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了个懒腰,我合上最后一本帐册。帐目如此之多,我只是大体翻看了一回,已用去了两三个时辰;而亦仅仅是翻看,便已现其中不少问题――原也在意料之中:官场腐败,非自本朝始。我更关心的,是记录藩属往来的卷册。宣宗皇帝登基至今不到一年的时间,赠俸赐爵不计,对汉王的赏赐便已多达三十五次,其他藩王却远远不及这个ฐ待遇;而乐安城赋税不力,敷衍拖沓却是尽人皆知,汉王每以乐่安贫瘠为ฦ名向朝廷索要钱粮财物,亦无一次不准;乐安近来更是肆无忌惮,汉王胆敢违反祖制私自进京便是一例。而据梁其山所言,瞻基居然私下赐予汉王良马精铁ກ!难道竟是授人以矛,待其攻己吗?种种迹象,令人匪夷所思。
烛影跳动,照在厚厚的帐册上,项目很详细,有礼仪、祭祀เ、宴筵、贡举ะ、国学、藩属往来、外族朝聘各册,亦分出项ำ进项,看起来整齐有致,笔笔清楚。我逐册翻看,一面慢慢思索。
梁其山一口一个姑娘地叫着,显是不了解我如今有了新身份,不过如今他待我也算执礼甚恭,和最初见到เ我时可以说是判ศ若两人了。
“这,怕是不方แ便吧?”我正要开口拒绝,不料伙计已接上了话:“姑娘识得梁官爷呀?这可太好了,正愁楼下没座位呢,得,我给您二位带路,二位这边请――”
胡皇后还是不习惯说这种明显带有讨好意味的话,说的时候涨红了脸,还带有夸张的动作。不知怎样的困境逼着这一国之后要来向我这样一个藩王妃子示好呢?我对她不由得生出几分同情和好感来,柔声道:“皇后娘娘,臣妾对您的照拂一向十分感激,臣妾能ม有今日也是托了您的福呀。”说完这假惺惺的话,我在心里大大地鄙视了一下自己,一面暗自埋怨皇后:有事没事来这招互捧臭脚做什么?
“含烟妹妹,快起来。”胡皇后亲自来扶我。她向来都是淡淡的,我从来不曾见她如此热情,一时竟有些不习惯。
含烟和朱瞻墡抵达文华殿的时候,皇帝和柳士奇正在暖阁内面面相觑。
“这么急,”朱瞻墡的脸上回复平日的深沉与睿智:“不是老爷子真的病倒了,就是朝里有了大事了。采雅,伺候你家小姐更衣。我陪她一起入宫。”言罢,起身向外行去。
此时,原本乱哄哄的前院忽然肃静下来。不知何时,通往内宅的角门悄然开启。门前,赫然立着盛装的王妃柳含烟。
新娘(原来竟是青青!)诧道:“王妃不是在后院招待女客吗?我去接她来?”
皇帝见状,亲自下塌扶住柳士奇,高声向外叫道:“送柳太傅到太后宫中诊治。”
皇帝飞快地瞟了朱瞻墡一眼,接口道:“是呢,这一个多月来,很少见师傅犯这旧疾了,可是相对而言,脑筋似也迟钝了不少啊。”
“可是含烟怎么会在那里呢?她在那里又是个ฐ什么身份呢?”朱瞻墡奇道。
含烟静静地听着,只是笑。
“替我给父母大人和姐姐问好啊!”柳含烟忙叫。然而白影倏忽即失,早已不见
“你这丫ฑ头,专会调皮!瞧你这个样子,谁会相信你是天子第一谋臣柳士奇的女儿,谁又会相信你是当今皇兄襄王爷的正妃呢?”
“皇上,臣妾……”我的声音暗哑难听,一开口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含烟,不要说了。”瞻基起身为ฦ我倒了杯水,似要喂我喝下。
“采雅――”我艰难地说,用目光指向门的方向。
“你不要说也不要动。”瞻基再次命令我;拿了个靠枕放在我身后,缓缓地扶我斜倚住,端了水以小勺一点点喂我。
不管我对他观感如何,毕竟是多年感情,如今他以帝ຓ王身份屈尊如此待我,我纵是铁石心肠,也难免有所触动,加之人在病中,心理最是脆弱,我望着他,心中百般滋味,不觉痴住。
“含烟,很痛吗?”瞻基伸手在我腮边轻拭――我竟流泪了吗?
“太医已给你诊治过了,说是久郁之气,凝而不泄,如今积得久了,一起作,是以病势猛烈,一时难以控制。所以这几日服用方剂虽对症,却也一时不见好转。”
这几日?我病了这么久了吗?
