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金种不想推得太快，想推到天黑，推到家家拉风箱做晚饭的时候。据金种所知，自华家的每一顿饭都是自华和大婶做，一个人往锅里收拾东西，一个ฐ人在灶前烧火。金种要看看做饭时自华到เ不到เ灶屋来，到了灶屋如何表现。自华手里不拿鞋帮子了，看她的眼睛还往哪里躲！然而天已经黑下来了，庄子里拉风箱的声音也逐渐响起，自华和大婶都没到灶屋来。在阴雨天，他们家是不是也不做晚饭呢？
叔叔把虱子消灭得差不多了，还要消灭虮子。虮子是虱子下出的蛋，在裤腰的皱褶里排列成一串一串，闪着珍珠般的光泽。叔叔把虮子夹在两个ฐ大拇指的指甲中ณ间，使劲一挤，虮子啪的一响，冒出一股水儿来，就完蛋了。叔叔喜欢听虮子爆裂ฐ时出的声响。声响虽不大，但清脆ะ而有魅力。叔叔想，虮子要是鸡蛋就好了，那样他就会把虮子摘下来，放进锅里煮一煮吃掉。说不定虮子里也有蛋清蛋黄，吃起来也很有营养。叔叔转着腰子，拉着裤衩，把虱子以及虱子未出壳的后代们清剿了一遍，下床去挖小麦，准备推磨。小麦是今年麦季新分的，连人头粮带工分粮，平均每人分到เ了六十二斤ภ，三个ฐ人的小麦加起来，总共还不到二百斤ภ。分下新麦还不到เ一个月，他们已经吃掉了三分之一。离明年的新麦季还有十多个月，这点小麦就是一粒一粒数着吃，也吃不到เ明年麦季。且不说吃到明年麦季接到新麦，恐怕能不能ม吃到春节都够呛。按祖祖辈辈的规矩，过春节时总得蒸几个白馍，不为自己吃，为ฦ了敬神祭祖。看来他们家得注意了，该考虑把过春节的小麦预ไ留一点了。现在没有了自留地，留麦种的事不用各家各户操心。但过大年时的祭祖用粮，还得各家自己准备。别ี人家用新麦磨面，都是先把新麦挖到簸箕里，簸一簸，拣一拣。簸，是簸去麦糠、草籽儿和细土。拣，是拣出小坷垃头和砂礓子儿。这道程序他们家省略了，叔叔直接把小麦从泥巴坛子里挖到笆斗ç子里。那些混在小麦里的杂质何必拣出来呢，与小麦一块儿磨碎，还可以多出一两二两面呢。就是这样的面，平常日子他们也舍不得蒸馍。拿麦面蒸馍吃，天爷，得多少麦子才够吃啊，日子还过不过啦！用这样的面擀出的面条，吃起来稍稍有些牙碜。那不要紧，又碜不掉牙，怕什么！老鼠还天天夜里啃木头啃砖头磨牙呢，人的牙就不该磨一磨！叔叔一边用葫芦锯成的瓢往笆斗子里挖麦，一边对金种说：“你先去自良家吧，帮着自良他娘把磨顶和磨盘上的东西收拾一下。”金种没有说话。只要不明确表示反对，就算是答应了。他木着脸子，仍装作厌烦推磨，把将要见到自华的喜悦压在心底，不露出半分。
叔叔从床上坐起来了，低下头，翻开裤腰，开始捉虱子。叔叔身上的虱子总是很多，他一年四季都有虱子可捉，每次都有可观的收获。按说到เ了夏天，叔叔也是只穿一件裤衩，虱子寄身的地方要少一些，活动空间也小一些，虱子的数量应有所减少。可叔叔身上的虱子不见得减少许多。从虱子在裤衩的单位面积存量来看，恐怕比春秋冬季还要多。虱子大都藏在裤ไ衩缝合处的毛缝里，也有的虱子躲在裤腰处松紧ู带缩成的皱褶里。因皱褶比较深，躲在那里的虱子个头儿相对来说比较大。躲在皱褶里的虱子最为好捉，把皱褶一打开，虱子们暴露无遗，叔叔手到擒来。叔叔捉虱子很有经验，他不是把多个皱褶一下子拉开。那样的话，虱子们一阵惊慌失措，乱爬一气，叔叔会捉不及。另外，皱褶拉开时有一定弹力，有的虱子会被弹落在地上或席子上，再寻找就难了。叔叔采取的战术是各个击破，一个ฐ皱褶一个皱褶地依次拉开。皱褶里面的虱子多少不等，有时一只，有时两三只，有时虱子大概ฐ在一个皱褶里举行集会，在批斗一只家庭成分不好、吃得最肥的老虱子，虱子就多一些。