跃出海面，显出那清晰的身姿。他的感觉是不会有差错的，是玉儿，一定是她。这样的巧合，除了惊奇，更多的是兴奋。这一刻，他忽然现，这里不那ว么可怕了。他的心里就像黑房间被人拨了下开关，突然明亮了起来。胆怯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当他意识到面前所生的一切是现实而不是梦境时，喜悦就如同一股清泉把他从头浇到脚。他全身颤抖着，心里很不安分地蠢蠢欲动，很想起身出去看个究竟，可身子钉子般钉在了床上，怎么เ也挪不动它。人生难料，世事如梦。他这些天来碰上的都是些难料的事情。他此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料到他们在火车站分别几天之后，特别ี是在他陷入如此困境和疑惑的时刻里，真的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场面下，再度碰见那位曾让他在一瞬间着了迷的女孩玉儿。或许这就是命吧！想想时间和空间的无限，想想自己行为的偶然，怎能不感到自己้与她的再次相遇是一种奇迹呢？他相信他们之ใ间必定存在着世人无法解释的渊源或者缘分。虽然那渊源或者缘分，由á于说不清楚的原因，再也不能被人类感知或者熟悉了。反正，他把她的出现和存在看成是一剂强心剂，一种防止自我内心彻底崩溃的特效药。就好像上次溺水时一样，慌乱伸手想抓住些什么，抓住了才能感觉到เ安全。陌生的环境，因为ฦ有了玉儿的存在，顿时也显得不那么陌生了。他的心顿ู时安定了，既然玉儿也在这里，不管这里是地狱或是另一个ฐ时空，似乎一切就变得无所谓了。至少，他们能够呆在一起，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吗！
古火拉兹拎过来一只烤熟ງ了的野鸡，递在了杨澜的手中，催促道：“快吃吧，吃完就走，还是早点上路好。”
杨澜笑了笑，觉得古火拉兹是在故弄玄虚。他仔细看了看那蛇，同别的蛇看上去是有些不太一样，很像电视里看到过的莽山烙铁头蛇，全身呈浅黄绿色，花纹正看是方แ块，斜看是三角形，尾巴๒是白色的。他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猜想，因为电视里介绍那种蛇只分布于湖南省宜章县境内莽山自然保护区几千公顷的狭小范围内，估计也只有几百条，黑市价格已经炒到了1oo多万元一条，比大熊猫还珍贵。当然，这要真是莽山烙铁头蛇，其毒性还真不能小视。他记得电视里还同时介绍了一位姓陈的“蛇博士”，痴迷莽山烙铁头蛇研究2o多年，有一次不慎被一条比麻绳粗不了多少的幼蛇咬了一口。据当地人说，全世界所有的蛇毒他都可以医好，就连最毒的眼镜蛇咬伤，对他来说都不过是小菜一碟。但唯独那ว一次，他对那条幼蛇的咬伤，几乎ๆ用尽浑身解数，什么祖传的、特效的、新式的蛇药全都用上了，被咬伤的左手中ณ指最后竟然还是被迫截去了。杨澜自嘲地想到เ，要是真在关索寨一无所获，能确定这就是莽山烙铁头蛇也算是一大现呀！
古火拉兹仿佛被束紧了嘴巴一样，闭口不言，也不答话，嘴角露出再明显不过的忧伤。
古火拉兹一下子有了反应，手一撑坐了起来，用做作的镇定掩饰了声音中的惊愕：“噢，你拿定主意了，不打算等到曲比老师回来。”
就在进到古火拉兹的家中时，尤其是古火拉兹点亮了一盏油灯后，不由得让杨澜倒吸了一口凉气：地下是乌渍斑驳的泥土地,到处都洒落着尘土和不明物，用一个ฐ字“脏ู”足可概括；地上挖了个ฐ火塘,闪烁着点点火星，屋角一个占地颇可观的柜子看上去像是厨柜；上面摆放的盆和碗就像是两年都没洗过，满是污垢。只要屋里有人走动，泥地上的灰尘便跟着飞扬起来，弄得房里灰蒙蒙的。用不着猜测，这种情形一看就一清二楚，家里没有女主人。
