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接下来的两ä堂课，岑星下定决心，一眼都没往窗子那边瞧过。就当这个班级和别的班并没什么เ两样，就当她这个人存在不存在对他没什么影响，也没什么大不了。其实事实也就是如此。这样想着，岑星的心情又变得平和了。这所大学的高考录取分数在同类大学里差不多是最低的，但在省里却很有名，原因之一是省内仅有的三四所工ื科院校，它是其中之ใ一，再则就是学术上的无所建树导致了它对思想教育的极度狂热，无论是在军训，还是在政治思想教育方面，一直搞得有声有色，成效卓著。满怀着天真幻想的新生一进入校门，还没有来得及看到向往已๐久的图书馆、体育场，就被编成一个ฐ个连队，拉到操场上，无论烈日当空，还是暴雨倾盆，踢正步、练队列，每天仅有的两段休息时间，还得坐在被太阳晒得软软的柏油地面上扯开喉咙大唱革命歌曲，名为“拉歌”。男生一律是寸头，女生则清一色的齐耳短。每届都会有一些女孩子舍不得留了数年的长，约定一起消เ极抵抗，但通常坚持不了太久，便会被一个个分化瓦解。辅导员谈话的态度很温和，但却会很明确地传递给你一个信息：制度面前，任何人不得违抗。个人感情在此毫无意义，相反，那是应该克服的小资情调、自由主义แ。随着谈话次数的增多，女孩子们渐渐明白，如果自己้及早回头，还属于可以被挽救之ใ列，若是再任性而行，事情的性质就要生变化。她们稚嫩脆弱的心灵感到迷惑慌乱，终于有一天，原来小心地盘起来藏在军帽中ณ的长无助地解了开来，恰合标准，刚及耳边。在辅导员的肯定和表扬声中ณ，剩下的最后一个女生在偷偷地哭了一夜之后，第二天悄悄地走向校外的廊。这是每个ฐ新生都必须学会的一课：无条件地服从。所以面对怀有自己想法的新生，辅导员从来都不会感到焦急，这只能说明学生的思想需要改造，改造完成只是个ฐ时间问题，胜利却是确定无疑。被改造的学生的痛苦通常也不会持续得太久，训练、拉歌、演讲、政治学习，在各种场合努力表现自己้，以便在未来的系学生会或班委会里谋取到เ一席之地，这些很快就能抓住年轻人的热情，而且一旦ຆ内心的转变完成，那些秉承着他们昔日个性自由á想法的学生，在他们眼里也就成为了异端分子。在全校九个系中，自动化系是最大的一个系，管理也最严格。前任党委书记魏光正在任的时候，孟昱财还只是团委书记，在系中毫无地位，每次开会只能一声不响地坐在魏书记最外侧的角落里，该听讲的时候认真听讲，该鼓掌的时候跟着大家一起鼓掌。就连主持会议的辅导员，刚毕业留校的冯迎还能ม在会议开始时向新生介绍一下魏书记，在魏书记讲话结束后热情洋溢地吹捧一番๘，孟昱财那时却连说一句话的份儿都没有。虽然膝盖上总放着一个笔记本，但孟昱财到底是在上面认真记着笔记，还是穷极无聊地闲划拉着解闷，再或者写着一些咒骂魏光正的话，那只有他自己才最清楚。魏光正中等个儿，身材瘦削，非常干练，比他暗黑色的脸膛更阴沉的，是他铁铸的表情，一年四季，不管自然界的天气如何变换，他的脸上永远保持着极地寒冷的温度。那时他已经度过自己五十四岁的生日，但却精力旺盛，激情不减，每年夏季开学第一天，他都会将头剪得紧贴脑瓜皮，身着和学生同样颜色的军装，头戴软塌塌的军帽，精神抖擞地出现在新า生面前。很多学生据此揣测他有军人情结，估计是以前当过兵，而且还没当够，但系里的老教师都知道魏光正从来就没当过兵。魏光正从二十多岁开始就在这所学校里搞行政工作，在2o世纪7o年代更是曾经一度呼风唤雨，当日被打成“牛鬼蛇神”的老教师们，大都尝过魏光正和他手下造反小将们皮腰带的滋味。一位教授因为ฦ哥哥在美国，硬是被他按照“美帝国主义是反共亲蒋的，哥哥既然成为了美帝国主义的走狗，弟弟焉能清白”的逻辑打成了“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和“反党反社会主ว义分子”，在冻结工资存款、抄家、批斗和子女纷纷表声明脱离父子父女关系，甚至子女为了洗清自己้，自告奋勇带领ๆ红卫兵前来抄家的屈辱悲痛中，一天夜里，那位老教授悄悄地用一根绳子，将自己吊在了用来挂窗帘的铁杆上。