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星一愣，说道：“衣服买来不就是穿的吗？”莉黎道：“可你不是不喜欢穿新า衣服吗？觉得奇怪才问你一句。真是的，谁又没说不让你穿！”
莉黎正在卧室对着镜子画眉，听到厅里父子俩互道再见，赶紧赶出来问道：“那件蓝ณ色的毛衣已经有些小了，给鹏鹏换上我今年新给他织的那件黄色的没有？”岑星道：“嗯。你昨天不是就说过么？”莉黎道：“哦，我是怕你忘了。”看了岑星一眼，又道：“咦？那件衣服你怎么今天就穿上了？”
岑星这一段时间被家人纠缠得片刻不得清净，眼瞅着他们生活困难，不忍心坐视不管，可另一方面自己也是左支右拙，捉襟见肘，遂感觉焦头烂额，心力憔悴，如今哥哥又将明年一家人的生计压在他的肩上，思来想去，自己认识的人中ณ实在没有谁能一下子拿出2ooo元钱来的，只得将希望寄托在莉黎身上。岑星看得出莉黎厌烦自己家里人，但依她一贯的以他为重，估计还是会出手相助的。知道哥哥借钱就等于是要钱，不可能ม还的，岑星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靠自己的能力把这笔钱偷偷还上，不能对不起莉黎，这样想着才鼓足勇气开的口，万没想到莉黎非但不借，反而气势汹汹地出口伤人，咒骂自己家人，岑星霎时气得脸色铁青，气血翻涌ไ，不自觉地攥紧ู拳头。
最近接连几次被迫往外掏钱的恼火和那天岑星舅舅走后蹲在地上擦洗痰迹时的恶心以及刚ธ才替岑星哥哥扔鞋时的憎恶混搅在一起，令莉黎肝火大炽，虽然明白岑星本意是在努力和她沟通，但他对她一贯的浑不在意却和这时为了自家人的倾心吐胆形成了鲜ຒ明对比，让她一阵阵心寒，何况她自小任性惯了，遂针ฤ锋相对地冷笑道：“哦？谁不是父母养大的？你父母不容易，难道别ี人就容易吗？还说什么自私不自私！一样是人，你们又拿又要的时候为别人想过吗？那么无私，你们又都对别ี人做了些什么เ？帮助别人？说得好听！归根结底，还不是帮你们家那些破烂人！我呐，我家里人呐，因为你们，我们陷在一个什么เ处境里，你们为什么就不想想？”
那年夏天不知为ฦ什么เ雨水特别多。下了一夜的雨，土地湿润，空气中带着丝丝凉意，路边树上原本被烈日暴晒得耷拉下脑袋的枝叶这时因为喝饱雨水，又重新变得葱郁挺拔，莉黎心情欢快，步履轻松，擦身而过的行人常常侧目回头，她也知道自己年轻美丽，脸上自然而然地浮ด现出笑容。
逢到周末，莉黎早ຉ早地起来洒扫，将米淘好放到เ电饭锅里，然后去门口的小菜摊上买菜。巷子里只有一家卖肉的，稍微晚一点儿就买不到。回来将菜洗好做完，这才换上一条乳白色上面绣着绿叶大红牡丹ล花的连衣裙，岑星一次无意中说起过喜欢看她穿这条裙ำ子。莉黎偏爱鲜艳的色彩，这是她服装里仅有的一件颜色素淡的衣服，当初买它的时候还是因为看中了上面那ว几朵绚丽的牡丹ล，而岑星却天生喜好素雅。
可那两声到底喊得莉黎有些不自信，经过一根四面镶有镜子的四方柱子的时候，她假装不经意地往里瞭了两眼。她的心猛地一缩，脚步也随之停住。镜子里的人也还秀美，但确实已经老了。不笑的时候，眼角都能ม清清楚楚地看到三道深深的皱纹，这倒还在其次，最主ว要的是面容憔悴，皮肤暗淡无光，苍白干涩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从那里面吐出的话总是带着一股寒气，偶尔出的几声笑声也常常是冷笑，从前顾盼神飞的眼睛现在变成两潭死水，不再能映照出盈盈笑影，却只沉淀下生活的苦难和积怨。
“这种颜色就剩最后一件了，大姐，你要是诚心要，价钱咱们还能再商量。”老板娘见莉黎意欲要走，赶紧ู追着道。
宁馨走上前来，看到เ岑星也在这里，颇感意外，她怔了一下，旋即默默地将另一只手里拿着的钳子递给一个男生。知道岑星是立意不理自己的了，她没有跟岑星说话，除了最初的一瞥之外，也没有再看他一眼，安静地闪到一旁้。岑星知道这是自己前些天使性子，和她赌气的结果，不由歉疚地望着她，要说什么，又不好说，只得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用眼神恳求着她的原谅。
