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个坐在案几后,一个站在船帘边,隔着一丈远的距离静静对视,一时间说不清谁的眼里情绪翻涌,谁的面上又难掩激动。
谢霁猝然回神,有些仓皇地将泥人碎片扫入盒中收拢,刚盖好木盒盖子,便见船帘被撩开,雪团子似的小少女披着一身霜雪弯腰进来。
从书房出来,路过翠微园的必经之地,便见谢宝真忽的从月洞门后跳出来,笑吟吟唤道:“九哥!”
关于皇帝诏见他的目的,谢乾已猜到十之□□,故而并不多言想问,只按了按少年的肩,长舒一口气道:“记住,万事当以保全性命为ฦ先……我答应你的,也一定会做到。”
思忖片刻,他转过身望着谢霁的眼睛,不疾不徐地说,“当初你的嗓子被人毒哑是真,来谢府后却依旧装作口不能言,却是假的;你说你七岁以前的事全忘了,也是假的;说你流浪平城,以乞食、打杂为生,亦是假的……阿霁,你的骄傲不允许你乞讨,那时初ม见你我便知道,一个以乞讨为生的孩子不会有那般挺直的腰板和猜不透的眼睛。”
谢霁眸色沉沉,喑哑道:“我若是利用她,事情闹得越大对我越有利,何须瞒着你们?”
“中元那ว天休朝无事,我陪宝儿和阿霁一同前去罢。”谢临ภ风手持拨浪鼓逗着襁褓中ณ的幼儿,笑着打破尴尬道,“听闻皇上请了高僧礼佛,此次盂兰盆会盛大无比,正巧我也想去见识一番呢。”
见谢宝真不断投来求助的目光,谢霁方แ不急不缓地接上话茬:“若是二位放得下心,我可带妹妹一起前去。”
谢霁走过去关了窗,又解了自己的外袍裹在谢宝真身上,坐在她身边道:“好些了么?”
初夏的夜风从窗外吹入,谢宝真只穿了袭单薄的夏衫,不由á抱了抱臂膀嘟囔道:“哪儿来的风?”
年少懵懂的人还没有练就默契,小心翼翼而又笨拙生涩。
他忍不住垂首,想在少女黑亮柔软的发顶轻轻一吻,谁知谢宝真却猝不及防地抬头,霎时两ä人都闷哼了一声,一个捂着脑袋顶,一个ฐ按着嘴唇,各自退开一步。
谢宝真心跳很快,也不知是因疾走如此,还是有别ี的缘故。她放缓了脚步,尾音上扬唤道:“九哥!”
因春祭浩大,万人空巷,此时僻静的胡同小巷反而廖无人烟。谢宝真气喘吁吁地跑到铜锣街第一条胡同口,只见光影晦暗中,一个熟悉的身形背对着她站立,早已等候多时。
“宝儿,你五哥成亲的时候,你也是这般焦急么?”未等谢宝真回答,谢霁又轻轻一笑,眸色是一片看不见底的黑,“若现在站于你面前的是平城谢霁,你不会知道我能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但现在,至少在离开谢府之前,我能等。”
伞檐的阴影落在谢霁眼中,是一派深沉的寂寥。
原是来宽慰自己的。
他没有官职封号,故而入宫只穿了身月白的素色袍子,墨玉腰带,髻上簪着一支白玉簪,鬓角垂下两缕,端的是眉目深邃如画,气质冷然,颇有谪尘少年之态。
谢霁轻轻搁下茶盏,道:“好。”
谢霁抬眼看了看天色,算算时辰应该差ๆ不多了,便颔首道:“谢长史在家?”
