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攀到เ了教堂的塔顶，很狭，仅可容身。冷风当然比底下更加尖利ำ，我躲在一堵石壁凹进处抬眼一看，昨夜重霜，已把整个ฐ牛津覆盖成一片银白，万窗垂帘，教授和学生都还没有苏醒。
找到那个ฐ小侧门很容易，但要敲开它却不容易。一遍重，一遍轻，接连敲了几十遍，都没有人答应，只好缩着脖子在寒冷中苦等。我几乎ๆ冻得站不住了，就在石路上一圈圈跑步。好久终于等来了一个瘦个子中年男人，见我们已经冻成了脸青鼻子红的模样，连忙掏出钥匙开门，问明我们不是来喝咖啡而是要来登高，便把我们引到了一个ฐ陈旧的内门口。
法国大革命把贵族冲击了一下，但欧洲式的冲击多数不是消灭，而是搁置。搁置是系脉的松弛，松弛是威权的流失。因此在吧黎，多的是这种懒洋洋、玄乎ๆ乎的神秘庭院，起居着一些有财富却不知多少、有来头却不知究竟的飘忽身影。
他的生存形态在吧黎很有代表性。
我想这事在中国也差不多。王宫的餐桌豪华、丰富，却没有什么好吃的。厨师们知道皇帝不懂品尝，多年下来他们的烹调手艺也退化了。因此，现在有些餐厅为ฦ了招徕顾客，冒皇家命名，编皇厨故事，其实是太谦虚了，皇家、皇厨哪有你们做得好？如果真是皇家、皇厨，内行就不进去，免得联想到在太监环视下味同嚼蜡的可怜皇帝。
路易十六被革命法庭宣判死刑之后，居然还当场吃下了六块炸肉排、半只鸡、一堆鸡蛋，胃口好得真可谓“死而后已”了。
唯聚合，能ม使它开通、高迈；唯聚合，能使它辐射、发散。但与世界上别的大聚大散的城市不同，吧黎更看重聚散过程中ณ的选取吧沈积，最终沈积成人文意义แ上的自得和固执，成为下一轮聚散的起点。
二
表面上，机械表还会以自己้的、品牌嘲谑电子表，但这种嘲谑只是一种伦理性、辈分性的发泄，而电å子表对于机械表的嘲谑，看似逆反了伦理程序，却是一种历史必然。试想，那种可以随时随地贴附在各种器具、建筑上面又分秒不差的闪光数码，不正绿莹莹地宣告着机械计时时代的基本终了在这种情况下，机械表可以勉强固守的阵地大概就剩下装饰功能ม了。但是电子技术多么灵巧ู，它们很快也在装ณ饰功能上做起了更自由的文章。平心而论，现在不少电å子表的外形设计，与最精美的机械表相比也不见得差到เ哪里去，然而它们又那么廉价，机械表所能标榜的其实只是牌号。牌号也算是一种装饰吧，主要装饰在人们的心理上。
二十世纪的手表业也有不少作为，但都是在十九世纪原创框架下的精巧添加，属于次一等的行为ฦ等级。我想十九世纪那ว些大胡子工艺师如果地下有灵，一定不会满意身后的同行，那神情，就像最后一批希腊悲剧演员，或最后一批晚唐诗人，两眼迷茫。他们的出色成就使后代失去了创造的空间，真不知该抱怨谁，他们，还是后代二十世纪对手表业而言，比雕饰更重要的任务是普及。其间的中枢人物不再是工艺师，而是企业家。
人的崇拜居然起始于一张照ั片中的眼神，这很奇怪，在我却是事实。我仍然搞不清相对论，只对爱因斯坦的生平切切关心起来。因此站在这个ฐ房间里我还能ม依稀说出，爱因斯坦住在这里时应该还是一名专利局的技术员，结婚纔一二年吧，刚做父亲。
伙伴们很奇怪，英语并不好的我怎么能ม随口把“狭义相对论”和“广义相对论”这些物理学专用名词译出来，我说我很早ຉ就崇拜他了，当然关注他的学说。但自己้心里知道，当初关注的起因不是什么相对论，而是一位摄影师。
与胡斯近似的是，马丁·路德也是一位教育家。他亲自把《圣经》翻译成德文，实际上也规范了德语教学，把宗教普及和教育普及结合起来了。
德国馆的主ว厅，展示各州ะ遴选出来的对人类文明作出过贡献的人，但作为形象化的展览一定需要有实物，于是，我们看到了马丁·路德布道的那个讲台，十六世纪的雕木护栏苍老而光滑，用现代的金属护栏围在四周，让世界各国的参观者仰视一个重要的精神转折点。
墙上还赫然写着被关押学生自己订出来的监规：
“这里的生活很棒，我非常喜欢，因此每次离开都感到心痛，真遗憾这次的关押期是两天而不是十倍。”
这话使他恼羞成怒，向着女警察一扬手：“谁叫你们女人看了”但毕竟已经无法控制ๆ自己的动作，这手扬到了女警察的肩膀。