就是这样一个人，在那场数千万生灵惨遭蹂躏的浩劫结束后，依然稳坐江山，一方面固然是因为ฦ他有强大的靠山，另一方面，也与当日挨他整的知识分子从前连人都做不上，现在总算拥有做人的权利了，所以感激涕零，一心追赶自己学术生命中被荒废的时间，忙着为祖国贡献余热不无关系。但也的确有那么三四个不甘心以德报怨的人，联合起来，又是写信反映情况，又是上访。一次，几个上访的老师遇到一个ฐ四十多岁的女人。前些天他们看到เ她坐在市政府门前，双手拍着地又哭又嚎，围观的好几十人指点着她面前地上摊着的白纸议论纷纷，白纸上用黑墨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斗ç大的“冤”字，隔着十多米都看得见。围观的人显然是好奇多于同情，但无形中却也为ฦ她增添了声势，她越放开喉咙，哭得震天价响，如果不是当代中ณ国人普遍被教化得没有宗教信仰，你简直可以说她是想让上帝都听见。一个ฐ后挤进人堆的年轻人没有听清她顿挫有致的哭声之间的念白，赶紧用胳膊肘捅了一下身旁的人，问道：“她说的什么เ？”被问的人将头歪向年轻人，回答道：“她丈夫双腿被打折了，瘫痪在床，她一个人带着四个ฐ孩子，生活没有着落，要政府为ฦ她主持公道，给她一家人一条活路。”这个ฐ人话音刚落，对面人群忽然自动闪开一条通道，四五个ฐ彪形大汉走到เ那个女人面前，为身形相对显得瘦小些的人跟她说了两句什么，只听那个女人大声嚷道：“我不嫌丢人！死我都不怕，我还怕什么丢人!好好的一个人，让你们给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现在就想撒手不管，你们都不嫌丢â人，我还怕什么丢人！我丢人也是丢â的你们xxx的人！”为ฦ的男人见她太反动，不等她把话说完，赶紧使个ฐ眼色，其他几个人抢上前来，扯胳膊的扯胳膊，拽腿的拽腿，拖拉着就往外走。那个女人尽管站立不稳，但依然拼命挣扎着，白花花的肚皮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破口大骂。刚才人群让开的那条通道早就合上了，这时见那几个男人走近，人们赶紧ู又无声地闪开一条狭窄的过道，同时使劲儿用肩膀抵着不让别人挤到自己的前面，生怕错过眼前的这场好戏。为的男ç人刚要走，突然想起什么，回身弯下腰拾起地上的白纸，三下两下揉成一团，抬起头，见人们恋恋地仍舍不得去，皱着眉怒喝道：“散开！赶紧都给我散开！这是什么地方แ？这是市政府！成了你们的杂耍台子了，像什么เ话！”今天那个ฐ女人穿得倒很干净，蓝色的布衣，黑色带袢布鞋，中ณ分的短抿在耳后，说是短，其实都差不多触到脖ๆ颈了，就是中国妇女一度顶ะ在头上数十年、少女梳着都像中年妇女的那种式，瘦削的脸上一对眼睛颇为生动。走廊里排队等待接见的人大多都认识她，一见她过来，便都和她打招呼，见她额头淤血，手掌上缠着纱布，嘴唇上划出两道口子，涂着紫药水，众人忙问道：“那帮家伙又打你啦？”她笑道：“不是。这是我前天拦市委书记的车，在他汽车上撞的！”众人一片惊叹，又赶紧问结果怎么เ样。那女人笑道：“能怎么样？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只要他们一天不给我解决问题，我就一天不让他们过消停日子。拼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他们虽然不管别人死活，可总得为自己้想吧？这不给我写了个条子，让核实情况后，酌情处理。”