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不宽，虽然长却很直，站在我家院门口一眼就能望到十叔家的豆腐房。午后的街上几乎没人，倘净土寺里没有法事，就能ม听见豆腐房嗡隆嗡隆的石磨声，听久ื了，竞觉得是满地困倦的阳光响，仿佛午后的太阳原是会这么响的。磨声一停，拉磨的驴便申冤似地喊一顿ู，然后磨声又起。直到天要黑时，磨才彻底停了，驴再叫喊一回，疲惫、舒缓，悠悠长长贯过整条苍茫了的小街，在沿途老墙上碰落灰土，是月亮将出的先声。
十叔整天整夜躺在豆腐房后面的小屋里。他脖子以下全不能动，从脖子到胸，到腰，一直到脚๐全都动不了。头也不能ม转动。就是说除了睁眼闭眼、张嘴闭嘴、呼气吸气之外，他再不能有其它动作。可他活着。他躺在床上，被子盖到脖子，你看不出他的身体有多长，你甚至会觉得被子下面并没有身体。你给他把被子盖成什么样就老是什么样，把一个硬币立在被子上，别ี人不去动就总不会倒。他就这么一年一年地活着。现在让我估算一下的话，他那时总也有十六七岁了，不会再小，否则奶奶不至于让我管他叫十叔，而且他能ม象大人那样讲很多有趣的故事。正是因为这后一点，我极乐意跟奶奶到豆腐房去，去打豆浆要么เ去买豆腐。奶奶说我是喝十叔他爸的豆浆长大的。几十年前天天都喝得起牛奶的人家还不多。那ว时我六岁，正是能记事而又记不清楚事的年龄。
“怎么着爷们儿？来吧！甭老一个人在家里憋着……”b大爷笑着说，露出一嘴残牙。他是在说我。
我摇着轮椅，v领ๆ我在小巷๕里东拐西弯，印象中，街上的人比现在少十倍，鸽哨声在天上时紧时慢让我心神不定。每一条小巷都熟ງ悉，是我上小学时常走的路，后来上了中ณ学，后来又去“串联”又去“插队”又去住医院……不走这些路已经很久。过了一棵半朽的老槐ຈ树是一家汽车房的大宅院，过了大宅院是一个小煤ศ厂，过了小煤厂是一个杂货店，过了杂货店是一座老庙很长的红墙，跟着红墙再往前去，我记得有一所著名的监狱。v停了步说到了。
“行啦，收支平衡，谁也别ี抱怨。”“别ี人都好么？”“也是每月一张‘伍元整’，证明都还活着。”“她呢？”“活着。”
我向她走去。我的腿在发抖。但愿这还不是她，但愿我没能ม找到เ她，但愿……如果我在最后那一刻没有胆怯，如果我和大勇同时冲上那ว座楼ä顶，如果……唉，往事毕竟难于忘却，何况我正是为了往事而来。
“你还惦记着考大学？”小伙子语气中含着挖苦。
吹着口哨的小伙子弹弹烟灰，阿谀地探过头来：“你的命是什么？”
“那ว也没人信，沙子怎么会一下子迷了两只眼，你不是两只眼睛都流了泪吗？……我看你可以说你有‘见风流泪’的毛病。”
“你不能说你是想起了别的什么辛酸事么เ？”
出大门的时候，我居然有兴致和那个看大门的还俗的老和尚聊了半天佛教。不，我今天真的没有想到“五台山”，而往日常常想到青灯古佛、削发为ฦ僧、隐居深山的时候，也绝没有这么好的心境去和他闲聊。我只是忽然发现他在传达室里一个人捅那个没了热气的煤球炉子时，神态是那么เ落寞；他是孤独的，需要有人来聊聊天儿。有一瞬间我甚至想，不可以让他住到เ我家来么？我要和伟男说，起码我要让伟男知道，这老人是孤独的。
“在我的印象中佛教总是和死联在一起。”
圆号声又响了。山谷里，溪水冲开了冰层，瀑布飞溅，响着巨大的轰鸣。
青年又走到树丛边，朝草地上张望。
“我记得你生下来时好像有个小尾巴，不长。”姥姥ณ用拇指掐着食指的指尖说。
“没有，唉，是没有，”姥ณ姥叨咕着。
奶奶说：“真好。树——刮风——”
我说：“刮风。”指指窗外，树动个不停。
