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๖年，替河南省某小县城东南乡的乡民们办理身份证和户口簿的办事员名叫刘大山。这已๐是他在东南乡派出所工ื作的第五个年头了。
虽然他在本书中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色，几乎ๆ可以略过不提，但为了了解当时某些社会背景，在此做些简单的介绍并非无益。
五年来，刘ถ大山兢兢业业，脚踏实地，从来不曾为自己和家人谋划ฐ过任何不应该属于自己的利ำ益。所里的人都知道他是个老实人，从不参与角色纷争，不赌博，有时抽根烟，偶尔喝两口，喝多了也不会在他人背后搬弄是非。同事们都喜欢他，有时候可以找他聊聊天，有时候拿他开开玩笑，有时候抽他一两根烟。
他年近四十，有一个读初中的女儿和一个读小学的儿子。妻子本是个农民，靠养猪种田à为生。自从刘ถ大山调入政府职能ม部门以后，妻子也神气起来，告别了那ว些粗重的农活。从此，全家人的重担压在他一人身上。
他很看重他的工作，因为ฦ每天求着他办事的乡民们给了他一种他是一个ฐ“非常重要的人物”的感觉。他珍视他的工作，犹如珍视他的眼睛，甚至不惜以自己的性命来保护它。任何人想要侵犯他的工作，就等于侵犯他本人。自然，五年来，也从未有过人打算侵犯他，不仅是因为ฦ他人缘好，头脑แ迟钝，虽然不懂得讨好人，但也不会得罪人，还因为他的工作在整个派出所里属于职位最低、工ื作最繁琐的一个，除了不属于公务员编制的清洁工王大妈，没人眼红那ว个位置。
不过就连他这样的老实开心人，最近，也遇到เ烦恼。
事情是这样的：县政府下命令，所有该县所属的国家机关工作人员都必须在今年五月份参加一次包括马克思主义哲学和政治经济学在内的测试。不及格者将被淘汰，调离部门也好，提前退休也好，卷铺盖走人也好。总之，县政府打算提高县里各级政府职能部ຖ门工ื作人员的素า质。
我们必须把话说明白点：刘大山是个文盲，或者说，他基本上是个文盲，认识的字的数量绝对不会过韦小宝。他做了几十年的文盲，做得很开心，从未考虑过他的工作——替本乡村民办理户籍和身份证——需要多认识几个ฐ字而去多认识几个ฐ字。这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也不是什么丢â人现眼的事，不仅他是这么เ想的，在那时那种地方的人都是这么เ想的。他并不曾因为由他亲手办理的、在某个乡民的身份证上出现1้96๔9年2月29日的生日而感到羞惭满面。“大家都用农历，就连那人自己้都这么说。”这是他涨红了脸，反驳别人的取笑时说的话。
然而，假如他知道他现在面临的这些麻烦正是由他自己้造成的，那他也不会怨天尤人了。事情是这样的：两个月前，市里出了一桩谋杀案，遇害者是市广播电视台一个ฐ年轻美丽的女主持。凶手先奸后杀，作案手法极其残忍。市公安局随后成立一个ฐ专案小组，对犯罪嫌疑ທ人逐个排查，最后目标锁定为一个二十岁的本市下辖某县城的无业青年。专案组办事干练的警察同志们很快就将犯罪嫌疑人逮捕，随即向市人民检察院提起公诉。这件事影响很大，备受公众瞩目，快破案的确给公众留下一个好形象。但是，检察院认真负责的办事员现凶手正是1969年2月29๗日出生的，便将这件事告知上级领导。这件事便成了大伙儿吃饭喝茶时的笑料。恰好那ว个县城的县委书记兼县长去市里开会，有个喜欢卖弄学问的人便将这件事拿出来嘲笑。那ว个ฐ县委书记很生气，回来便下达这么个考试与淘汰的命令。
突击补习已๐经来不及了，刘大山很明白这一点。以他已经定型的文化水平，补习只不过是给他充满笑料的人生再添上一道笑料罢了。他可以咒天骂地，却不能改变事实。
当然，我们不用去考究刘大山是如何获得这份工作的。正如有人曾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有人建议他托熟ງ人、找关系，到某个部门弄个ฐ看门的保安做做。他当时就气得满脸通红，说自己就是死也不去做保安。有人建议他找人捉刀代笔，糊弄过去。又有人建议说，捉刀代笔行不通，因为这次监考很严格，一旦被人察觉，恐怕连做个看门的保安的机会都没了。
他被这些建议弄得头昏脑涨。
确实，想到即将就要去做一个看门的保安，他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可是，想到连一个ฐ看门的保安都做不了，他更是吓得心惊胆战。
“难道就我一个ฐ人？”三月初的一天，吃完中饭，刘ถ大山坐在办公室里，愤愤不平地想着。他为ฦ这件事已๐经想了几天几夜，一直都没胃口吃饭。吃下去的是什么，他都没有在意过。“文盲怎么เ啦？文盲就不能当公务员吗？当年抗日战争时，多少红军战士都是大字不认识一个ฐ，不照样把日本鬼子给赶走了。隔壁西南村的乡长老王，不也就是初ม中毕业，可是他做了乡长。初中ณ毕业能做乡长，我虽然没读过书，做个小小的办事员也不算什么เ过分的要求吧？这几年来，我没有出过什么大错，就算有些小问题，也是那些愚蠢的乡民自己弄得。他们把自己的名字、出生年月写在这张纸上，我就把这些纸送上去。做这么简单的工ื作，还要什么文化，要什么文凭？要不要找个大学生来做？我已经做了这么多年了，我也没有太多想法，只要能ม让我安安静静地过完下半辈子就行了。这么简单的要求也不行。我就不信他能ม把我们都给弄走。”这个“他”自然指的是下达这条公告的县委书记。
“大山，”正当他愁眉苦脸地思考着自己的未来的时候，听到เ有人叫他。
原来是民警张伟。
“干什么เ？”刘大山没精打采地问。他虽然愁肠满腹，忿忿不平，但他天生的好脾气绝不容许他在同事面前作。
“在想啥呢？”张伟问，拿起刘ถ大山丢在桌上的半包香烟，抽出一支点上。
“没啥！”
“还没啥？”
“你都知道了还问？”
“想开点，没什么เ大不了的。”
“想开点？换做是你，你能想开点？”
“我相信组织会考虑你的实际情况，就算调离部ຖ门也不会降工ื资的。”
“不是工资的问题。”刘大山涨红脸说。至于是什么问题，他也说不明白，只是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告别那ว种受人尊敬和巴结的优越感。当然，他也偶然想到凭着自己้这点微末的能ม耐占据这个位置整整五年，其实是不妥的。但这个念头过于可怕，每逢想到此处，他便找点别的事情做，不让这个念头继续下去。
“不是工资的问题，那还有什么问题？”张伟不解地问。
他不会了解刘ถ大山的想法：处在某个ฐ组织里位置最低的、最不被人看重的人总是希望能从别处得到补偿。刘大山现在的职位让他从那些乡民们那里得到เ了补偿。而做保安，至少他现在还不清楚可以从何处得到เ补偿。
“哎！”刘大山长叹一口气。
“我是过来人。人生在世，说白了也就图口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