众人闻听不再言语，正所谓乞丐不会妒忌百万富翁，却一定会妒忌比他收入多的乞丐，空气里弥漫着艳羡，妒忌，也许是二者兼有的气息，半天方有一人叹道：“这下你可有盼头啦！”走廊里靠墙一排长条板凳，那女人正坐在几位老师的左面，和其他人说话时，总得伸着头，越过几位老师身前，紧挨着她的一位男老师为了避免被她蹭到เ，拼命将身子贴着墙，腰板挺得倍儿直。那个女人将抻出去的身子缩回来时，顺便掠了他们一眼，随口问道：“你们是知识分子吧？”其他人定睛看着她，因为一时之ใ间揣摸不透她这句问话的意思，都绷着脸，没有开口。领头上访的郭老师觉得这个女人的很多做法虽然不可取，但勇气却着实可嘉，现在见她主ว动搭讪，便道：“是。我们是大学老师。”那个ฐ女人闻言不但没有显出一丝敬佩的表情，反而不以为ฦ然的摇了摇头，一双眼睛警觉地观察着接待办公室那边的动静，一边大大咧咧地道：“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呀，走到哪儿一眼就认得出来。文质彬彬，要么闷声不响，要么张嘴就满口大道理，你们这样是不行的，他们才不怕讲理的人呢。没听说过吗？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要拉得下来脸，豁得出去命才行！”走廊里又走来一伙人，中间有个ฐ年轻女子显然是认识这个女人，隔着很远就兴奋地喊她：“王姐！王姐！真遇见你啦！我刚才还和他们说呢，我王姐那可厉害啦，是大名鼎鼎的‘告状专业户’！”被唤作王姐的女人站起身迎上去，以不容置疑的口吻，看都不看他们地匆匆忙忙扔给几位老师一句话：“要是像你们这样告状啊，一辈子也告不赢！”没想到เ，不服归不服，但事情还真让那个女人给说中ณ了。前前后后跑了三四个月，个ฐ人修养好些的接待人员诲人不倦地劝他们，“国家正在忧患之中ณ，要提高个人觉悟，不是有那ว么多人饱经磨难，依然满怀着对祖国、对党的热爱，孜孜不倦地工ื作吗？要多向那ว些具有奉献精神的人学习学习，不要斤斤计较于一己之得失”，性格粗暴的官员则ท是直接责问他们：“那么多家破人亡、身体残废、精神失常的我们还管不过来哪，你们这些人又不缺胳膊不短腿的，跑这儿来瞎搅和些什么？还总标榜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多么เ爱国呐，往这儿跑的时候，你们的心里想到过国家吗？想到เ过那些比你们更困难、更需要救助的人吗？想到过那ว些眼巴巴๒地盼着你们的学生吗？还大学老师哪，就你们这思想境界，拿什么去教书育人？！”魏光正更是大会小会提醒大家，正有一小撮阴谋分子，在暗地里偷偷摸摸地搞着一些不可告人的活动，后来索性拍着桌子怒喝：“我倒要看看，你们谁能把我魏光正怎么样？！”再约同上访的时候，便有两个老师一个说自己家里的炕直冒烟，得扒了重砌，一个说自己爸爸生了病，需要人照ั顾，实在没功夫再跑这些事。魏光正的斗争哲学一向是除恶务尽，绝不能给敌人以喘息的机会，所以他并没有因为几位老师不再坚持上访，就饶恕他们过去犯下的错误，而是旋๙即召开全系会议，借口培养年轻人才，免去郭老师教研室主任的职位，换以自己้的一个亲信。郭老师眼见自己后半辈子不会再有好日子过，一股火得了肝癌，没过两个月就死了。当查拉斯图拉离开山中，宣布上帝已死的时候，人们并没有想到，随之而来的并不是人的绝对自由和一个美好世界，相反，摆脱了古老道德戒律的人类变得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灵魂陷入虚无，世界变成荒漠，尽管太阳每天照旧升起，星星也依然会点缀着我们头顶的夜空，但由于人类愚蠢地割断了自己和整个宇宙的联系，我们居住的星球只能像一片风中的枯叶，漂浮在浩渺无垠的太空中，不知该何去何从。