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两天就是岑星的生日，尽管因为下属骗保之ใ事这月工资被扣掉2๐oo元，按照惯例，莉黎还是想给岑星买件礼物。
“这件衣服打7折。”售货小姐看到เ莉黎从挂满衣服的不锈钢横杆上拿下一件外套看着，赶紧过来热情地介绍说，“您赶得可真巧。前几天这件衣服还一点儿不打折呢，现在买很值的。看看这面料，这做工，都非常好。”莉黎松开领着鹏鹏的手，翻弄着，想要看看写有价格的标签，翻了两下没找到，售货小姐把衣服接过去，麻利地掏出标签，看了一眼，道：“这件衣服原价是26o元，打完折是——”小姐从柜台里摸出计算器，手指飞快地按出结果：“182元。您要吗？要我现在就给您开票。”莉黎模棱两ä可地道：“嗯，我再看看。”
要说竞争确实也有好处，要在以前吃大锅饭的时候，服务行业工作人员的态度是出名地差，白眼冷脸对待顾ุ客都是家常便饭，动辄还会出口不逊，像莉黎这样，看了不买不挨骂才怪，现在售货小姐只是把衣服挂回去，不再理她，转身去招呼别的顾客。
鹏鹏扬起头问妈妈：“妈妈，我们是要给爸爸买东西吗？”莉黎道：“嗯。后天就是爸爸的生日。”鹏鹏善解人意地道：“噢，我们要送爸爸生日礼物。”每年生日的时候，切蛋糕之前，妈妈都会拿出一个ฐ盒子，里面装着精心准备的礼物，那种又惊又喜的感觉他永远记得，现在能够和妈妈一起秘密筹划，送爸爸一个ฐ惊喜，那让鹏鹏很是兴奋，突然想起什么，他问道：“可妈妈呢？我们怎么เ好像从来没送过妈妈什么生日礼物？”莉黎闻言心头一酸。七年了，七年啊！岑星从来没有想到过给她过个生日。每年送他生日礼物的时候，他都在想什么？他以为ฦ她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吗？就没想到过，一年3๑65天中，有一天也会是她的生日吗？还不如个ฐ孩子！
又看中一件衣服，莉黎拿在手里，站在大穿衣镜前，左右比量着，问道：“还有其他颜色吗？这个颜色衬着肤色有点儿老。”这家老板娘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又拿出两件，道：“再就有深蓝色和黑色了，你给谁买啊？”莉黎道：“给我丈夫。”老板娘道：“哦，那这个褐ຈ色挺合适的，这种褐ຈ色中年人穿起来非常绅士，我这儿一天能走好几件呢。”
中年人？她从哪儿得知自己丈夫是个中年人的？难道自己真的已经那么老了吗？
“这种颜色就剩最后一件了，大姐，你要是诚心要，价钱咱们还能再商量。”老板娘见莉黎意欲要走，赶紧追着道。
大姐？老板娘年纪只比自己大，不能比自己小，而且又肥又丑，凭什么敢管自己้叫大姐！莉黎一肚子冒火，任她在后面喊破喉咙也不再理她。
可那两声到底喊得莉黎有些不自信，经过一根四面镶有镜子的四方柱子的时候，她假装ณ不经意地往里瞭了两眼。她的心猛地一缩，脚步也随之ใ停住。镜子里的人也还秀美，但确实已经老了。不笑的时候，眼角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三道深深的皱纹，这倒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面容憔悴，皮肤暗淡无光，苍白干涩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从那里面吐出的话总是带着一股寒气，偶尔出的几声笑声也常常是冷笑，从前顾盼神飞的眼睛现在变成两ä潭死水，不再能ม映照出盈盈笑影，却只沉淀下生活的苦难和积怨。
莉黎怔怔地盯着镜子里的人，镜子里的人也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过了三十岁的女人，你还能ม怎么样呢？
