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堤岸边,两艘乌ไ篷船驶了过来,摇橹击碎水上的月影,传来哗啦水声。李蝉身后也传来错杂的脚๐步声,他回头一看,众缉妖吏围拢过来,一排写着“咤”字的黄皮灯笼明晃晃的,郭洵在人群中走过来,右手扶着直刀。
清河坊的居民不知道,当铜锣最后一次敲响五声以后,清河坊四周的黑暗里,悄然冒出数十道人影,像听到了发兵的角声,迅速赶向神女桥头。只有一只在墙头舔舐皮毛的狸猫,被这群鬼魅般的缉妖吏惊得弓起脊背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唰一下藏进角落里。
可惜那人之后就再没有出现过。
但一些普通人的生活轨迹却因此发生了重大改变,譬如清河坊没了水陆码头,就开始修桥了。
但桥中央,隐约有一盏灯火。
神女桥上覆重檐,能够遮风挡雨,平时桥上也会聚集不少商贩,这时却很清净。
亥时三焦经最旺,又是戊辰日,所谓戊辰气纳三焦脉,灵祝这回要画的那一道驱邪咒,便依附在三焦经上。
铜鼎里的疏ຕ文迅速化为灰烬,灵祝在六纛大神前念罢祷词后,指蘸朱泥,在诸位打更人的手上画下驱邪符。
李蝉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拱了拱手,“是后生唐突了,老夫人勿怪。还有友人在外等候,今日多有叨扰,下回再来给神女敬香吧。”
他嘀咕道:“还记得神女姐姐的模样,如今一见,却成了泥胎彩塑,端的端庄,却总觉得,没那么亲近。”
郭洵看了少年一眼,觉得自己有必要反击,“你来查案还是来逛窑子的?”
“郭都尉声名远扬啊。”李蝉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鸨母,“你在这一杵,谁都要给你几分面子,案子也好办了。”
郭洵还不确定老者的身份。
可今天早上,这位贵人骑着一头青骡溜达进了神咤司以后,司丞的脸,就翻书似的变了。
李狸儿瞥了李蝉一眼,问郭洵道:“濮水府君原身是个蜃精,我来时就被蜃气所困,你却说濮水府君死了,怎么回事?”
郭洵答道:“我下水时见到濮水府君的躯壳被一剑劈开,那蜃壳内部只有一具骷髅,水上的花茎,就是从骷髅里长出来的。那骷髅体格小巧ู,颅ๅ骨圆润,肩骨窄小,约莫是个ฐ十余岁的少女……”
郭洵的话让李狸儿一下想起白天在神女祠里见到เ的泥塑。
“神女?”
“多半是她,看水下的状况,濮水府君已死去一段时间。濮水府君肉身不见去向,神女骨骼中又生出一枝妖胎,按小郎君所说,那妖魔还能操控蜃气,这件事的脉络,大概就能ม猜出几分了。”
李狸儿略一思索,大概推断出了情况,但还是对郭洵道:“你先说说。”
郭洵没有回答,先是吩咐众缉妖吏。
“你们几个,回司中求几道龙象术,带绳索和车具,把河底的东西捞上来,天亮之前运回神咤司!不得让人瞧见!你们几个,把府君庙和神女祠中灵祝和庶务,都请到神咤司去!”
离天亮还有两个多时辰,众缉妖吏消失在夜色中ณ。
又支开剩下的几人去四周看守,郭洵才对李狸儿解释。
“那妖魔是从神女骨骼内生出的,应该就是神女的一点真灵所化。而濮水府君的肉身消失了,那ว蜃壳内壁尽是根系,想必,是神女把濮水府君给吃了,如此一来,也得了濮水府君的神通,能吞吐蜃气。”
郭洵说的与李狸儿心中ณ所想基本一致,但这件事还有诸多疑点,濮水府君是被一剑斩死,谁斩的这一剑?能杀得了七品正神的,绝对不是一般江湖武人,恐怕是修行者,牵涉到เ了修行者,这案子的性质就变了。那出剑的人,为何杀濮水府君,又独留神女一点真灵?那神女又为什么放着神灵不当,要吞吃濮水府君肉身,化身妖魔?