而且既然上帝已死，狂妄无知者便每个人都力图将自己神话为尘世中的上帝，爱、无私、正义、良知……人类祖祖辈辈遵从了数千年的行为准则，如今成为一钱不值的伪饰和谎言，现世的权力和享乐是日渐枯萎冷漠的心灵惟一能够触摸到เ的真实，也就成为他们铭心蚀骨的追求。究其本质来说，魏光正和孟昱财两个人应该惺惺相惜才对，因为在冷酷和残暴方面，他们俩骨子里天生就是一对孪生兄弟，但具体到操纵权力的终极目的上，他们却又略有不同。魏光正是一心要用权力的铁蹄建立起令人窒息的秩序，在那样的世界ศ里，统治者拥有绝对权力，生杀予夺，一呼百应，凡他所说，即是真理，人民只有战战兢兢俯帖耳的份儿，而在孟昱财眼里，魏光正誓死捍卫的理想是不可能实现的，是骗人骗己้的梦呓，尽管如此，他还是很高兴能借用这种权力来实现自己้的利ำ益。在孟昱财看来，任何事情都无所谓对错，只要对自己有利，便没有什么事情不可做。尽管孟昱财平时少言寡语，脸上的表情也总是那么和蔼可亲，魏光正紧ู绷的神经还是敏锐地感受到危险的来临，仿佛看到一头温顺的绵羊私底里却藏着一颗狮子的雄心。“没有人能从外部ຖ反抗我们，没有！所谓民众，不过是一群没有脑子的愚人，没有头脑，没有勇气，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只有内部的敌人才最可怕，也最危险，因为只有他们才能从内部接近权力，蛀虫一样地侵蚀啃咬，造成足以导致毁灭的空洞。”魏光正时常忧心忡忡地想。每次一看到孟昱财，他就好像一个人看到เ自己的掘墓人一样，充满本能的反感和厌恶。孟昱财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尽管彬彬有礼，却从不对魏光正表示ิ过分的尊敬和亲热，而是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不致引火山爆的安全距离。孟昱财每天忙着自己的工ื作，换句话说，就是安安静静地按时上下班，什么也不做。出于对自我地位的充分尊崇，魏光正对任何人都仿佛视而不见，即使有人主动和他搭讪，他要么倨傲地点一下头，或眨一下眼皮，要么干脆毫无反应，能够得他一句话，那简直是天大的恩赐。孟昱财却恰恰相反，在走廊里，即使见到系里资历最浅的老师和工作人员，他都笑容可掬地打声招呼。孟昱财的谦和、忍辱负重为他在教师中间赢得了众多的同情和不错的口碑。“蠢人！一群蠢人！”魏光正恨恨地想，他看得出来孟昱财其实是在等待时机。诚如魏光正所料，在沉稳持重、亲切随和的外表下，孟昱财其实心急如焚。他知道，只要魏光正在位，他就永远翻不了身。而且他看得出来，魏光正近来处处着意培养冯迎的威信，正是在为ฦ接替自己做准备。孟昱财被提拔到系团委书记的位置上时，魏光正正在校里忙着众多人生杀予夺的大事，根本无暇顾ุ及自动化系这一隅之地。当时的代系党委书记穆德海已近花甲â之年，为人简单厚道，也就天真地以为世上的人都像他一样地老实没心计，过生日时被接到女儿家去吃饭，回来的时候，老两口意外地现孟昱财满身积雪，眉皆白，冻得又僵又红的手里捧着二斤ภ苹果，站在自家门外。一问，才知道他为给穆老贺寿，已经在这里等候了足足三个小时。七八个苹果事小，但送苹果人的这份心意却令穆德海颇็为感动。进到屋里之后，两位老人忙着让茶让水，孟昱财弓着身子，彬彬有礼、毕恭毕敬地含笑答谢。一个多小时后，当孟昱财从穆德海家出来的时候，他已经用自己恭敬得体的言行博得了老人的欢心，果然不出他所料，后来竞争团委书记一职时，穆德海ร一言定下乾坤。“穆德海倒是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可惜他早就退休了。而且即使他在位，也远远不是魏光正的对手。”孟昱财盘算来盘算去，除了努力保持外表的处变不惊之ใ外，他实在是束手无策。如果不是因为一场意外，孟昱财也许只能垂涎三尺望着近在咫尺的位置，却永远没有机会登上他觊觎已๐久的权力宝座。