两位上了年纪的妇女估计是虔诚的教徒，满脸同情地靠近前去不断询问：“你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的吗”这使他更火了，从喉咙底吼了一声，只顾ุ狠命地拉扯裤子，把裤子的一个口袋底子给拉扯了下来。这时有一群同样喝醉酒的年轻人上前围住了他，嘲笑他的酒量，猜测他的职业，他几次想站起身来把他们赶走，但每次都重重地绊倒。
听她这么说，我心里想，中国的文革在本质上也是反现代，尽管那些红卫兵、造反派都举着“破旧立新”的旗帜；而结束文革，就是开启现代。
我们的德国朋友郑碧婵sigrumgarthe小姐这次从西部ຖ赶到东部ຖ来接我们，路上就遇到好些“新า纳粹”碧婵说，这一带的“新纳粹”有点特殊，主ว要是原东德地区经历大幅度社会变型所产生的社会渣滓。本来可以依赖的势力系统解体了，自己又没有学会谋生的本领，完全无法面对两德统一后按照ั市场规律而进行的正常竞争，只好诬赖外籍劳工把他们的工ื作夺走了，便反过身去进行伤害。因为伤害的是“外籍”便重新弹起了老纳粹民族主义、国家主ว义、大日耳曼主义的老调。
费希特的老师是康德，但康德与他们有很大的不同。康德终身静居乡里，思维却无比开阔。他相信人类理性，断定人类一定会克服反社会倾向而实现社会性，克服对抗而走向和谐，各个国家也会规范自己的行为，逐步建立良好的国际联盟，最终建立世界意义的“普遍立法的公民社会”正是这种构想，成了后来欧洲统一运动的理论根据。
记得早年在一本书上读到，有一次费希特患病的夫人出现了危险的症状，他本该留下侍候，但原先约定的一次重要演讲来不及推掉了，只得忍痛前往。没想到等他心急火燎地回来，夫人的病情居然有所好转，他激动地流着眼泪与夫人拥抱亲吻。人们说，正是这种拥抱亲吻使他传染上了夫人的病，而且因此去世。现在我看着他们夫妻俩的合葬墓想，世间多数广场演讲者的家里，总有一位妻子等着，等得非常殷切，绝不会不等他回来就独自离去；一次次等待，直等到长眠在一处。
那么，统治当局有没有考虑过这样的案件中是否真有伪证和诬陷的可能呢考虑过。但他们确信，利益高于真实，更高于道义。例如直接过问胡斯ั一案的西吉斯ั孟皇帝ຓ就曾说，只要符合教皇利ำ益，可以背信弃义。当时几乎所有欧洲各国的宗教裁判员都认为，即使伪证致使一位无辜者被烧死，这位无辜者也应该高兴，因为他也是为宗教而牺牲的。至于诬陷致使一位无辜者名誉遭污，这位无辜者更应懂得现世名誉是身外之物，彼岸世界为他准备了桂冠。
甚至穷老太婆藏在头巾里的最后一个铜板，都被无耻的神父搜刮出来，不是花在忏悔上，就花在弥撒上；不是花在弥撒上，就花在圣徒遗物上；不是花在圣徒遗物上，就花在赦罪上；不是花在赦罪上，就花在祈่祷ຕ上；不是花在祈祷上，就花在埋葬上…说神父比强盗还狡猾、还凶恶，难道不对吗在我们想象中，用这样强烈的语气向民众呼吁的人，一定会受到民众的热烈拥护，因此，当权者是不敢用残酷方式把是非颠倒于大庭广众之前的，如果不经过歪曲和遮掩，当场焚烧像胡斯这样的著名人物，会在民众中ณ引起什么样的逆反心理呢但是到了欧洲读到เ的历史资料却让我毛骨悚然。大量事实证明，民众的良知在获得启蒙之前，他们恰恰是很多无耻暴行的参与者和欢呼者。一般在火刑é仪式前夜，全城悬挂彩旗，市民进行庆祝游行，游行队伍中有一批戴着白色风帽，穿着肥大长袍把脸遮住的特殊人物，他们是宗教裁判员和本案告密者。执行火刑当日，看热闹的市民人山人海，其中很多人遵照ั教士的指示大声辱骂被押解的“犯人”亲属们则围在他的四周最后一次劝他忏悔。当火点起之后，市民中“德高望重”的人拥上前去，享受添加柴草的权利ำ。
看墓老人说：“莫扎特？没听说过。”
我理解这种说法，脑海ร中闪现出那些传记的片断。
一旦离开便阐明了，顺便，也阐明了波斯湾和里斯ั本有可能ม发掘出来的文化含义。
又想起了他的孤独。里斯本的老旅馆，闭门谢客的外国老人，不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哪怕是横贯千年的大事，哪怕是连通万里的壮举ะ，如果属于文化，往往总由一副苍老的肩头承担着。