捉到虱子，他把虱子用两ä个指头肚捻一下，把虱子捻得晕头转向，筋断ษ骨头折，而后把虱子放在床帮上消เ灭。捉到一只，他单个消灭。捉到เ多只，他集体消灭。也有这样的情况，虱子太多，他一时消เ灭不及，便把一部分虱子放进嘴里，先囚禁起来，待腾出手来，再取出来消灭之。他能感觉到虱子在他的舌头上麻麻簌簌，在拼命挣扎。但舌头的敏感度很高，上面分泌出的还有黏液，虱子不可能逃出他的舌面。这让他得到เ一种小小的快感。快感分两个方แ面：一方面是舌面的微麻，另一方面是他对虱子的统治力。一方面是生理上的，一方面是精神上的。有的妇女把虱子放进嘴里后，干脆拿门牙把虱子拦腰切断ษ了，然后再把虱子的皮吐出来。叔叔不那样做。把虱子的肠子肚子都咬烂在嘴里，毕竟让人觉得有些恶心。其实这地方的人不怎么เ把虱子叫虱子，习惯把虱子叫成老母猪。小孩子还会把老母猪说成大老母猪。虱子喝饱人血后，肚子比较大，与老母猪的肚子是有一点点相像。但两者相比，就体积而言，的确不可同日而语。人们习惯把捉到เ的虱子说成老母猪，是愿意夸大自己的捕捉成果，也表明他们对虱子的存在并不反感，表现出一种诙谐和宽厚的生活态度。
叔叔把大粪拉出来了，最早得到信息的是那ว些苍蝇。苍蝇的嗅觉灵敏得很，信息也灵通得很。它们原以为吃早ຉ餐无望，没想到这家的主ว人很够意思，为ฦ它们准备好了让它们期待已久ื的大餐。大餐刚一出炉，它们躁动一阵，欢呼一阵，便纷纷问大餐蜂拥而去。它们要抢占有利ำ位置，不仅把大餐爬得满满的，连叔叔屁股上和粪箕子上都爬满了苍蝇。这些苍蝇个ฐ头都不小，灰色的衣服上分布着一些莹白色的斑点，着装不失华丽ษ。这些苍蝇被有的人称为ฦ饭蝇，意思说它们像人一样，只吃饭，不吃屎，并不脏ู。真实的情况表明，这种说法只是人的一厢情意，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或许在苍蝇们看来，人们吃的红薯、面条是饭，从人们肚子里拉出来的东西也是饭，而且是更好的饭。
叔叔穿上裤衩从床上起来了，他没有改变主ว意，没有动手做早ຉ饭的意思。只要不出工ื，他们家的早饭就省了，多少年都是这样。有时，他们甚至一天只吃一顿ู饭。不吃饭为ฦ的是省粮食，也是觉得无趣。人干吗要一天吃三顿饭呢，烦不烦，少吃一两ä顿不行吗？嘴巴作证，肚子作证，在个别ี情况下，人一天少吃一两顿饭没关系，饿不死人。叔叔不打算往嘴里收拾东西，却到放在门后的粪箕子那里拉大粪去了。这种粪箕子用竹子编就，一侧贴地面簸箕一样伸展开去，并敞着口子。粪箕子是专门粪拾用的，在粪箕子里垫些绒土，直接往里面拉大粪，当然也可以。叔叔到外面的茅房里拉不行吗，干吗要拉在屋里呢？是不是外面下雨，叔叔怕淋雨，拉在屋里是采取的临时性措施呢？不是的，他们家没有茅房，拉大粪只能在屋里进行，只能拉进粪箕子里。全庄百十来户人家，别的人家都有茅房，只有他们家没有茅房。他们家没有搭茅房和挖茅池的地方。他们家的屋山西头，隔壁就是别人家的灶屋，没有搭茅房的余地。他们家的屋山东头倒是有一片开阔地，搭三五十个ฐ茅房都够用的。可那里是公共场所，类似城市预留的广场，庄里要开社员大会，或小孩子们玩耍，都是在那个ฐ地方。还有，他们家的东屋山墙使用权也不归他们，不许有半点遮蔽。那是庄里的一块宣传阵地，上面是用麻刷子蘸着白石灰水写下的几个ฐ大字：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家里没有茅房，大粪舍不得拉到别人家的茅房里，还要攒起来换工ื分，只能窝里吃，窝里拉，拿粪箕子代替茅房。不光叔叔在粪箕子里拉大粪，金种和银种也深知大粪的重要，都是把大粪拉在粪箕子里。