奶奶说：“可不能出去了，就在床上玩儿。”
脚踩在床上，柔软又暖和。鼻尖碰在玻璃上，又硬又湿又凉。
树在动。房子不动。远远近近的树要动全动，远远近近的房顶和街道都不动。树一动奶奶就说，听听这风大不大。奶奶坐在昏暗处不知在于什么。树一动得厉害窗户就响。
我说：“树刮ุ风。”
奶奶说：“喝水不呀？”
我说：“树刮风。”
奶奶说：“树。刮风。行了，知道了。”
我说：“树！刮风。”
奶奶说：“行啦，贫不贫？”
我说：“刮风，树！”
奶奶说：“嗯。来，喝点儿水。”
我急起来，直想哭，把水打开。
奶奶看了我一会，又往窗外看看，笑了，说：“不是树刮的风，是风把树刮得动活儿了。风一刮ุ，树才动活儿了哪。”
我愣愣地望着窗外，一口一口从奶奶端着的杯子里喝水。奶奶也坐到เ亮处来，说：“瞧风把天刮得多干净。”
天。多干净。在所有的房顶上头和树上头。只是在以后的某一时刻๑才知道那是蓝。蓝天。灰的房顶ะ和红的房顶。树在冬天光是些黑的枝条，摇摆不定。
奶奶扶着窗台又往楼ä下看，说：“瞧瞧，把街上也刮得多干净。”
街。也多干净。房顶和房顶ะ之间，纵横着条条炭白的街。
奶奶说：“你妈就从下头这条街上回来。”
额头和鼻尖又贴在凉凉的玻璃上。那是一条宁静的街。是一条被楼荫遮住的街。是在楼ä荫遮不住的地方有根电线杆的街。是有个人正从太阳地里走进楼ä荫去的街。那是奶奶说过妈妈要从那儿回来的街。玻璃都被我的额头和鼻尖焐温了。
奶奶说：“太阳快没了，说话要下去了。”
因此后来知道哪是西，夕阳西下。远处一座高楼的顶上有一大片整整齐齐灿烂的光芒。那是妈妈就要回来的征兆，是所有年轻的妈妈都必定要回来的征兆。
奶奶指指那ว座楼说：“你妈就在那儿上班。”
我猛扭回头说：“不！”
奶奶说：“不上班哪儿行呀？”
我说：“不！”
奶奶说：“哟，不上班可不行欧。”
我说：“不——！”
奶奶说：“嗯，不。”
那楼ä和那样的楼，在以后的一生中只要看见，便给我带来暗暗的恓惶；或者除去楼顶ะ
上有一大片整齐灿烂的夕阳的时候，或者连这样的时候也在内。
奶奶说：“瞧瞧，老鸹都飞回来了。奶奶得做饭去了。”
天上全是鸟，天上全是叫声。
街上人多了，街上全是人。
我独自站在窗前。隔壁起伏着咯咯咯奶奶切菜的声音，又飘转起爆葱花的香味。换一个ฐ地方แ，玻璃又是凉凉的。
后来苍茫了。
再后来，天上有了稀疏ຕ的星星，地上有了稀疏ຕ的灯光。
世界ศ就是从那个冬日的午睡之后开始的。或者说，我的世界ศ就是从那个冬日的午后开始的。不过我找不到非我的世界，而且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找到。在还没有我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已存在了——这不过是在有我之后我听到的一种传说。到没有了我的时候这个世界会依旧存在下去——这不过是在还有我的时候，我被要求同意的一种猜测。
就像在那个ฐ冬日的午后世界开始了一样，在一个ฐ夏天的夜晚，一个ฐ谜语又开始了。您不必管它有多么古老，一个谜语作为一个谜语必定开始于被人猜想的那ว一刻。银河贯过天空，在太阳曾经辉耀过的处处，倏而变为无际的暗蓝。奶奶已经很老，我已懂ฦ得了猜谜。
奶奶说：“还有一个谜语，真是难猜了。”
我说：“什么？快说。”
奶奶深深地笑一下，说：“到เ底是怎么个ฐ谜语，人说早就没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