老太太终于舞毕，在满场的掌声中ณ，台上所有的端立者全都进入舞蹈状态，来为ฦ今晚的演出收尾。但与其它舞蹈的收尾不同，场面虽然热闹，每个舞者并不互相交流呼应，也不在乎ๆ台下观众，各自如入无人之境，因此找不到预ไ料中的欢乐、甜媚、感谢和道别，有的只是炽烈的高傲、流动的孤独、懮郁的奔放。
舞台边上一直站着一个胖老汉，一看便知是家长，家长理应监督演出的全过程。没想到大媳妇刚退场，他老人家却走到了舞台中央。以为要发表讲话，却没有，只见他突然提起西服下摆，轻轻舞动起来。身体过于肥硕，难于快速转动，但他有一股气凝结得非常厚重，略略施展只觉得举ะ手投足连带千钧，却又毫无躁烈，悠悠地旋动出了男人的妩媚、老人的幽默。此刻๑我终于明白，对于这么เ一位老年舞者，表达正常的衰弱是幽默，表达不太正常的健康是幽默，表达惊人的娴熟是幽默，表达一时的生疏是幽默。这位最不像舞者的舞者怎么着都行，年岁让他的一举一动全都成了生命的古典魔术。
伽利ำ略当众放弃人格，除了愿意成为告密者的“保证”势必与具体的生理威胁有关外，忏悔却是确实的。伽利略为什么เ作这个选择历来各国思想界有过多次痛苦的讨论。
西方的宗教裁判所一向以残酷著称于史，动不动就把一批在宗教观念上有“异端嫌疑”的人送上火刑柱，但我觉得比火刑柱更恶劣的是普及了一种人格灾难。
最难忘的，是一个卖面具的威尼斯ั商人。
我在这里见到了很多的威尼斯商人，总的感觉是本分、老实、文雅，毫无奸诈之气。由á此进一步证实了我以前的一个ฐ判断：只有发达的商市纔能ม培养良好的商业人格，投机取巧、狡诘奸诈，不是因为ฦ太懂商业而是因为ฦ不懂商业。
原来，这碗面条是他的见面名片。然而很快发现这个判ศ断是错的，他的名片复杂得多。他刚纔在路口说自己多次去过中国，那么，为什么去呢
那碗面条有什么奥妙我们带着悬念开始下口。面条居然是中ณ国式的，不是意大利面食，大汤，很清，上面覆盖着厚厚一层小贝壳的肉，近似于中国沿海常吃的『海瓜子”这种小贝壳的肉吃到嘴里，酥软而又韧性，鲜美无比，和着面条、汤汁一起咽下，真是一大享受。老人看着我们的表情放心地一笑，开始讲话。
时至今日，他们那种嫌贫爱富、趋炎附势地把女王、爵士、贵族硬说成是莎士比亚剧本真正创น作者的可笑心态就不必再作剖析了，我剩下的最大怀疑是：他们有没有研究和谈论莎士比亚的资格资格，这是他们审核莎士比亚的基本工具。我们现在反过来用同一个ฐ词汇审核他们，里边包含的内容却完全不同。不讲身份，不讲地位，不讲学历，只讲一个最起码的资格：公开发表文章谈论莎士比亚，至少要稍稍懂得艺术创作。
当他们认为没有进过牛津、剑桥大学的门就不可能成为莎士比亚，我就肯定他们不懂得艺术创作。
当他们永远只着眼于莎士比亚在知识领域的涉猎，完全无视他在美的领域的构建，我就肯定他们不懂得艺术创作；当他们不知道种种所谓“学问”的东西多数正常人只要花足够时间都能追补，唯一无法追补的是创造性灵感，我就肯定他们不懂ฦ得艺术创作；当他们想象不到一个处于创造过程中ณ的天纔人物有无限的生命潜力，一个敏于感受的智者可以从自己有限的生活经历中领悟辽阔的时空，我就肯定他们不懂得艺术创作。
不懂ฦ艺术创作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世界ศ上有很多别ี的事情可做，然而他们偏偏要来研究莎士比亚，而且对他的存在状态进行根本否定，那就不能不让人质疑他们的资格了。
然而他们名义上又有一种资格，譬如，大学教师，那就容易混淆视听了。
大学是一种很奇特的社会构建，就其主干而言，无疑对人类文化的发展作用巨大，但也有一些令人厌烦的侧面。例如在贵族统治构架的边上，它衍生出另一种社会等级，使很多创作能力薄弱的人有可能在里边借半官方แ、半学术之名，凭群体之力，沾名师之光，获得一种社会认定。其中，越是勉强获得这种认定的人总是越要摆出一副学者架势，指手画脚，最后甚至自以为也懂得艺术创น作，着手否认莎士比亚。这一来，连原先热爱莎士比亚的人也开始混乱，因为莎士比亚背后没有任何东西支橕，而这些人背后却是一所大学。