这边郑伟国依言刚要走，突然看见从楼ä梯那边拐上来一个人，手里提着一个大水桶。水桶太重，她单臂拎不动，只能将手臂在胸前左右来回摆动着，水桶荡向左边的时候，她就从右侧往前紧蹿两步，等水桶荡向右边的时候，她就赶紧从左侧向前挪动。她走得太急，桶里的水又装ณ得满满的，不免泼洒出来一些，弄湿了她的裤腿和鞋子。
他只知道一点。以前，讲课对他只是工作，而今天，他从心底里盼望着在课上见到เ宁馨。他希望与她讲和。他不再生气，也不再想宁馨此前为何会突然不理睬自己้，他什么都不愿意再计较。如果可能ม，他想向宁馨表达自己的善意。
在前面的人生里，如果永远有些什么值得盼望，那是一件多么好的事。过了大马路上的红绿灯，转过街角的市场，拐上通往北门的小路，远远地看到学校的楼群，岑星满怀喜悦，把脚๐下的车子蹬得更快。
好容易等到上午三四节课的时间，岑星兴冲冲地走进教室，然而宁馨却不在她惯常的位置上。
这让岑星大吃一惊，他克制住内心的慌乱和焦急，好容易等到เ布置做习题的当儿，才用眼神在下面开始寻找。如果这时恰巧有一个ฐ学生抬起头来，会觉得岑星的目光和平日里一样温和、沉着，没有任何异样，仿佛随便地在督察学生，只有他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
搜寻遍整个教室，岑星不得不接受一个ฐ事实，宁馨今天没有来上课。
仿佛一个圆鼓鼓的皮球突然被扎了一针，岑星整个人一下子泄了气。她怎么เ能这么เ做？她怎么เ能说不来就不来呢？他又是失望，又是气恼，忍不住想拾起书在桌上拍打两下，结果却只是沉着脸，拧着眉头望向窗外。操场上空落落的一片，四周矗立着又高又直的白杨，什么都没有改变，可他突然现外面的天空阴沉晦暗，那是他来时的路上没有注意到เ的。
由于学生普遍具有厌学情绪，学校里几乎所有任课教师都不得不把课前点名作为维持学生出勤率的手段，可岑星还在做学生时偏偏就不喜欢这样。他觉得如果老师在既ຂ定时间内不能传授给学生有价值的东西，那么学生完全可以将这一时间利用得更加合理充分。不仅如此，他对学校严厉得近乎ๆ军事管理的治校方แ法也颇不以为然，认为强制的手段虽然能胁迫大多数人在行为上不得不服从，但却无法获得人们内心真正的认同，而且校方严厉无情的高压政策势必在将来的某个时刻激起学生的反抗。尽管当时在僵硬死板的教育体制下成长起来的学生还比较听话，岑星还是颇具远见地预见到เ了这一点，但当学生时，他只能将自己的许多想法埋在心底。其实当日同岑星一样感同身受的人并不在少数，但当时日变迁，他们中的许多人站到了管理者的位置上，或是盘踞要位，便由á于立场和利益关系的变化，改变了当初的想法，维护起当日自己้作为被管制者时所反对的一切，岑星可以说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异数。他有一种根植于本性的诚实，那让他只能遵从自己从天性中ณ得来的某些道理，而不能随着现实或利害关系来随便改变自己的立场和原则。
所以当自己踏上讲台之后，每学期开课伊始，岑星就会先告诉学生，只要期末考试能够凭自己้本事通过，学生尽可来去自便，自己绝不用考勤等外力来加以约束。令人奇怪的是，事实上，他的课反而一向没有人缺席。岑星不是个言行不一，只在嘴上说说空话的人，如果其他任何一个学生不来，他都绝不会感到生气，他不需要靠那些来证明自己的水平，树立权威，但惟有宁馨不同，因为他并没有把她单纯看做是一个学生，而是把她当做了一个ฐ令人向往的朋友。对于这样一个ฐ人的轻慢，你就没法不在意。