他们家只有一张床，弟弟银种和叔叔黄鹤图睡在床上。夏天天太热，每个人的身体都像一堆刚出锅的热红薯。他不愿跟两堆“热红薯”挤在一张床上是一个方面，更主要的方面，叔叔黄鹤图是一个ฐ地主分子，他要跟地主ว分子划ฐ开界限，与黄鹤图能不接触，就尽量不接触。说实在话，他对叔叔早就看不惯。看不惯说轻了，说好听了，他对叔叔何止是看不惯，可说是反感，讨厌，甚至仇恨。杜老庄的贫下中ณ农没人喊叔叔的名字黄鹤图，他们给叔叔起的外号叫猪八戒，简称八戒。庄里的大人小孩都是喊叔叔八戒。叔叔眼细脖子粗，说话哼啦吧唧，三锥子扎不出一个屁来，的确和猪八戒的形象、做派有接近的地方。你不佩服贫下中农的智慧和起外号的能力不行，他们提纲挈领，一下子就抓住了叔叔的特点。叔叔的狡猾之处在于，他不仅欣然接受了贫下中农给他起的外号，谁喊八戒他都答应，还进一步按八戒的形象和行为要求自己้，塑造自己，装傻卖乖，把自己้变得更像一头两ä条腿的猪，更加憨态可掬。往猪的方向展的叔叔在庄里占了不少便宜，避免了不少批斗。可叔叔一回到家里，猪脸就拉长了，猪嘴就噘高了，在他和弟弟面前摆出长辈的架势，压迫、剥ຓ削他和弟弟。他稍有反抗，叔叔一点儿都不相让。比如他把叔叔叫成地主ว分子，叔叔就把他叫成地主分子他侄儿。再比如有时他小声骂叔叔，叔叔就说：你不要骂俺娘，俺娘是你奶奶。你要是想骂，最好骂俺嫂子，怎么骂都没关系。叔叔的嫂子是谁？是黄金种上吊死去的亲娘啊！叔叔的反应并不快，说话要比他慢好几拍。叔叔说话的调门并不高，像是习惯性的哼哼唧唧。叔叔脸上也不恼，不但不恼，眼角处似乎ๆ还有几分快意。正因为如此，金种看出了叔叔对他的轻视，叔叔以四两拨千斤ภ似的，轻轻一拨就把他打败了。也正是因为叔叔的不动声色和暗藏杀机，使他看到เ了一个ฐ地主分子的老奸和恶毒，他对叔叔恼上加恼。从其阶级本质和反动本性来看，可以说叔叔是地主阶级的一个代表，如果地主ว分子都像叔叔这样，整个地主ว阶级实在应该打倒。
水汽扑进屋里，把溽热驱散，屋里变得有些凉快。有的男人心情一好，下面一蓬勃，便执住身边的女人，欲行男女之ใ事。有的女人不同意在下雨天做那种事。按当地的说法，天为阳，地为阴；天为公，地为母。天上往地上下雨之时，便是天地交合之时。雨下得越大，表明他们交合得越痛快，越淋漓。雨是什么，雨就是天公往地母身子里射的精，下的种。过一段时间，天就得给地下点儿种。下了种，土地受了孕，有了生机，就长花，长草，长庄稼，也长虫子。天的种子下得稀，地里的东西就长得稀。天若是长时间不与地交合，不给地下种，那可不得了，地里什么เ都不长，寸草都不生，只剩ທ下赤地千里。在天给地大面积下种期间，微不足道的男ç人应当收敛些，不要赶那个热闹，不要也忙着给同样微不足道的女人下种。须ี知天地无处不在，你下种的事被天地知道了，生下的孩子就不得全乎ๆ，不是瞎子，就是聋子。但有的别筋头男ç人不听这一套，也不计什么เ后果，只图眼前高兴。他们认为，自己的老婆是自己的一块地，天能随时往地里下种，他们为什么不能随时往老婆肚子里下种！天怎么了，天给地下种前，什么เ时候征求过地的意见，什么时候取得地的同意，还不是想下就下，想下多少就下多少。如同地总是被动地接受天给地下种，女人想拒绝男人下种也很困难，窗外大雨下个不停，不一会儿，男人到เ底把女人制服，并把下种的工具插进女人储备种子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