杨澜伏在古火拉兹背上，被他身上一股股浓烈的怪味裹卷着、揉搓着、刺激着，闻着就知道是有很长时间没有洗澡了，真是让人难以适应和承受。不过，他又有些庆幸，他看见了古火拉兹脚下那陡峭、泥泞的山路，有的地段还非常狭窄，仅放得下双脚。要是让此时的他来攀爬，估计再怎么努力，也是不能爬上来的。就在进院子的时候，他现身下这位身强力壮的彝家汉子，也累得气喘如牛。
她看着他，眼神是落寞的，黯然地坐在那里，等待着什么。她终于忍耐不住了，似是提醒般地慢慢说道：“还没想什么เ？好吧，我告诉你，我就是孟小玉，我的名字叫孟小玉。怎么样，好听吧？说不定还耳熟？最近就没有人向你提起过这个名字吗，你不会是贵人多忘事吧！”这一次开口的时候，她声音很小，好像没底气样的。
她“嗯”了一声，目光不时在杨澜脸上轻轻走过，好像心里藏了话，不知是否该说出口，口气幽怨得简直像怨女的口吻：“你就装吧，装腔作势谁不会，要是我说你的名字是我瞎猜的，你会信吗？”语气听上去不无嘲弄，好像他真的跟她早就相识了似的。
杨澜愣头愣脑地说道：“我长这么大，从来就没有什么计划ฐ，都说没有计划就是计划。”
杨澜心里清楚，母亲又在触景生情，老调重弹，所以并不跟她说什么。这台词他听了只差没有百遍，耳朵都起了茧子。母亲一年前刚退休在家，就赶上父亲去年因心脏病突去世，家里一下子冷清下来，终日忙忙碌碌的她猛然间有点儿受不了，受不了这种寂寞。在这种情形下，母亲很自然地就把她的关注点全部都投在他身上了。这一段日子里，更是上了条似的不停地张罗着替他寻找对象，那股热乎ๆ劲根本不像是在给他找女朋友，分明是在给自己找未来的儿媳妇。他偷看过母亲的一个本子，翻开看着看着，越地感到无聊，本子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一些女孩的名字、职业、身高、年龄、收入甚至嗜好……事无巨เ细可媲美婚姻ี中介所的资料登记，有的还附有小照。有些名字用红笔打上了醒目的叉号，这是母亲当了多年教师的职业习惯，被打了红叉的女孩，则意味着，在母亲这一关已经被淘汰出局了。他随意翻看了几个人，没在心里激起丝毫的涟漪，想想还是不把它当事吧，任由母亲折腾，不能让她太扫兴和伤心。
杨澜这时突然清醒过来，才想起蜀汉政权里这位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后来官做到了兴亭侯加安汉将军。这可是一个ฐ实打实的历史人物。杨澜当然知道庲降都督李恢是何许人也。他的大脑แ开始紧ู急启动，全力搜索这位李恢的所有信息。记得李恢最早是在益州牧刘ถ璋手下做官，听到刘备率兵取益州的消息，审时度势，决定投靠刘备。两ä人在绵竹见了面，纵论天下大事，谈得十分投机。刘备很赞赏他的才干。当时，张飞正在与马厮杀，两员虎将从马背上杀到地上，从白天杀到挑灯夜战，彼此都杀红了眼。李恢为报刘ถ备的知遇之恩，愿意冒死前往马营中，说服马来降。作为ฦ刘备的使臣到马营中ณ去当说客，用“冒死”二字形容，一点也不为过。这一情节在《三国演义》中ณ有极为精彩的描述。看来，他前几年在大学里读的书还真没有白读，甚至于还想起了李恢毛遂自荐要来担任这个庲降都督的典故。那时，蜀汉刚刚ธ立国，内忧外患，百废待兴。南中四郡几乎是蜀汉的半壁江山，地形险恶，民族成份复杂，治理难度很大，管理这一带的庲降都督的职位长期空缺。刘备问李恢谁可担任这个职务。李恢毫不谦虚地说道：“人的才能各有长短，臣下踊跃尽忠任事，是因为ฦ有贤明的主公在上，臣李恢可能不自量力，请陛下考虑一下看看！”刘备等的就是这个回答，满意地笑着对李恢说道：“朕的本意，这个ฐ职位已经是非你莫属了。”杨澜想到เ这些，自嘲地笑了笑，昨天自己้还在笑李蔚是个ฐ名不见经传的人。真是没有想到เ，他的父亲却是在正史《三国志》中立有传的人，《辞海》里好像也收有“李恢”的条目。当然，李恢是有名，但他这位儿子李蔚似乎ๆ的确没给自己留下任何印象。且慢，他蓦ย然想起在收集民间传说时，仿佛有位老人说起过李恢曾与寿亭侯关羽结成了儿女亲家，那么这位李蔚会不会是……