那天上天仿佛在诚心跟岑星作对，上完课他前脚๐刚回到เ办公室，想一个人静一静，孟昱财后脚๐跟着就走了进来，笑道：“岑主ว任，上完课啦？”岑星道：“啊，孟书记，有事吗？”孟昱财笑道：“是这样，我听说上周五晚自习的时候出了点儿事——”岑星没想到他消息这么快，也是一愣，道：“哦！”孟昱财笑道：“好像岑主任当时也在场，是吧？”岑星没有言语。
岑星知道，按照ั学校的惯例，一旦找出那个肇事的学生，一定会处以重罚，他也相信孟昱财既然耳目如此灵通，这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情，也就一定有办法查出那个学生，毕竟当时在场的人很多，其中ณ应该不乏知情者。那些刚踏进校门时还显得幼小稚嫩的孩子，在成长岁月的关键时刻被置放进这样一个ฐ严酷的环境中，几乎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被打上了奴性的烙印，他们中间那ว些懂得审时度势的人更是自觉地站到权力者一边，心甘情愿地承担起监视、扫荡一切异议者的工作。在历史的不同时期，我们总能看到这样一些人的身影，他们永远是现行制度最忠实的拥趸者，这一方面是因为被教化出来的僵化头脑根本不具备独立思考的能力，只懂ฦ得机械服从，另一方แ面却也是出于一种生存的本能，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全自己，才能永远将枷锁套到别人的头上，将皮鞭抽打在别人的身上，甚至最大限度地捞取个人利益，为自己้铺就远大光明的前程。至于说现行制度是否合理，那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奴性和只图眼前利ำ益，这两种作为奴才缺一不可的性格如蛆附骨，深深地刻在他们的骨子里，时时刻刻流淌在他们的血液中，此刻๑在集体利益的口号下协助组织追查元凶，在他们看来完全是天经地义。成为整架社会权力机器上的一个零件，是他们朝思暮想的理想，而此刻的尽忠不仅会为自己最终获得这一认证添加上一枚砝码，更是在为ฦ未来融入社会肌体后的实战进行一次预先排练。至于今后的战斗ç是貌似严厉的虚声恫吓，还是残忍血腥的暴力镇压，那要完全视他们未来匍匐于其脚下的主子的心情和需要而定。有这样的学生配合，再辅以搞政治的人的善弄手段，要想查清这一点并非难事。但问题的关键在于，事情既然挽救及时，没有造成损失，岑星就不想对那ว个学生做出过于严厉的处罚。
在岑星看来，学校管理漏洞百出，出现问题是早晚的事情，严厉打击某个具体个人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会挂一漏万，使人们再次忽略问题的本质。就拿眼前这件事情来说，每天在教室、寝室里吸烟的男ç生成百上千，整治这个倒霉的学生，并不能ม根绝其他人的类似行为，而如何在今后彻底避免此类事件的生，才是问题的关键。
不赞成严厉打压，但以校方和学生长期以来形成的对立关系，说服教育又很难生效，这是令岑星倍感头疼的地方，也是他暂时不愿意追问肇事者的原因，因为他还没有想好解决的办法。
岑星沉默一会儿，问道：“孟书记想要怎么处理那个ฐ学生呢？”孟昱财道：“岑主任知道那个学生是谁了吗？”岑星道：“我不知道，也没问，但孟书记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孟昱财吃了一惊，嘿嘿笑了两ä声。他确实已๐经知道肇事者姓甚名谁，岑星的话既让他得意，又让他有些吃惊。得意是因为自己消息灵通，神通广大，事情无论巨เ细，没有什么能瞒得过自己้去；吃惊是他本以为ฦ岑星不过是一介书生，初时并没太把他放在眼里，现在看来，他这个人思维清楚，反应敏捷，并不太好对付。而且岑星这种直截了当的说话方式也让孟昱财感觉很不舒服，至少在这几年当中，已经没有人再敢这样跟他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