谢宝真还在不遗余力地展示她那‘防身三连招’,先是作势张口一咬,谢霁却先一步料到她的动作,下意识揽住她的肩一转,两人顷刻间调转方แ向,由前胸贴后背的姿ู势变成了面对面。
谢霁一愣。
谁料她行至大厅,厅中并没有人,书房亦是空荡荡,谢宝真料想他兴许在卧房午睡,便又猫手猫脚๐地折往卧房。
生辰过后的天气很好,晴朗有风,空气中残留แ着暮春时节的芬芳。谢霁的伤应该好得差不多了,谢宝真觉得该带他出门去去晦气,于是挑了一只纸鸢前往翠微园。
“曾经是。”谢霁纠正,用最平静沙哑的语调说出了最残酷的真相,“我不听话,他便、毒哑了我。”
这段记忆他从未向别人提及过,可如今再次提及,心情却异常平静,头一次不想杀人泄愤。
“唔……咬到涩头了。”谢宝真含糊不清道,又张开绯红的唇瓣,露出一截柔软艳丽的舌头,‘啊啊啊’乱说一通。
墙头落下的强烈失重感使得谢宝真呼吸一窒,颠簸中牙咯噔一咬,竟把舌尖给咬破了,不由疼得闷哼一声,捂着嘴蹲在地上直皱眉。
……
心里既空荡又堵塞,仿佛有什么东西叫嚣着急需宣泄。
可谢宝真那日被他捂住了眼,并未看到เ吴蔚佯装救美冲出的那一刻,故而并不晓得巷中危险便是那人一手谋划,还天真地同谢霁感慨道:“我听说吴二郎就是在原安巷被蒙头暴打,你说会不会就是我们遇见的那伙歹人做的?太可怕了,还好那日我们跑得快!”
别人不知内情,谢霁却是知道的。吴蔚一手谋划了‘英雄救美’的蠢计,意图对名震朝野的谢家动手,若执意彻查真凶,则他图谋坑害永乐郡ຉ主的事也会败露,到时候非但讨不回公道不说,反而会断送自己大好前程……
“快,给我梳头穿衣!”谢宝真趿拉鞋子下榻,责备道,“到底是我的九哥,你们的半个主子,以后可不能这般怠慢他了!”这句话明显是对紫ใ棠说的。
“九哥回来了?”谢宝真一骨碌爬起,顶着乱ກ糟糟的鬟发道,“他用过午膳了不曾?”
“要是能ม上街去看场花灯就好了。”华筵将散,谢宝真自顾自叹道。
偏院中大概是梅夫人在行赏,侍婢和奴子们的欢笑声不绝于耳。檐下灯盏通明,朝远了看,还能ม远处高楼绵延的灯火,璀璨的橙红与夜的黛蓝ณ交相辉映,伴随着点点细砂似的雪声,恍若天上人间。
可怎么会是皇上呢!?
谢霁静默,而后抬手指了指天子的龙帐,又晃了晃扎着绷带的腕子。
谢宝真看不懂手语,刚ธ要问,谢霁却已安静转身,钻入自己้的营帐中ณ去了。
心中一软,她改口道:“下次有人欺负你,你只管打回去,有谢家给你撑腰呢!”
“旧时踢毽子,是我自己不小心跌了一跤,不怪她们。”谢宝真给紫棠使了个眼色,抢过话头道。
“少来这一套,到底怎么弄的?”说着,梅夫人回首一瞪身后侍立的紫棠,严厉道,“你们就是这般照顾ุ郡主的?”
谢临风回想起谢霁安静微笑的模样,总觉得那笑意虚得很,平白叫人身上发冷。
“说起这个,倒有些奇怪。”谢临风的目光越过墙头朝西一望,“那么多干净向阳的房舍他不要,偏选了最荒僻冷清的翠微园。”
听到这,谢宝真心凉了半截儿。
“我还是不愿相信,阿爹向来顾家自矜,怎会凭空多出一个……来?”谢宝真烟眉轻蹙,连‘私生子’三个ฐ字都难以启齿,面含愠色放下车帘说,“阿爹明明最宠我了,便是为ฦ了我着想,也不会做出这等背叛阿娘的事。”
“那,我命人给你整理好东西。”梅夫人招手唤谢宝真至跟前,伸手理了理她的衣裳领口道,“紫棠和黛珠两ä个丫头,你也一并带过去。到了扬州ะ要孝顺伯父伯母,莫要给你二哥三哥添麻烦。”
谢宝真一一应了,顺势倚在梅夫人怀中,“阿爹,阿娘,你们也要照顾ุ好自己้,不必为我担心。”
谢乾叹了声。
梅夫人嗔怪丈夫:“大过年的,你叹气作甚?”
谢乾喝了口酒,啧道:“年纪大了,舍不得女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