过三十岁生日那天，莉黎为自己买下一条红色的真丝披肩，拿回去给岑星看，他没有像她希望的那样，问问今天是什么日子，而是说：“这种颜色太抢眼，不好搭配衣服的。”莉黎想不清为ฦ什么自己从他这里得到的永远只能ม是失望，便冷冷地道：“可是我喜欢。”岑星看看她，不愿再说，起身要去书房。莉黎见他又在躲自己，知道岑星生活节俭，她便故意激怒他道：“你猜多少钱？”岑星愣了一下，回转身道：“多少？”“198元。”莉黎说，像一个侦察兵观察前沿阵地的敌情一样，仔细留意着他的脸色，准备一逮到借口就伺机作。岑星看出她意图不善，便道：“哦，好啊，你喜欢就好。”
岑星从来不跟她吵架，不高兴的时候他就不言不语，一个人躲开去。一起生活这么久，永远都只是她在数落哭闹，恶语伤人，她是一个找不到เ对手的战士，即使再愤怒，也只能对着虚空踢脚๐挥拳。
那天夜里，她暗暗哭了很久。她的心里充满恐惧，觉得人生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在离她而去，她就像一个被抛在荒漠里的人，没有水，没有食物，却还得生存。“三十岁了！我三十岁了！”她瞪着虚空，一遍遍地对自己说。每说一遍，都觉得自己้的生命又被抽干了些。
离开家的那天早晨，她早早地起床，要带的东西前天晚上就都装进了此刻放在椅上的帆布包里，大都是她平常需要穿用的衣物。她将被子叠好，撂上枕头，小心细致地把床单、枕巾一一抻平，又走到เ窗前，抚弄一下心爱的风铃，站立片刻，才打开房门出来。
母亲正在厨房里做饭，那是她二十多年来习以为常的情景，那天却让她分外留แ恋。她想跟母亲说话，母亲却一直在忙，只将背影对着她。
她说：“我给你们买了豆浆机，你和爸血管都不好，早晨喝点儿鲜豆浆，能软化血管……”
“咯嗤！”母亲洗着水池里昨天晚上浸泡的碗筷，把洗好的碗碟重重地撂到灶台上。
“……给你和爸一人买了一件毛衣，放在你们的床上了，也不知道大小合不合适？是在国贸商城买的，票我都和衣服放在一起了，如果不合适可以去换……”
“噗噗……”锅里煮ุ的牛奶开了，将锅盖顶得一起一落，母亲掀起锅盖，白色的蒸汽立刻弥漫开来。从打说出“你非要嫁岑星也行，但你结婚那天不要从我这儿走，以后也不要再登我这个门”的话后，母亲就再没跟莉黎说过话。
莉黎说：“你对岑星有成见。”
母亲说：“我没有。我从来就没说过那ว孩子不好，可他没法让你过上好日子，我只是不愿意看到你跟着他遭罪。”
“为什么你就认定我和他在一起得遭罪？”
“第一，谁结婚没套房子，可你们要什么没什么เ，一点儿家底没有，这得什么时候能翻过身来？第二，他穷，可他家里更穷。如果单只是他穷，还不算什么，我和你爸爸可以帮你们，可再添上他那ว一大家子，这得怎么帮？农村亲戚乱那是出了名的，今天来要点儿，明天来借点儿，你们这日子可怎么เ过？将来再要孩子，你们又拿什么来养？”
“结婚没房子住的人多了去了，要按你这么说人家都不用过了。”
“人家是人家，你是你。街上还有年纪轻轻要饭的呢，你也能要去？做人父母的，谁不希望自己孩子过上好日子？难道这还有罪了吗？我们好容易把你养大，要学历有学历，要长相有长相，你爸爸好歹又当着个领导，不说找那出身名门、家财万贯的，但好歹也得说得过去。放着那么多好人你不愿意，偏看上这么个穷小子，再拉上一堆穷亲戚，你不怕累็赘丢人，我们还跟你折腾不起呢！”
“你们不就是怕给你们添麻烦嘛，那我们绝不麻烦你们总行了吧？”
莉黎妈妈勃然大怒道：“我是怕给我们添麻烦吗？我是不愿意看着你跟他遭罪！”
莉黎也生了气，道：“我遭罪我愿意，不用你们跟着瞎操心。”
莉黎妈妈瞪瞪地看着女儿，气得说不上话来，莉黎爸爸见状赶紧劝自己妻子道：“人各有命啊！儿女的事情，你做得了主吗？他们也都不是小孩子了，自己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定吧。”
