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似水流年里见过这样的事：我八岁那年，正逢大跃进，人们打算在一亩地里种出十万斤ภ粮食，这就要用很多的肥料。新า鲜的粪便不是肥料，而是毒药，会把庄稼活活烧死，所以他们就在操场上挖了很多极深的坑，一个ฐ个像井一样，把新鲜大粪倒了进去。因为土壤里有甲烷菌存在，那些粪就起酵来，嘟嘟地冒泡。我小的时候，曾立在坑旁，划ฐ着火柴扔进去，粪面上就泛起了蓝幽幽的火光。
我一直在干这件事，可是线条说，我写的小说中只有好的事，回避了坏的事，不是似水流年的全貌，算不得直笔。如果真的去写似水流年，就必须把一切事都写出来，包括乍看不可置信的事，不敢写出这样的事情，就是媚俗。比如不敢写这样的事，就是媚俗。
和刘老先生吃泡馍时，我和他谈起了贺先生。老头的脸色登时大变，说道：吃饭，吃饭，别谈这些事，怪害怕的。我说：谈谈何妨，老头，你怕什么？他说：别提死人。我说，真笑话，你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怕死吗？老头很天真地说：谁不怕？我说：怕就能不死吗？老头，你看看你吃的东西乃是羊杂碎。全是胆固醇。吃下去动脉硬化，离死就不远了。那老头的样子真好看，手都抖起来了。
后来我告诉他，没有这路变化，是我编着骗他的，他很不高兴。转眼之ใ间又高兴了，因为ฦ想起了鸭子。人老了就这么เ天真，事事都在别人意料中。刘老先生对着那可怜的鸭子，出了很多主意要把它分成几部分。一部ຖ分香酥，一部ຖ分清蒸，一部分煮汤，一部分干炸，那鸭子假如死而有灵，定然要问刘老先生这是为什么เ。假如我死了，有人拿我的四分之一火葬，四分之一土葬，四分之一天葬，四分之ใ一做木乃伊，我也有此疑问。但是我们的厨房里只有酱油膏，所以只能红烧。刘老先生说，红烧鸭要烧到稀烂才好吃，要烧到天黑。刘老先生把菜金花了个精光，只买了一只鸭。所以中午只好挨饿了。刘老先生说，好饭不怕晚。但是他老去揭那ว炖鸭子的锅，说是看了也解馋。他那ว副馋相叫人不敢看。炖鸭的香味飘到เ屋里，刘老先生坐不住，走来走去，状如疯魔。到晚上还有一白天，他血压又高，肯定挨不过。所以小转铃把我叫出去，给了我一点钱，叫我带他去吃午饭。她还说，她不饿。于是我对刘老先生说：老头，陪我去逛逛。我骑一辆男ç车，他骑一辆女车，出了矿院的门。然后我对刘ถ老先生说：我还有一点钱，够咱俩去新街口吃一顿ู羊肉泡馍。只听“咵”的一声，刘老先生连人带车倒在地上。我连忙停车回头，只见刘老先生从地上爬起来，口角流涎，说道：羊——肉泡馍！！
然后就该谈时间，那是在不肥大的军宣队来了之后，矿院的人逐渐回到เ四川去。我爹我娘也回去了。我爸我妈走后两天，刘ถ老先生就死了。在他死之前，矿院后面的小平房里只剩下三个人，其中包括我、小转铃、刘ถ老先生。这对我没什么不好，因为ฦ我爸爸妈妈在时不自由á，他们不准我和小转铃睡一个床。
其次要谈谈地点——矿院。当然，它也可能ม不是矿院。那时矿院迁到了四川山沟里接着办毛主席说了，大学还要办，可是矿院的人说，那山沟里有克山病，得了以后心室肥大。主ว事的军宣队说，你们有思想病，所以心室肥大；我没有思想病，所以不肥大。刚说完这话，他也肥大了。于是大家拔腿跑回了北京，原来的校舍被人占了，大家挤在后面平房里，热热闹闹。我爸我妈也跑回来，我正在京郊插队，也跑了回来，带着小转铃。一家人聚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
线条的这些想法，都以“够意思”为ฦ准则。“文化革命”里我们都以“够意思”为准则ท，这话就如美国人常说的“bereasonaທble”，但是意思稍有区别。美国人说的是：要像一位诚实的商人一样，而我们说的是：要像一个好样的土匪。具体到เ线条这个例子，就是她要像一位好样的女土匪对男土匪那样对待李先生。
李先生进了线条的门，迷迷糊糊说了声：你这里真暖和。然后他打了个大呵欠，又说：你好，线条。圣诞快乐，新า年快乐่，上帝保佑你。他实在是困糊涂ิ了，话全不经过大脑。假如经过了大脑，就会想到：我们这里是无产阶级革命派的天地。假如有上帝，他老人家也不管这一方的事，正如他老人家管不了霍梅尼。
李先生知道，放蔬菜的冷库就是十五度，谁说不冷？但是他不说。在噩梦里，说什么就有什么。假如把这话说了出来，周围马上变成冷库，自己้马上变成一棵洋葱也不一定。在干校里已๐经学会了很多，比如上厕所捏着鼻子，下午一定会被派挑屎，臭到半死。科长说十五度不冷，李先生已有十分的把握——假如一时不察，顺嘴说出不满的话，大祸必随之ใ而至。李先生暗想：“这肯定是我的印度师兄想把我变成洋葱！”
李先生去上班，身上穿蓝色大衣。这衣服非常大，不花钱就拿到เ了。这件事非常之ใ好，虽然不合道理。给他这件大衣的是矿上的劳资科长，一个ฐ广东人。李先生见了他备感亲切，这是因为李先生所会的三种语言中，广东话仅次于英语。他就想和他讲粤语。劳资科长说：你这个“同机”不要和我讲广东话啦，别人会以为我们在骂他啦。这非常合理，在美国也是这样子的。不能在老美面前讲中国话。广东科长给了他这件大衣，说是劳保。李先生问，何谓劳保？广东科长说：劳保就系国家对你的关怀啦。这个话不大明白，李先生也不深问。劳保里还有些怪东西，橡胶雨衣，半胶ด手套，防尘口罩等等。李先生问了一句：我不下井，我这些干什么？旁边有个ฐ人就猛翻白眼说：想下井？容易！李先生赶紧ู不言语了。在干校学习了两年，到底学会了一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