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最重要的事情是把这些人从那个虚幻的大学背景里拉开，然后单个审核他们的资格，盯着他们追问一声：“你是谁”
否则，莎士比亚在明处，他们在暗处；莎士比亚来路明确，他们来路不清；莎士比亚有作品也就是有可以攻击的目标，他们没有作品也就是没有可以攻击的目标；莎士比亚在尽力感动民众，他们在大声左右舆论———总之，这是一场失衡的对峙，蒙面的偷袭。
追问之ใ后我们就能宣布：不要再在莎士比亚的著作归属问题上分成相信派和怀疑ທ派了，怀疑派不成其派，因为他们完全不懂艺术创น作，因此不具备公开谈论莎士比亚的资格。
这种反问批评者资格的思路，使我豁然开朗。因为直到今天，单方面蒙面偷袭的闹剧还处处发生。前两天听一位欧洲经济学家告诉我，世界上一些发达国家即将规定，公共媒体上的“股评家”必须公布自己的财产和持股状况。我虽然至今与股票无缘，却立即领会了此举的别无选择。因为据我亲自经历，至少已见到两拨真正的罪犯遮住了自己的面目在传媒上义正辞严å地揭发和声讨受害者。看来古今同一，只有昭示批评者的真实面貌，结束“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状态，纔能使批评开始变得稍有意义แ。
其实，即使闻到的声音，也有隐显两层。外显层次的声音往往非常学术，格外正义，而内隐层次，则沙哑焦躁，很不好听。有时一不小心，内隐层次会突显其外，让人吃惊。
对于这一切，即便在生前，莎士比亚也都领ๆ略到了。
一五九二年吧，莎士比亚二十八岁，伦敦戏剧界有一篇文章流传，其中有一段话，针对性十分明确，而声调却有点刺耳：
…有一只暴发户式的乌鸦，用我们的羽毛装点自己，用一张演员的皮，包起他的虎狼之心。他写了几句虚夸的无韵诗就自以为ฦ能同你们中最优秀的作家媲美，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打杂工，却恬不知耻地以为举国只有他能ม震撼舞台。
这篇文章是署名的，作者是被称作“大学纔子”的罗伯特·格林。他当时在伦敦文化界地位不低，发现突然冒出一个莎士比亚并广受欢迎，理所当然地觉得威แ胁了自己的地位。本可道貌岸然地摆弄一下文化学术声腔来镇一镇，谁知莎士比亚最先拿出来的几个剧本是《亨利六世》、《理查德三世》、《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历史意味深厚，全然剥夺了批评者从学术文化上居高临下的可能，于是这位格林恼羞成怒，一下子就吐露出了他内心的嫉恨。其实，这也是后来很多文质彬彬的怀疑论者潜藏的心声。
这篇文章因格林死后被编入他的文集，纔被后人看到，让后人知道莎士比亚活着时身边的真实声浪。可以推想更多真实的声音比这篇文章更其恶劣，真不知道莎士比亚是如何在这样的环境中创造杰作并创造伟大的。听说他有时还会与别ี人在某个啤酒馆里打架，那ว我想，真是忍不过去了。
大师的处境，即使在四百年后听起来，也仍然让人心疼。
在欧洲当时，比莎士比亚更让人心疼的人还有一位，那ว就是西班牙的塞万提斯，《堂吉诃德》的作者。
他的生平，连随口讲几句都很不忍心。
他只上过中学，无钱上大学，二十三岁当兵，第二年在海ร战中左ุ手残废。他拖着伤残之ใ身仍在军队服役，谁料四年后遭海盗绑架，因交不出赎金被海盗折磨了整整五年。脱离海盗后开始写作，后因父亡家贫，再次申请到军队工作，任军需，即因受人诬陷而入狱。出狱后任税吏，又第二次入狱，出狱后开始写《堂吉诃德》。但是就在此书出版的那一年，他家门前有人被刺，他因莫名其妙的嫌疑而第三次入狱，后又因女儿的陪嫁事项再一次出庭受审…总之，这位身体残废的文化巨人有很长时间是在海盗窝和监狱中ณ度过的，他的命运实在太苦了。
《堂吉诃德》已经出版，而且引起广泛轰动。但是，无论是地方官员还是法官，明明知道他的纔华却不愿凭着一点良知，认真审查他遭受的灾难，给他一点点起码的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