魏光正的一个爱好是在工作时间之外，起早摸黑地给新生开会，声色俱厉地反复重申学校的各项ำ纪律，对违反校规校纪的学生做出他所能给予的最严厉无情的处罚。每逢这时，系里的几个辅导员和团委书记孟昱财都得全程奉陪，热烈鼓掌。那天要开会宣布给一个学生记大过处分，所以魏光正怀着满意的心情，早早地来到办公室。时值仲春，天气刚刚转暖。办公桌上已经很整洁了，但魏光正还是用抹布沾着清水又清洗一遍。魏光正日常的生活非常简朴，早年因为天灾人祸造成的生活困苦使他养成了一种不可改变的习惯，他很少添衣服，用的东西也大都是敝旧之物，办公用品虽然可以从办事员那儿领取，但一张纸如果没有全部写满，哪怕只有一角空白，他还是绝对不会扔掉，因为ฦ没能严格遵守父亲制定的这一规矩，他的几个孩子小时候没少挨他的巴掌。用过的纸张他也不会扔掉，而是整整齐齐地码在桌子左面抽屉下的小柜里，隔上一段时间，魏光正就会把它们装ณ在袋子里拿回家，让孩子用废纸的背面作演算的草纸，等背面也写满，就当做全家人如厕的手纸。因为ฦ字迹和数学公式时常会粘在屁股上，几个孩子向他提出严正抗议，历数某某、某某同学家都进化到用草梗和麦秆压成的黄澄澄手纸了，那多文明，结果当然是被魏光正用枯瘦而有力的巴๒掌扇得噤口无声。这会儿，望着桌上简单的物品，就好像看见了自己้一生洁白如雪的操守，魏光正满怀自豪，又有些无奈地重重叹了口气。“过时了，世道变了。”他暗暗地想。近来他常常觉得力不从心，以前他可从没有这种无奈的情绪。就是大儿子愤而指责他是“专制暴君”，一气之ใ下搬到学校宿舍那回，他都没有感到เ过一丝一毫的难过。任何人，哪怕是再亲近的人，只要反对他的信仰和生活哲学，那就是他魏光正不共戴天的仇敌，必先除之而后快，谁也不能ม例外。在魏光正的人生词典里，血腥、残忍、暴虐并不具有一般人所理解的反面含义，而是维持权力和统治必不可少的手段。只有在皮鞭的抽打下，牛马才会负重前行，没有暴力的压迫，愚蠢麻木的人们怎么เ才会知道什么是他们应该遵守的社会运行规则？又怎么能ม克服他们天性中的自私和懒惰？妇人之ใ仁和优柔寡断者从来成就不了大业，他魏光正可决不会让虚假无聊的私人感情软化自己的心肠。但世道真的不同了。前些天，一向乖觉，刚ธ上初中ณ的小儿子居然拿着政治课本来问他：“共产主ว义แ怎么可能实现呢？说什么物质极大丰富，人人各取所需，可实际情况是，水、煤、矿产、石油、天然气，各种资源都被人祸ຖ害得差ๆ不多了，样样短缺，就拿咱们省来说吧，好多地方一天只能ม供两三次水。那ว天看电视，说大西北那边有些地方แ的人一生只能ม洗三回澡，出生时一次，结婚时一次，死的时候一次。而且话又说回来了，就算物质能够极大丰ถ富，可人都是自私的啊！既然各取所需，那么我就希望天下的东西都能归我，我估计别人也都是这么想的，那到เ那时也不会人人过上幸福生活呀，还不天下大乱ກ？！”不等他说完，魏光正的巴๒掌就扇了过去，但儿子显然早有准备，爸爸的巴๒掌过去的快，他逃的更快，早蹿出了屋子，只留แ下惊骇得目瞪口呆的妈妈和抿着嘴吃吃暗笑的姐姐。女孩子前两天闹着要割双眼皮，跟父亲要钱被狠剋了一顿，所以这会儿很高兴看到父亲一向坚守的信念遭到เ驳斥。那根本不是能不能实现的问题，而是信念的问题，是即使不能实现，你也必须相信的问题！可是如果这样回答，孩子一定会接着追问，既ຂ然不能实现，为ฦ什么还必须得相信？“世道变啦，人心也变得复杂啦！要在以前，绝对不会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你告诉他们热爱什么，他们就热爱什么，你告诉他们应该仇恨谁，他们就仇恨谁，就连那些满腹经纶、自视清高的知识分子也不能例外。国家、民族就是他们的两道紧箍咒，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使出这两招杀手锏，让他们觉得再坚持下去，就是在反对那ว个他们生长其中ณ、文化源远流长数千年的世界上最古老的民族时，他们就会自行崩溃，俯认罪，那时的一切多简单啊！