莉黎妈妈调转枪口，冲自己้老伴道：“什么叫人各有命？凭什么เ人家生来就能享福，我跟你熬了这几十年，临了还要跟着儿女操心受罪！养了个ฐ儿子，跑到美国定居不回来了，当初出国办手续的时候儿媳妇家帮拿了几万块钱，现在可好，有事没事老丈人老丈母娘就往美国跑，咱们亲爹亲*，反倒一次都没去过——”
老头儿道：“话不能这么说，当初儿媳妇娘家若不给拿那笔钱，那不得咱们拿嘛，儿子是咱们的儿子，可姑娘也是人家的姑娘呀！人家现在跟着享点福也不为ฦ过。现在儿子儿媳妇不也常来信让咱们去嘛，一是咱们俩嫌走一趟花销太大，二则咱们俩身体都不好，坐飞机还那么远，怕路上再折腾出什么事，这才没去的吗？可年年孩子们也没少给咱们寄钱呀！”
莉黎妈妈道：“我不管那些，反正一想到儿子我这个当*几年才能ม见上一次，老丈人老丈母娘却整天赖在美国我儿子的大房子里我就来气，我这个ฐ儿子成了替人家养的了。本来我还以为咱俩老了能指上女儿呢，可女大不由娘，放着福不享，她偏偏自己找罪受。你说养这些儿女有什么意思，自己的罪遭完了，还得跟他们没完没了地操心……”莉黎妈妈说着说着就哭了。
莉黎也垂下头，她以为妈妈这一哭就代表着心软了，没想到เ她妈哭够了，临ภ了却扔给她一句无比决绝的话：“你非要嫁岑星也行，但你结婚那天不要从我这儿走，以后也不要再登我这个门。”
跟爸爸告别的时候，爸爸偷着低声叮嘱她：“有事该吱声就吱声，别听你妈嘴里说得狠，她其实也是心疼你。过阵子等她气消了，就该想让你们回来了。”莉黎含泪点头。
这里莉黎一带上门出去，厨房里一直忙碌不停的莉黎妈妈就木然立在当地，拿着木头饭勺的手无力地垂下来，泪水直流。可越痛苦，她的心就越硬，半年多过去了，她始终不许老头儿在自己面前提到เ女儿女婿。
直到有一天，老头儿一回来就唉声叹气，到了夜里躺在床上还是翻来覆去，莉黎妈妈问：“你今儿到底是怎么了？”莉黎爸爸沉默半晌，道：“今儿莉黎来找我了——”莉黎妈妈心里咯噔一下，见妻子不言语，莉黎爸爸接着说道：“孩子跟我借钱，也不说干什么用，我一问她就哭了……哎，孩子瘦了好些……我问清了她住的地方，有时间你能不能去看看她，你们女人之间有些话总是好说……”
那一晚，莉黎妈妈几乎彻夜未眠。第二天早晨起来打点老伴儿上班，莉黎爸爸试探着想问问妻子的意思，一张嘴就被挡了回去。老头儿前脚刚ธ走，莉黎妈妈后脚就跟着出门，去银行取出2ooo块钱，回来该做什么做什么เ，约摸着快到女儿下班时间，她将做好的饭菜在桌上扣好，揣上老伴写下的地址就出了门。
女儿是娘的心头肉，她能不心疼吗？可谁让她当初死活就是不听话呢？明明告诉了她是火坑，她却还是一心要往里跳。半年多了，这半年多她到เ底受了多少罪呀！放着娘家不能ม回，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只能搁在自己心里。一想到这些，莉黎妈妈就泪眼婆娑，怕人看见笑话，她坐在公共汽车的铁ກ椅上，扭转头假装看窗外的景物，用手帕将泪水偷偷揩去。
也不知道到เ底走了多远。先时窗外还能看到เ些高楼大厦，越往前走，路两边的景象越破败。窄仄的巷๕子，低矮的平房，参差ๆ不齐的栅栏或是红砖围成的院子，院里不是放着一口破缸，就是耸立着一堆金字塔形的黑煤，旁้边停着一辆锈蚀不堪的自行车，主人每天早晨骑着它去上班，一路上都能听到后面车轱辘上的尾盖咯噔咯噔作响。窗户上钉着木头护板，为了防止盗贼，就是白天也不敢打开，屋里长年累月见不到阳光，不用走近，都能闻到เ那股潮湿的霉味。家家门前都有一条窄沟，从胡同的最里一直通到路口的下水井那儿，雨天用来排水，隔上一段时间，总会有人贪图方便，将洗洗涮涮后的脏水和夜晚排泄出的秽物直接倒在里面，由此给下游人家带来的难闻气味常会引一场世纪大战。