“其他的线索呢?”
郭洵低下头:“暂时没了其他线索,还要待明日细细查验河下的两具妖身,或者从这一庙一祠的灵祝口中,能问出些什么。”
李狸儿审视着郭洵。
“若那神女是自愿成妖,心中ณ必有怨气!都说这神女是凡女成神,凡女成神,为何心怀怨恨?你是神咤司都尉,这点事情都查不清?”
“这……”
郭洵露出为难的神色。
“这桥是襄北崔氏捐的。”
李蝉望着神女桥。
“修桥的时候,蜃精作乱,襄北崔氏请来一道封命,封这蜃精做了濮水府君。又封了一名少女,为濮水府君送封命,就是如今的神女。凡人如何成神,舍弃肉身,留一点真灵受香火供奉而已。至于,神女的肉身去了何处,郭都尉刚才已经看见了。”
郭洵默然不语,李狸儿闻言一怔,眼有怒意,“有妖魔作乱,为何不斩妖除魔,却加封成神?”
郭洵低头道:“除妖如剿匪,与其大动干戈,不如以利ำ许之,收为己用。神女桥落成后,这濮水府君倒也护佑了二十年平安……”
“荒唐!”
李狸儿斥ม责一声过后,却沉默下来。二十多年前大庸虽西逐妖魔,却也元气大伤,不得不休养生息。加封这蜃精成神,看似荒唐,却能ม保证这一方水域中不会有其他妖魔作乱,又该如何褒贬?
李狸儿深吸一口气,冷冷道:“加封野神也罢,为何要封这神女?”
郭洵叹了口气,“小郎君生自玉京,没见过类似的事。野神妖性难驯,就算受了封命,也不一定改邪归正,但身边有个亲近的人,就能通晓人性,也便于沟通。”
“所以就把这少女送给濮水府君?这是以人饲妖,是以人饲妖!”
李狸儿终究没压住怒火,大骂道:“若她当初愿意成神,何至于甘心化身妖魔!荒唐!荒唐!普天之下,唯有我大庸国誓不与妖魔共存,无数将士不惜性命把妖魔驱逐出境,为的是什么,为我大庸臣民不受妖魔之苦!这饲妖的神女,难道就不是我大庸臣民吗!”
大骂之时似乎ๆ用力过猛,榉ท木灯笼柄被啪一下攥成木絮,灯笼皮里的火光也被无形气劲一激,霎时熄灭。李狸儿深呼吸了几口气,掷掉灯笼,重重哼了一声,大步走到濮水畔,负手望着水面,胸口起伏仍有些急促,却一言不发了。
他明白了神咤司不愿把这案子查下去的缘由。
大庸国九姓十三望,襄北崔氏的势力排得进前三,当今襄北崔氏的家主崔世廉乃ี东台右相,位极人臣。当今贞和皇后,亦出身崔家,神咤司怎敢搅这趟浑水。
郭洵暗暗心惊,这少年发怒时的威严,竟让他大气不敢出一口。
霜月高悬,少年逐渐将怒意压入心底,他望着墨黑的水面,余光见到身旁้映月的桃枝。鬼使神差的,他伸手折下一枝桃花,抛入水中,望着顺水西流的桃枝,沉思起来。
“你倒是活学活用。”
李蝉提着灯笼走到岸边。
“那神女化身花妖,吃了蜃精,能够吞吐蜃气。你除掉她,却好像没费多大力气。”
李狸儿仍望着水面,没有听到李蝉的回答。他没了逼问的心思,对待这个左道妖人,他已经改变了看法,他要把这案子查下去,李蝉是比郭洵更好的助力。
但那斩杀濮水府君的一剑,襄北崔氏,沈公似有深意的点拨,让李狸儿思绪纷乱,他暂时放弃了思考,只是感慨道:“若当初就有人杀了这蜃精,何至有后面的事。”
李蝉看了李狸儿一眼,对这个ฐ一直有些盛气凌人的少年,他一直敬而远之,但刚才李狸儿的大骂,倒听起来有几分痛快。
曾几何时他也有过类似的感慨,但他只是看着顺水西去的桃枝,轻声道:“杀得尽的妖魔,杀不尽的妖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