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六七年的武斗展到เ了动枪时，我离开了“拿起笔做刀枪”回家去了。有人可能ม会说我胆小，但我决不承认。因为用大刀长矛投石机战斗，显然需要更多的勇气。就以我们院为例，自从动了枪，就没有打死过一个人。这一点丝毫不足为怪，因为在历史上也是刀矛杀掉的比枪炮多得多。原子弹造出来已๐经有四十多年了，除了在日本了两回利市，还没有炸死过一个人。
三
在革命时期里，漂亮不漂亮还会导出很复杂的伦理问题。先，漂亮分为ฦ实际上漂亮和伦理上漂亮两ä种。实际上指三围和脸，伦理上指我们承认不承认。假如对方是反革命份子，不管三围和脸如何，都不能承认她漂亮，否则就是犯错误。因此就有：
作为一个学数学的学生，我对黑格尔的智力不大尊重。这不是出于狂妄，因为他不是，也不该是数学家学习的榜样。当你一步步回溯一件过去的事时，当然会知道下一步会生什么。但是假如你在一步步经历一件当前的事，你就会对未来一无所知，顶多能当个事后诸葛亮，这一点在革命时期尤甚。假如黑格尔一步步活到了五七年，也绝不知为什么เ自己会被打成右派，更不知道自己้将来是瘐死在北大荒了呢，还是熬了下来。我一步步从七三年活到了七四年，到x海鹰问我她是否盘亮那ว一秒钟前，还是一点也不知道自己会犯前结巴๒，假如我能ม知道，就会提前说道：“你盘亮”，以便了结此事；后来我更不知道自己到底会不会进学习班，一直熬到เ了七四年底，所有的学习班都解散了，才算如释重负。这说明一步步什么用也不顶。就算是黑格尔本人，也不能避免得罪x海ร鹰。我倒赞成塞利纳在那诗里的概括，虽然这姓塞的是个流氓和卖国贼。
七四春天年我去肛肠医院看痔疮时，对世界又有过很悲观的看法。这时候童年饥饿的经历早被我忘掉了，眼前最大的痛苦是磨屁股。在我看来，既ຂ然生存的主要方แ式是比赛磨屁股，那么我们这些生来屁股窄的人就处于极不利的地位。假如把这里排队候诊的人看作前线下来的伤员的话，可以说在战斗ç中受伤的全是男的。偶尔有几个ฐ女的，全是孕妇。这就是说，假如妇女不怀孕，就不会受伤害。后来我在那ว里开了一刀，虽然不很疼，但是在很长时期里不方แ便。等到เ痔疮愈合，大便通畅，才想到生存的主要方式大概不是磨屁股，还是一种冥思苦想。现在你常常看到一些人，头顶掉得秃光光，眼镜像瓶子底，大概就持这种想法，只不过有人想物理，有人想哲学，有人想推背图，有人想易经。我也在这些人之中，唯一的区别ี在于我越想得多，身上的毛越重，头顶像被爆米花的机器崩过，阴毛比某些人的头还多；视力也是越想越好，现在能看到十米外一只苍蝇腿上的毛。与此同时，我的眼睛越想越三角，眉毛越想越擀毡，随着时光的流逝，脸上也起了皱纹，但全是竖着的，十足像个土匪。所里的同事见我这个模样就疑ທ我敌视知识分子。但这又是很后来的事了。当时的事是我去割痔疮，x海鹰一定要和我一起去。我进了手术室，她也要跟进去，医生护士也不拦她。这件事乍看起来有点古怪，说开了也只寻常：那ว年头到肛门医院去开刀的人都是成双成对的，不知现在是不是这样的了。
有关哲学，现在我是这样想的：它有好多问题，本体论的问题，认识论的问题，等等。但是对于中国人来说，只有一个问题最重要，就是世界ศ上有没有所谓神奇的诀窍——买六合彩的诀窍，炼金丹的诀窍，离地飞行的诀窍和跑步进入人间天堂的诀窍。假如你说没有，那ว我怎么会相信它有呢？假如你说有，我怎么เ看不到呢？但是自从我爬过了那个炉筒子之ใ后，就再也不信有什么诀窍。我和别人一样，得爱我恨的人，挣钱吃饭，成家立业，养家糊口。总而言之ใ，除非有奇迹生，苦多乐少，而奇迹却总是不生。我竭尽心力，没找到เ一丁点神奇。这个世界上只有负彩，没有正彩。我说我是个悲观论者，就是指这种想法而言。