杨澜故意漫不经心地问道：“李将军的大名在蜀中如雷贯耳，谁人不知，只是不知这位李公子是不是关将军的小婿？”
那人瞟了他一眼，龇开嘴巴笑了笑，又伸出三根指头，神秘地说道：“公子所言正是，三女婿。想当年还是诸葛丞相做的媒。少主ว子这次去成都，正是思念关三小姐，打算把她接到平夷县城小住一段日子。”
杨澜越听越糊涂，愣在那ว里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并没有把思绪单单放在李蔚的身份上，毫无疑问，那家伙既然是李恢之ใ子，又有关羽女婿这层关系，自然算得上出身豪门了。他想得更多的是，想当年自己้真不该不把那ว些民间传说不当回事。他觉得自己同许多受过高等教育的所谓学者一样，似乎总在不停在寻找或论证民间传说中的事实,却忘记了作为民间传说事实的本体要件，忽略了像“民间传说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的原初性问题。客观地说，这些民间传说或多或少带点西方学者所说的口述历史的意味。值得一提的是，人们在谈及口述历史时只把关注点放在“史前民族”或者“无文字民族”，而又往往忽视了“底层视角”。所谓的“底层视角”，用现在流行的话语来说，就是“贴近社会下层看历史”。事实上，这一“底层视角”的主ว体也就是那些平头百姓，文字的明和掌握与他们基本无缘，仍然主ว要依赖于口述的形式，来传递和记录一段历史、一个事件、一个人……诚然，口述历史是不稳定的，会受到记忆力的影响，也会因为环境变化时间变化而改变，口述和文字、图像、文物一样当然也需要辨别ี真伪。但是，就如同文献有文献的真实性，口述也有口述的真实性。杨澜已经清醒地认识到，历史的真实不仅仅局限于有案可稽的文献资料，也应当包括千百年流传下来的“口述历史”，也就是祖祖辈辈口耳相传的史诗、神话、传说、歌谣。他参与民间传说的收集和整理工作并非完全没有意义。他对李蔚这个人认识便很能够说明问题。当然，一想起他编辑的那本集子变得如此有价值，他漆黑如夜的瞳孔不由得闪过一抹怨气。
这时杨澜看见玉儿的眼睛忽然奇怪地扫向门口方向，有些惊异般地愣了一下。门外响起一串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快接近。李蔚也从屋里出来了，朝大门口走去，显然他也听到了马蹄声。
孟老先生急急地勒住了马缰，马被勒得一扬脖子出一声长嘶，他疲惫的身子在马背上晃了两晃才总算坐稳，没被掀下来。他从马上下来，不言不语，脸上的灰暗又厚又重。在场所有人的面色都为之一变，大家的目光都落到他的脸上。
李蔚上前接过缰绳，一翻身上了马，盛气凌人的目光从眼皮缝里射出来，皱着眉不容分说地说道：“孟老先生，事情太急，你的马我借用了。”接着，又冲仍跪在地上的那ว人说道：“找到เ马后，把我那匹留给孟老先生，你骑上你那匹尽快跟上来。要是实在找不着，别忘了留下些银两，给孟老先生再新买一匹。”说罢，朝马屁股捶了一拳，飞也似地向着远处奔驰而去，马蹄声咔啦咔啦地传得老远。
杨澜摇了摇头，这要在平时对李蔚的这种蛮不讲理的霸王行径，可能会很自然地流露出鄙夷之色。不知为什么，他知道了李蔚同李恢的关系后，此时突然生出一种特别ี的同情之心。他觉得李蔚身上似乎有吸引自己的东西，至于吸引自己้的东西是什么，他想了想，没想出个所以然。这样也好。
那才挨了李蔚打的人也不记恨，跟了李蔚跑了很长一段路才停住脚，扑在地上，向李蔚消失的方向磕了几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