“朕是见师傅这几日处理公务拖沓,不如往日及时,问起方知你病了的,这才带了太医急急赶来,不过这王太医果然了得,才一剂,你就醒了来了。”
王太医?太医院中ณ资格最老,专门负责替皇上诊治病情的王青山太医吗?瞻基如此待我,不怕闲言吗?
喝了水,瞻基又扶我躺下。喉中的燥渴得到缓解,我觉得舒服了好多,身体轻飘飘的,眼皮也有些沉。
“好好睡罢,改日朕再来看你。”瞻基为我掖好被子,轻声说道。
听见这话,我努力睁开眼睛,对他笑笑,目送他转身走了,才放心地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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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如此细心待我的,还有我的褚善。
漠北人烟稀少,城镇集市也分布散乱,褚善不顾敌兵在侧,几次偷偷带我去玩。印象中ณ较为ฦ深刻的,就是每有人多街道,他必护我走在里侧;(也曾问过他,他只道:“你有伤在身,是经不得行人车马冲撞的。”其实我不过是中了一种毒,而且早ຉ已好得差ๆ不多了--这也是当时我离开京城追随母亲身边的原因之一。)每每在集市上品尝各种小吃,他都体贴地单替我叫上带辣味的,并帮我将肉类中较肥的部分消灭掉;他也会提醒我小心路上的冰凌,或是为ฦ我遮挡寒劲的北风。
一日我问他:“褚善,想过将来吗?”
他故意想了一会儿,正正经经地说:“想过。将来就是和我娘子生个乖乖的宝宝,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地过太平日子。”
我羞得追打他,两个人在雪地上笑闹了一阵,又一齐坐下来,他拉着我的手,正色道:“玉儿,我说的原也不是玩话,虽然现下我是公务缠身,但退守田园却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若能与你尽日‘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则何幸如之?我现在唯有一点顾ุ虑,玉儿,你肯为我放下你仙风门少主的地位吗?霍夫人又肯放你走吗?”
我见他说得严肃,也敛了神色,道:“褚善,你和我原想到一起了。别ี说什么仙风门本来与我无关,就是比这更重要千倍万倍的东西,为了你,我也可以放弃。何况我早就盼着千山万水,纵览五湖风光,倒不知你肯陪我吗?”
“好。我们一言为定!”褚善的眸中闪着兴奋的光:“待手头的事情告一段落,我就陪你游历江湖,听风赏月,到你倦了,就陪我归卧山野,种田织布,如何?”
“一言为定!”我也笑着。和他击掌为誓。又笑着偎到他怀里,轻轻地道:“只要你不会负我。”
“玉儿,你放心。”他抚着我的丝:“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虽然我做不到今生今世只真心待你一人,”停顿了下,他笑着拍拍我僵直的背:“也只会是为了我们将来共同的宝宝。”
“你讨厌!”我笑着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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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已醒来,我却不愿意睁开眼睛。入耳的是人来人往的嘈杂,我却宁愿留守在梦境中ณ,再次体味三年前疯狂而甜蜜的滋味。
可是终究都已经是过去了。褚善,瞻墡,我在心中反复默念着这两ä个名字。你知不知道这三年来我找你的辛苦?你知不知道当我了解“褚善”就是成祖给你亲赐的化名时的欣喜?你知不知道我听说你一直孤身未娶ດ时的怦然心动?你知不知道“凤舞”的名字出现在我的调查案卷上时我心中的酸涩?你知不知道我选择利ำ用皇帝赐婚嫁与你时的孤注一掷?不,你一定什么เ都不知道。你若知道,就不会在掀开我盖头之ใ后不一语就转身离去;你若知道,就不会成亲月余都不肯见我一面;你若知道,就不会厉声质问我为何姊妹易嫁;你若知道,就不会绝口不提我们的过往;你若知道,就不会在我们的关系刚刚有所缓和却又悄悄带凤舞随军;你若知道,就不会借朱福之口说出“另有安排”的话语。莫非真的被母亲不幸言中ณ,你对我只不过是一时的新鲜刺激?不过是军中ณ寂寞无聊时的游戏?或者你根本已经忘了我?
床帐低垂,我只静静地躺着,默默垂泪。
“小姐,对不起,我真的想不到เ会这样。”纱帐之外,传来奇怪的声响。我侧目望去,却见不知什么时候天色已黑,人皆散去,只有采雅跪在我的床前,低低啜泣。
我连忙屏声敛气,采雅似不知道我已经醒来,只顾自己伤神。
不巧ู,却在此时,房间外面远远传来说话的声音。采雅听见,小鹿一样跳起,匆匆拭了泪,转身去了。