就是再往前推几年，孩子们还小的时候，只要一举起巴掌，他们心里再不满，也得立刻变得服服帖帖，绝不敢像现在这样公然对抗。可是现在，很多问题已经不是巴掌能ม解决的了。”现在是功利主ว义的时代，理想主义แ者只能成为被轻视和嘲笑的对象，无论做事，还是思考问题，人们先想到的都是能ม给自己้带来什么利益，对自己้有没有好处，那ว种单纯为ฦ了一个ฐ信念就肯抛头颅ๅ洒热血的时代已๐经一去不复返了。魏光正的心口突然感到剧烈的疼痛，近来他每一激动就会如此。医生早就叮嘱过他要避免激动的情绪，但他总是克制不住自己。年轻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想到เ过自己会老，老的时候，还会患病。他用手按住胸口，走过去打开窗子。空气凉凉的，吸到肺里很舒服，让人精神一振。窗下是一条贯穿整个ฐ校园的柏油马路，左边，路的斜对面，是一片占地很大的平房，和主楼同时建造，原本被日本人用作仓库，后来成为ฦ学校的食堂，随着高校不断扩大招生数量，原有的食堂不够用，便紧邻着它又建造起一座小食堂，称为ฦ“二食堂”，中间用一条狭长的走廊连通，现在两个食堂加在一起，可以同时容纳5ooo人进餐。尽管如此，在这所学校里，无论是打饭、打水、洗澡，还是上课、上自习、评奖学金，都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因为你需要抢饭、抢水龙头、抢座位、抢当干部ຖ，抢一切可抢的东西。在这里，要想生存，就必须不断地战斗。右边那片低矮的平房是各系的实验室，在它们后面，有一座白色的高大建筑，那ว是学校新建的图书馆，里面据说还有电教教室。不过魏光正从来没有进去过，他不喜欢书籍，更不喜欢那些现代化的东西。前些天居然有人提出个愚蠢无比的建议，要给系里的主要领导办公室配备电脑，被魏光正以经费紧张为借口坚决否决了。他讨厌那个ฐ四四方方、硬梆梆的东西，连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可我为什么讨厌那个东西呢？”周围既然寂无一人，魏光正便鼓起勇气扪心自问。答案藏在他内心很深的地方，在一座黝深干涸的枯井底下，他从来不敢朝那里面看。他的残暴下面掩盖的是怯懦，所以他永远只是外放，不能、也不敢内省。第一次，他扶着井沿儿，小心翼翼地向下望去，旋即脸色灰白，惊惧地闭上眼睛。“要想让人惟命是从，就必须制造、保持一个封闭的环境，只允许人们看到同一幅景象，听到同一种声音，比之ใ权力的集中，这种思想的大一统显然更为重要。这样即使有个别人提出异议，也只能是一些模糊的感觉和概念，因为他根本无从比较，而且就是在同类中，他都注定得不到声援。可是——哎！——资讯时代！都说现在世界已经进入资讯时代，好多人根本不解其义แ，嘴里也整天喊叫着各种新名词，声称要跟上世界展的潮流，可他们哪里知道信息开放的厉害？！——应该阻挡，也必须阻挡！但那是不是螳臂当车呢？”魏光正闭眼站在窗前，潘多拉的盒子已然打开，他看见从里面缓慢升腾起一团黑色的毒雾，向他脸上飘来，遂惊出一身冷汗。有两个ฐ男生从校门那边过来，一路慢跑，口里高声喧哗。不知什么道理，人在平地上说话，站在高处的人，听得总是比站在平地上更加清晰，尽管如此，魏光正却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เ。人们都说回忆往事是一个ฐ人年老的标志，近来他就颇爱回忆过去。清晨凉爽清新า的空气让他猛然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校园里到处贴满大字报，他身着军装，胸前举着“红宝书”，站在数千人前面的讲台上，意气风，谈吐激昂。