人民大众虽然没有枪支火器，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挥自己的智慧，充分利用现有条件，木棒、铁锹、刀子、铲子、炉勾子，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由于力量对比悬殊，斗争的结果通常是先前随意泼倒脏ู水的人家提着水桶，路远迢迢地走到下水井那儿去。不过随着伤痛记忆的淡去，总会有人家再跳出来，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试图充分利用这条水道，于是新一轮战事再起，历史又一次重复上演。住在这种地方แ，你可能会每天怒火中烧，呵爹骂娘，但却绝对不会感到寂寞。
下雨对生活在胡同里的人是一种恐怖的记忆。脚陷在泥里，用力小了都拔不出来，糊在鞋上的黏土坠得人感觉脚上穿的仿佛是铁鞋，对此最痛苦的是孩子，因为ฦ他们跑跳起来都不如往日灵便，回到家里，干燥得呈现出淡黄色的黏土不用铁片刮都弄不下来，而每逢妈妈做这些事，嘴里就会不停地抱怨，孩子自然是不让人省心，但罪魁祸还是自己的男人，他但凡有能耐些，也不会让自己的老婆孩子一辈子窝在这种地方。
逢到连天大雨的时候，门前水沟里的水就会漫出来，淌到院子里。再没用的男ç人这时也派上了用场，他们会刨平一块长长的厚木板，砸进院门口的地里，用来阻挡水流。女人的力气做这种事情总是不行，用不了几天，她们辛辛苦苦安上的木板就会被雨冲倒，或是被风刮倒，所以一旦看到哪家院子里满是积水，门前却没有这样的门槛，基本就可以断定里面是孤儿寡母在过活。由于人丁稀少，这样的人家通常也是胡同里最少惹是生非的良民，孩子一要往外跑，就会被母亲喝止，因为做母亲的知道，一旦孩子们生争执，生怕自己้孩子吃亏的各家父母就会迅即出动，打过架的孩子顶多不过一两天就会尽释前嫌，重新玩到一处，而因为孩子心生嫌隙的各家父母，尽管毗邻而居，却会老死不相往来。
越往前走，住家越少。长长的灰色高墙，上面不是插满玻璃碴，就是拉着高压线，里面没有一点儿活人的气息，看不出是工厂，还是监狱。公共汽车每颠簸出二三十米，路边就会出现一家小饭馆或店铺，饭馆的名字不是叫“大伟”，就是叫“小红”，一望可知是主人的名字，店铺的名字则ท大都带有一个“金”字，这家叫“金顺五金商店”，那家就叫“金鑫日杂”，希望借此讨个口彩，招来滚滚财源。可尽管店名起得煞ย费苦心，天花乱坠，顾客却非常稀少，一天中的大部分时光，空荡荡的屋子里面只有店主一个人，将身子伏在柜台上，或是托着腮帮子坐在窗前，眼神空洞地望着外面的街道。
汽车终于停在一片空旷之地。旁边有个ฐ骑自行车的人，因为ฦ躲不及，险些被汽车擦到。售票员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姑娘，头高高地扎成马尾，穿着一身满是污渍的灰不灰、蓝不蓝的宽大衣裳，下面一条黑色紧身裤，身前挎着个ฐ破损的黑色钱夹，手上带着脱了线的黑色露指手套，动作麻利，声音豁亮，尽管已经喊了一路，这时依然中气十足，将半个ฐ身子探出车窗，用手掌使劲儿拍着车身外面的铁ກ皮，高声吆喝道：“让开！让开！找死啊你！”汽车尚未停稳，她便咣铛一声打开车门，回头高声喊道：“终点站！下车！赶快都下车！”莉黎妈妈慌忙站起身，跟在车厢里剩下的四五个ฐ乘客后面踉踉跄跄地下了车，因为害怕售票员关车门的手法太快，夹着自己，心里着急，下到最后一蹬的时候脚๐脖还崴了一下。
她双脚刚一落地，还没等站稳，汽车已经吱地一声迅向后倒去，卷起一阵尘烟，掉头开走了。这里莉黎妈妈惊魂甫定，才感觉到脚踝隐隐作痛。
时值秋冬交季，天黑得早，莉黎妈妈站在苍茫的暮色里，一时竟不知该往哪里走。问了几个行人，也大都不知道，最后总算有一个人给她指明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