有关这两件事，都有要补充的地方。前一件事生的时候，北京的天空是灰蒙蒙的，早上有晨雾，晚上有夜雾——这是烧煤的大都市在冬天的必然现象。马路面上还有冻结了的霜，就像羊肉汤凉了的时候表面上那层硬油。那时候北京那些宽阔的马路上到处是歪歪倒倒行驶着的汽车，好像一个游乐่园里的碰碰车场。人行道上人很多，挤挤攘攘。忽然之间某个行人的帽子就会飞上天，在大家的头顶上像袋鼠一样跳了几下，就不见了。有人说，这是人太多，就有一些不争气的小贼用这种方法偷人家的帽子。但我认为ฦ不是这样，起码不全是这样。我有时候也顺手就扯下别人的帽子，把它扔上天——这纯粹是出于幽默感。后一件事生时，我们那所校园里所有楼上的窗户全没了，只剩ທ下一些黑窟窿。有些窟窿里偶尔露出戴着藤帽的人头来。楼顶ะ上有桌椅板凳堆成的工ื事，工事中间是铁网子卷成的筒子，那些铁网是原来在排球场边上围着挡球的。据说待在网后很安全，因为砖头打不透。那ว片校园整个就像个ฐ大蟑螂窝。这两个ฐ时期的共同之点是好多大喇叭在声嘶力竭的嚷嚷，而且都有好多人死掉了。但是我一点都不哀恸。我喜欢的时代忽然降临ภ了人世，这是一个奇迹。我们家都成了蟑螂窝，绝不会有人嫌弃我的废铜烂铁。再没有比这更叫人高兴的事了。至于它对别人是多么大的灾难，我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管得着吗？
后来我也会开车了，怎么也想不出到底怎样开车才能把辆大卡车在平地上开翻掉。除非是压上了马路牙子，或者有一边轮胎气不足。这就是说，开车的连打气都不会。但这是后来的事。当时我朝翻倒的车猛冲过去，但是火光灼面，靠近不得。过了不一会，火就熄了这说明油箱里油不多，才现车厢里有三个人。全烧得焦脆焦脆的，假如是烧鹌鹑，这会儿香味就该出来了。顺便说一句，烧鹌鹑我内行得很。这件事听得x海鹰直恶心。她还说我的思想不对头——好人被烧死了，我一点都不哀恸。凭良心说，我是想哀恸，但是哀恸不起来。哀恸这种事，实在是勉强不出来的。我只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革命时期对我来说，就是个负彩时代。只有看到เ别人中了比我大的彩心里才能高兴。
你呀可爱的大毡巴，
八
这件事显然又是我的故事。x海鹰当然有名有姓，但是我觉得还是隐去为好。她像所有的女人一样言而无信。说好了保证我在地面上的生命安全，但是老鲁还是要咬我。等我向她投诉时，她却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怎么管得了。她还说，你自己多加点注意，万一被追得走投无路，就往男ç厕所里跑，鲁师傅未必敢追进去这是个ฐ馊主意，厕所只有一个门，跑进去会被堵在里面，在兵法上叫做绝地。说完了她往椅子上一倒，哈哈大笑，把抽屉乱踢一气。除此之外，她还给老鲁出主ว意，让她在抓我之ใ前不要先盯住某个地方แ，等到เ扑近了身再拿主ว意。老鲁得了这样的指点，扑过来时目光闪烁不定，十分的难防。这件事说明x海鹰根本就没有站在我一方。由á于老鲁经常逮我，她的身体素า质越来越好，度越来越快，原来有喘病，后来也好了。最后她终于揪住了我的领子。所幸我早有防备，那个领ๆ子是一张白纸画的，揪走了我也不心疼。
后来这位海ร鹰不再给王二讲大道理，换了一种口吻说：你总得交代点什么，要不然我怎么给你写“帮教”材料？这种话很能往王二心里去，因为它合情合理。在那个时候，不论是奖励先进，还是帮助后进，只要是树立一个典型，就要编出一个故事。像王二这种情形，需要这么一个故事：他原来是多么的坏，坏到了打聋子骂哑巴扒绝户坟的地步。在团组织的帮助下变好了，从一只黑老鸦变成了白鸽子，从坏蛋变成了好人。王二现在打了毡巴，落入了困境，人家是在帮他——这就是说，他得帮助编这故事，先说说王二原先是多么坏。但是他什么也想不出来。被逼无奈时，交代过小时候偷过邻居家的胡萝卜。这使她如获至宝，伏案疾书时，还大声唱道：“小——时——候——偷——过——邻๑——居——家——东——西！”写完了再问王二，他又一声不吭了。
挨饿的时候我眼前是绿的，最幸福的时刻๑是在饭前，因为可以吃了。最不幸的时刻是在饭后，因为没有东西吃了。后来有一天十二岁，忽然感到浑身上下不得劲，好像生了病，又好像变了另一个人。仔细想了想，才现是因为我不饿了。吃饱了以后明的欲望有所减退，但是我已经明了很多东西，包括用火柴头做弹药的手枪、射自行车条的弩弓等等。我用这些武器去行猎，不管打到了什么，就烧来吃。有一回吃了一个小刺猬，长了一身红斑狼疮似的过敏疙瘩。为此又挨了我爸爸一阵好打。
谈过了共产主义的窝头之ใ后，更觉得饿得受不了，于是我们俩就从家里溜出去，偷别ี人家地里的胡萝卜吃。嫩的胡萝卜不甜，所以一点都不好吃。从小到大，我就干过这一件坏事。而且这一件坏事我还交代过好几次。这可以说明我是多么เ的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