一个被打为“反动学术权威”的老知识分子自认为了不起，宁死也不认罪，谁都没了办法，可他魏光正偏偏不信那个邪，把手中的书翻到เ第64页ษ，让他背诵第一段，老人磕磕绊绊地背了出来，错了两ä处，台上台下登时哄笑起来。魏光正抬起手，打个手势，示意大家安静，好戏还在后面。他又随手把书翻到第7๕6页ษ，让老人背诵第二段，老人神色尴尬慌乱，干瘪的嘴唇抖动着，身体摇晃，竟是一个字也背不出，大家又笑起来。魏光正冷笑着，抓过旁边一个造反小将手中的纸喇叭，用力敲了敲老知识分子阴阳头的阳面，也就是光头的那一面，讥讽地道：“就你这样，还敢自称学术权威哪？！一肚子封建阶级和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我看你是反动至极！”台上台下的人见状大笑。先前的两ä员小将立刻冲将上来，一左一右，再次将老人的胳膊反拧在背后，头部按得几乎ๆ贴到地面，魏光正把嘴对准喇叭，振臂高声疾呼：“打倒反动学术权威xxx！绝不能让xxx蒙混过关！必须ี坦白交待一切罪行！”台下群众群情激昂，奋起响应，随同大声呼喊，声震云端。说来令人难以置信，那个每次批斗都坚决抗辩的老头儿，那天居然不知羞耻地流下了眼泪……魏光正沉浸在往昔的辉煌岁月里，脸上现出陶醉的神情。可是现在不一样了，那ว样热血沸腾、激情燃烧的岁月已๐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的人什么เ都不相信，只问利益，只关心自己้，甚至胆敢犯上作乱，无法无天。远的、大的暂且不提，就拿今天要宣布被记大过的学生来说吧，魏光正的本意是开除他，因为他居然敢借着酒劲儿，操着个ฐ酒瓶子，撵在去训斥ม他们的政治辅导员冯迎后面，追了整整三层楼，是可忍，孰不可忍？可系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教师偏偏袒护他，说孩子还年轻，不能因为这一次错误就毁掉他的一生，应该给他一次改正的机会。“势单力孤啊！”魏光正无奈地想。要是从前，哪儿有这些老家伙说话的份儿，可现在，你不得不做出一些妥协。可他也没有彻底失败，因为ฦ那些老家伙还想对那个学生处理得更轻些，以免记入个ฐ人档案，他们的理由á是“又没有真伤着人”，可这回魏光正坚决没再让步，他声色俱厉地道：“不是伤没伤着人的问题，而是性质的问题，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允许再生，所以必须ี杀一儆百！”太阳渐升渐高，煦暖的阳光又让魏光正身上迸出年轻人的力量。“绝不！只要我在一天，就要和他们斗ç争到底，绝不能让这些人翻了天！”心脏的剧ຕ烈跳动又让魏光正感到一阵疼痛，他按住胸口，巍然挺立着，满怀悲壮，宛若一个遥远的理想主ว义时代的英雄。“锻炼身体，保卫自己！”外面突然传来一句口号声。魏光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锻炼身体，保卫祖国！”那是一句多么เ熟稔而又神圣的口号啊，居然有人连这个都敢窜改？！他赶紧ู伏在窗台上，向下望去，只见两ä个男生正在跑步从窗下经过，一边有节奏地摆动双臂，一边嘻笑着高声呼喊：“锻炼身体，保卫自己！”最初的惊诧之后，魏光正的心中腾地蹿起一团怒火：“处理！不管是哪个系的学生，都必须抓住严肃处理！”他转过身，门都不锁，向楼ä外撵去。出了楼门，魏光正已๐经累得气喘吁吁，两个男ç生就在他前面三四十米远的地方，绝对不能让他们跑掉。他瞪着前方แ，又疾追几步，突然痛苦地弯下腰，一只手压住胸ถ口，另一只手伸向空中，抓挠两ä下，砰然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